《蒹葭》少玄衣

1、蒹葭

　　（一）
　　陷空岛的秋日向来是好的，水上吹过来的风带了点凉意，多几件衣服也不至于觉得累赘，阳光也不似夏季里头那般的刺眼，恰恰好在午时变的温暖宜人。
　　怎么说呢……白露为霜的好时节。
　　只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这般好的时节，他翻江鼠能摇着鹅毛扇在岛上东走走西瞅瞅伤个春悲个秋的也风雅一回，偏偏要在这里拨落算盘珠子？
　　哎……
　　“岛东头黄，本月缴渔利钱十两。”拨了颗木珠往上去，蒋平瞧瞧窗外头秋色绮丽，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若是有个人来帮忙好，只是谁来帮忙？老二？他手脚没一刻闲着，刨这儿刨那儿，抓着棉被也得蹭出三道缝来。
　　老三……徐庆算帐……完全不能想象。
　　那还有谁，大哥？呃，大哥一定会说，“老五总闲着也是生是非，不如叫他帮你。”
　　说起自家这个五弟啊，不知为么，那玲珑心肝的小子若论起奇门遁甲天演算术来那是一点就通，但若沾了银钱，便失了准头
　　得了，还是自己多劳神罢，秋色扰人，只好待来年了。
　　不过这么说起来老五那小子也半个月没见了，又去哪儿游山玩水顺带惹祸去了？蒋平叼着笔杆子忍不住皱眉。
　　那小子完全是叫大哥老二还有老三……唔，宠坏了，整日价的到处跑，弄些不大不小的祸事回来，难道陷空岛这么个地方还不够他闹腾？有事没事的就往外跑。
　　突然门外头有人轻咳嗽了一声，“进来。”蒋平放了笔，见进来的是白福，劈头便问，“可是你五爷回来了？”
　　向来对答如流的白福今日倒有些支吾，“回，回来了。”
　　“回了就好，你结巴什么？莫不是你五爷不在时又打坏了他什么心爱的东西？没出息，就怕成这样”将帐本收起来——今日不看了，先瞧瞧兄弟去，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要他这个四哥帮忙摆平的
　　“四，四爷，其实五爷昨个夜里就回来了…刚才，刚才来了位爷，说是来拜会五爷的。”白福爷来爷去的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果然是惹祸了罢，“来就来了，可曾报了姓名？”
　　“说是姓展名昭。”
　　展昭……展昭？
　　依稀想起那日风闻卞京传来的消息——南侠展昭入了公门，官家亲口封了个“御猫”的封号。
　　“什么？！御猫？他封了御猫，我们这五鼠又算什么？”大哥他们只当是江湖谈论，唏嘘了那好好的南侠竟去做了朝廷鹰犬，独这老五年少气盛，念一差便差到这名号上去，“他一个江湖人，竟去庙堂里干事，我江湖人的脸都叫他丢尽了。”
　　哎，五弟想来是闲的慌，说实在的别人在公门还是在江湖与他们又有什么相干……
　　当时他只是这般想了，白玉堂那忿忿的样子也就没放在心上，现在再回想起来。
　　不好！蒋平心下大叫，“那展昭可说来做什么了么？”
　　“小的也不知道，只听说什么宝不宝的……”白福抓着头道。
　　什宝不宝的，还是去瞧瞧才是正经，“谁招呼着展昭？”一边问着，才起身往门外头奔去，身后传来白福的声音，“四爷，您还是别去了，那展昭……这会儿正在五爷那通天窟里头关着。”
　　呃，这老五，又是要做什么……
　　（二）
　　虽是上方的洞口透进些光来，伸手出去，却还是昏暗不辨，身上火折在落下来时也不知落去了里，四周石壁触手极是光滑，看来要攀是攀不上去了。

　　左右想都不是路径，心下不觉隐隐有些火冒上来，眼前，又仿佛看见那少年张狂得意的模样—
　　“见着这柱香没有？听涛居里五爷等着你，若香烧尽了你还不来，三宝可莫怪我丢入水中送了龙王！”那人拿着香这般说着，俊美眉眼间尽是稳操胜券的笑意。
　　那时他真的是有些火大来着。
　　一路赶来这陷空岛，好地通报了，只希望息事宁人，却不想被人引来了这通天窟，落了机关，着了那锦毛鼠的道。
　　彼时刚在窟底站定了身，就听头顶上方传来大声，仰头看去，却颇有些意外的看见个着白的人，极好的眉目，神情飞扬的一如身上的白衣。
　　想过锦毛鼠是怎样的人，只是没想到是这样的人。
　　为了个名号，盗宝惊动大内，还题了那般极尽戏谑的句子，这般争强好胜，这般贪玩胡行，倒像个孩子一般。
　　孩子？黑暗中，展昭不觉摇头，哪个孩子会闯下这弥天大祸去？
　　这一番思想，心倒静下许多，隐隐感觉到左边吹来微风，心下不由得一动——有风自然便有通道，这通天窟看似死局不过但凡机关一路，依五行八卦之道，总会有一处生门，端看身陷其中的人，能不能觉察了。
　　有了如此计较，展昭便往来风处走去，往石壁上伸手过去，自上而下细细探，终于工夫不负苦心人，触手到了一块极圆滑的凸石，轻轻转动，一记大响，眼前光明大放。
　　待双眼适应光亮，才发现石壁之后却是天然的洞穴，石壁上都有火把——显然是人工修葺过了。一眼望去是个三岔道口，展昭心知这般洞穴宛如迷宫，若一步走错，只怕会越行越远，最终深陷其中。
　　只是如今势成骑虎，退无可退，只有仗着那背诵武学典籍时练出来的好记性，硬闯了。
　　依是依着风向择路，奈何风力太过微弱，这洞穴石壁也非全然封死，如此好几次都是走错了，了死路，只得依旧退回原路，这般进二退一的，饶是展昭素习沉稳，也禁不住有些焦躁起来。
　　那柱香……
　　眼前又是一个岔路口，轻叹了一声，屏了呼吸，细心分辨风的方向。
　　却不想左边的石壁突然动了起来，一个翻转，转进来一个绿衣少女。
　　那少女乍见了他，不禁呀的一声惊呼，但片刻后便镇定下来，乌溜溜的眸将他上下好一阵打量，抿了唇一笑，“他们说小五哥使性子关了展昭，你可就是那御猫么？”
　　呃，御猫……当真还是不怎么习惯这称呼。拱了手，“姑娘见礼了……”她既然能在此处出现，想来对这机关也甚熟悉，应是陷空岛的人罢？
　　那少女眼珠子转了转，“御猫大人，我若带你出去，你可怎么谢我？”
　　御猫大人？展昭暗自深吸了口气，“若姑娘肯助一臂之力，展某不胜感激，日后定当报答。”
　　却不想他这毕恭毕敬话竟惹的少女掩口笑起来，“我也不要你什么报答，你只记得，别放过了那白玉堂就是了。”
　　说着她便不知动了什机关，方才翻转的石壁又翻了过来，她率先从缝隙里过了去，展昭略犹豫了片刻，也跟了去。
　　左转右转，曲折迂回，也不知绕了多少路，触了几多机关，忽拐过了一个弯，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只见芦花依依，秋水盈盈，竟是已到了陷空岛的边界处。
　　“好啦，我可是把你带出来了，你可要记得答应我的话，莫放过了那白玉，”说着说着，不知想起什么，少女粲然一笑，自言自语道“小五哥，我这回可看你吃瘪。”
　　也不知这人与那锦毛鼠有什么过，可偏又叫他五哥……展昭不由得暗自苦笑，脸上仍是一片平静，想到那时限，便急着要走，多谢姑娘助力，展某斗胆请问姑娘贵宅何处，来日有幸也好登门造访，答谢姑娘今日之恩。”
　　那少女笑笑，“早说了不要你报答……若要知我是谁么，只向江那边茉花村问去就有下落。”
　　展点了点头，两人才要各自离去，却不想不远处传来一阵呼喝叫骂之声，隐隐还夹杂了些哭声。
　　“怎么回事，”少女一眉，便往那呼号声处去了，展昭原想离去，却又有些放心不下，些微踌躇，终究还是跟了去。
　　折过芦花荡，只见一个大汉扯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一一个六十上下的老头儿不住向一边叉着手的一个汉子磕头，哭的痛切，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
　　“原来老胡，这又是做什么呢？”少女皱了皱眉，立时便现了身，“胡烈，你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那叉手立着的汉子一见她，脸上便露出些尴尬神色来，忙拽了那老头儿着自个儿衣角的手，一个使劲，眼见老者便要跌了出去，却被展昭抢过去卸了力道，扶住了。
　　“我问你话呢，聋了么？！”少女见状气势更是利了三分。
　　那名叫胡烈汉子悻悻地笑了，“丁三姑娘还是莫管这事，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话才说了半句，绿衣少女的柳眉却已微微了起来，突然一边那老头儿扯了展昭的衣角便要下跪，“两位可救救小老儿和我这丫头……”
　　“丈丈请起，”展昭忙扶了，那老者还要跪，又哪里经的过他一托之力。
　　“老人家，这是怎么回事？”
　　“这位姑娘，小老儿姓，今日携女北上投亲的，不想路过这里，遇见了这两位爷，非要我把女儿献了……献了……”
　　说着说着又痛哭起来，那边那女孩儿见自家爹爹哭了，也跟着哭起来。
　　绿衣少女见他二人俱是夹杂不清，耐不住的有些焦躁之色。
　　倒不想此时那胡烈了个和盘托出，“老东西，你号的什么丧，你女儿能去给五爷作妾侍，那端是她的造化……”
　　五爷？想这陷空岛上能着人称声“五爷”的，也就那个人了。
　　听得这番说辞，展昭微皱了皱眉，心下暗自思忖。
　　一边绿衣少女则是愣了愣，旋即冷笑了一声，“他如今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手底下的人也不长进！这等抢男霸女的事也做得了么？”一恼之下，手已探去了腰间的蛾眉刺，却不想展昭以剑格了她的手，回头去看时，只见他摇了摇头。
　　“你是何人，如何竟敢仗锦毛鼠的名？”展昭声音清朗，虽是质问之辞，却无威逼之感。
　　他这一问，不但胡烈紫涨了面皮，那少女也是一脸惊奇又打量了他一番。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管爷的事。”胡烈话虽说的狠，但方才着斯文样貌的年轻人说的两句话，清晰劲力，隐隐含不弱内劲，心下也忌惮，口气便有些怯。
　　“说御猫大人，你这人真有趣，那人那般折腾你，你倒还替他说话呢。”少女却是大惑着摇头。
　　替说话？展昭一怔，倒也不是……只是觉得，这见不得人的勾当，怎么也不会是那锦毛鼠的行径
　　想想，在大内盗宝还要题诗，骄傲的几近无懈可击，那样一个人，怎会屑于这强抢的作为？
　　胡烈听少女唤的那声“御猫大人”，面色又变了一变，片刻便转了气，“我还道是谁，原来是官府养的顺毛猫儿。”极轻蔑地笑了一记，“猫大人还是快回去向帝老儿讨鱼儿罢，这陷空岛不是你来的地方！”说罢便对身边伴当挥手，“带了这丫头走！”
　　“爹——！”那女孩儿一声哭叫。
　　“你敢！”绿衣少女才要动手，见眼前一花，却听那强拉了女孩儿的汉子惨呼了放开了手，急急退了三尺，左手上鲜血淋漓。
　　这边厢，展昭已然收剑还鞘。
　　绿衣少女暗暗吃惊，方才自己就在他身边，却未见他如何动作，乃至连杀气都未觉察半分。
　　往日里练剑，只道那锦毛鼠的画影是快的天下无双，只是白玉堂往往剑未出鞘，凌厉杀意已弥漫了开来，今日面前这人，却是气息其深如海……
　　“好你个展昭，竟敢在陷空岛上撒！”胡烈见伴当受伤，虽想上前，却也心知不是对手，“你且等着，我去禀明了五爷……”
　　“禀明了他你要怎样？”绿衣少女厉声道，“我这会子就去见他！你倒是一起来！看你见了他说些什么！”
　　见她这般说，胡烈倒是乖乖噤了声，此刻他仍自觉未曾做，只是眼前这丁家的小姐乃是自家五爷自小的玩伴，真要闹去那人跟前，自己绝讨不了好去。
　　当下只得硬哼了一声，好汉不吃眼前亏地转了身。“如此小的就看丁姑娘的面子，不与这鹰犬计较了。”
　　他般说，倒好象展昭有心寻他不是一般。撂了这不明不白的话，胡烈扯了伴当，恨恨地退了。
　　绿衣少女见他二人去了也无心追赶，回过头来对那对吓的发抖的父女道，“你们是要同我一起去折辩，还是不去？”
　　“姑娘和这位爷大恩大德，小老儿下辈子作牛作马……”老头又要跪，依旧是展昭托住了。
　　委是耐不住这没完没了的又跪又托的，“罢了罢了，你们快些奔渡口去罢，免得又叫那两人遇上”绿衣少女一挥手，转了身便往芦花荡后头去，才奔了几步又回过头看着展昭，“你不走么？
　　展昭看了看那对父女，“丈丈自己小心。”说罢，跟上那绿衣少女的身后。
　　两人离了郭老父女，绿衣少女一路疾奔，过了花荡，已是陷空岛后山处，依旧是水边，却见江中又有一小岛，一道铁索横过江水，少女轻轻跃，稳当当立上铁索，回头对展昭笑道，“久闻‘燕子飞’的大名，今日倒要见识见识。”
　　展正心下焦急，听了这话也不谦让，身形微晃纵身跃上铁索，微一借力，已蹿出了丈许开外。
　　那少女心下钦伏，却也不甘示弱，足下亦是用力。
　　只见一蓝一绿两道人影顺着铁索，直往江中小岛去了。
　　（三
　　上了小岛，走过一片竹林，天地瞬间便开阔来，只见几座极精巧的阁子，倚着山壁，分布的错落有致，其间点缀不少异样花草，最前头的阁子的门前，极显眼的摆着个桌案，案上的香炉里，最后一丝轻烟刚被水上吹来的风带散了。
　　而那个白衣人两手交抱着立在一边，桃花眼斜斜地挑着，俊美面相上尽是得意与嘲弄。
　　就这样看着展昭。
　　只是待看到展昭身后的绿衣少女，眉头却皱了，脱口而出，“月华丫头，你怎么来了？”
　　“哼。”丁月华哼了一声，偏过了头去。
　　白玉堂不知就里，只当又是哪个不要命的招惹了她丁大小姐，只是此刻也无心与她谈论，她不说话，也不在意，仍看向展昭，“展小猫，这番可是输了罢？那三宝，五爷就不还了。”
　　展昭才要说话，月华先忍不住嚷了出来，“你还有脸说呢，还不是为了给你收拾烂摊子，要不然早赶到了！”
　　见青梅竹马的人倒替外人说话，白衣少年不禁冷了脸，“丁月华你说什么？什么烂摊子？”
　　丁月华也不在他面前怯气的，当下里快人快语，将方才在芦苇荡边遇上胡烈及郭老父女一节大略的说了其中还很加上些自己的“看法”，“那会儿我还想，你几时也教唆手下做这不入流的事了？”
　　白玉堂越听越是脸阴暗，她最后一句冷嘲热讽的话才落地，他已森冷了神情往竹林外去了，“我去问个明白。”
　　话虽如此说，心下里却是已经明白了——月华丫头想是不至于闲了没事做来扯这谎的。
　　胡烈……当真可恶！
　　偏生这事还叫那展昭撞见了……
　　看他白影翩然，转瞬便隐在竹林后头，展昭却是不由得焦躁，他这一去也不知要多久才回来，那三宝下落如今也是不知自己自京师而来已过了半月，若是那白玉堂返回来后仍是不愿归还三宝，纠缠的久了，只怕包人在官家面前再也承担不下，届时海捕文书一下，钦犯之名落了实，这陷空岛便免不了浩劫。
　　“御猫大人，傻了么？”突然一边丁月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的一脸狡黠。
　　“不是……”
　　“若是没傻，就跟我来。”说着她看了看左右，往阁子的左边绕过去，走了几步，又回头来，“你不想找那三宝了么？小五哥的这些机关，换了旁人连第三间屋子都进不去的。”
　　展昭正是心急，听她如此说，也只得跟了过去。
　　过了阁子，只见丁月华口中计数，左折右转，步步踏的小心翼翼，展昭紧跟了她，倒也顺利过几个院落，只见其间山石花木分布有序，隐隐含着奇门遁甲的玄理，心下不由得暗暗纳罕。
　　听闻这白玉堂天纵英才，诸般机巧无一不精，向来闻名未曾见面，只道是江湖传闻多少有些夸大也是自然的，今日却是见面胜似闻名，只是这人一味骄傲，又行事乖张无拘……
　　与自己，似乎是极不相同的人……
　　那丁月对这几间阁子倒是熟悉，不过顿饭的工夫，前头的阁子已被她翻了个底朝天，可惜是一无所获两人此刻在东阁的最后一扇门前，只见丁月华伸手一推，往外一看却是一惊，一连退了几步。
　　这东阁正倚在山壁上而建，却想一半的阁子竟是嵌入石壁中，此山从中裂开，这门正通了那处裂缝，离门三丈远处是光滑的壁，略略踏出门去，脚下深渊黑漆漆的也不知其深几许，只听得隐隐的水声，想是直通江水。
　　才要退开，展昭却发现些异样，此时正当夕阳西下，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直映到了石壁上，照的什么东西微微反光。
　　他眯眼细细看去，却是一根极细的丝线状物缠绕在石壁的一处突起上，一直延伸而下。
　　莫不是三宝便藏在这深渊之下？
　　心念一动，看准那石壁上落脚处，正要蹿身而上，却听身后冷冷的声音传，“想不到堂堂御猫，也会纡尊降贵来探我锦毛鼠的窝。”话音未落，冰冷剑气已欺了上来。
　　回身挡下那一剑，一边丁月华急喊，“小五哥，是我带他来的！”
　　“月华丫头，这是我陷空岛的事，你少掺合在里头助着这猫。”白衣少年冷着脸说，左手弹出一颗飞蝗石，正中墙上仕女图中的菊花，只听一声炸响，那门外石壁上被火药炸了个洞，丝线早不知去向，只听深渊下传来数记重物落水的声音，却不知那三宝是否也在里面。
　　展昭又惊又怒，“白玉堂，你！”
　　“如今了那劳什子，你也休再忌惮什么，来陪白爷爷好好过几招，你我孰高孰低，剑下自有分晓。”
　　他画影斜指着，微微抖动，夕阳的光映在剑身上，暖意也成了肃杀。
　　似乎不妙了……丁月华心道，小五哥，这次是玩真的么？
　　哪知更不妙的还在后头。
　　只见展昭轻呼了口气，缓缓拔出剑来，低沉稳重的声音亦道，“好，剑下自有分晓。”
　　待她回过这句话中的意味，那两道人影早到了屋外。
　　正是夕阳如血，天地将昏未昏时……
　　多年后，汴京的人们说起那两人时，总要提起一战，每逢提起便要夸夸其谈一番，非说的那两人是神魔大战一般，不惨烈至极的便不罢休。
　　其实谁也没亲见了御猫与锦毛鼠的这一战，连丁月华也没有——
　　她时急着回主岛搬救兵去了，只恐那两个人——一个本是做事没辖制的，一个则是被惹起了性子
　　若闹出什么来，又该如何是好？
　　待她找到了卢岛主与韩二爷，再边说边拽将两人带去听涛居那边时，看到的是白玉堂与展昭正持剑对峙着，样子倒也没什么狼狈的，只听涛居外的竹林全然破了相，一折为二的，从中劈开的，乃至整丛整丛被削平的，竹叶青青落了一地，原本秀美齐整的林子倒像被个下三流的剃头师傅侍弄过，成了个坑坑洼洼的鬼样子。
　　所以说，这一战，最惨烈的，是听涛居的竹林子。
　　往下里头的事后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卢岛主自知自家五弟理亏，郑郑重重向展护赔了礼，还答应一同带着锦毛鼠上开封府请罪，那落下深渊的三宝，也被翻江鼠捞了上来。
　　后世传说里，只说五鼠各个都是识大义，手段高强的好汉……
　　倘若世事都能就此而止，或许，反是再好也没有的事。
　　只是那时那刻，并不曾有人如此想过。
　　（四）
　　展昭早起时就发现今晨岛上好象薄雾，待到来了水边，只见江上白茫茫的一片，只能见到近处的芦苇荡，白芦花迎着风轻摇，然想到不知那根独龙索在雾气里头看起来是怎生光景，便依着昨日的路径，往索道那边去了。
　　到了岸边，发现对面的小岛被雾的掩的有些模糊，索也甚滑溜，不由得起了玩心，想试试以自己的轻功，可能稳当渡江，当下一个纵身跃了上去。
　　几次险些滑开脚去，却是好胜心渐炽，不断纵跃，却未意识到自己正离主岛越来越远。
　　突然感到前方有人，展昭一回神，却见索道那头，白衣人影正立在岸边，冷冷地看着自己。
　　既然已见了面，也不好再返身回去，发力一蹿，直踏上岸来，“白兄……”
　　“猫大人这么一大早的就来我这听涛居公干，莫是怕我这盗三宝的钦命要犯跑了？”白玉堂出口便是讽语，展昭也不着恼，“白兄说笑了。”
　　“也是，连大哥他们都帮着你，我哪里跑的这陷空岛半步。”想起这一茬，又是心头暗恼，想到昨日被大哥申斥了不算，还叫四哥给……
　　他向来气傲，如今义兄帮了外人，当真是有气也无处撒，只是憋的慌。
　　“白兄此言差矣，岛主相护之人是谁，想来白兄比展某更清楚。白兄今日说这话，展某当真替诸位兄长不值。”
　　白玉堂听他教训之意，左眉一挑，便要发作。
　　“白兄盗三宝，题戏诗，都是凭着一己心。只是这做出来的事，却要整个陷空岛共同担待……白兄当真不怕连累诸位兄长么？”自了公门，这好辩才就搁置下用的不多了，今日对了这锦毛鼠，不知怎的，倒变的有些爱说话。
　　“那是我们兄弟的事。”白玉堂眯着眼说了，虽强势，却也知他说的是对的，口气已先自软了，只是心里不忿气的很，少不得依旧冷着个脸。
　　什么都占理说，难道总板个官猫脸说话，天下的理，就是你一个人的么？这么想着，白玉堂撇了撇嘴。
　　看他形状，展昭不由得暗自自嘲，想是这些日子来，压的久了……
　　看着眼前白衣人不甘又无奈的样子，竟有些促狭心意浮上来——这锦毛鼠，挺有趣的。
　　两下里各有心事，沉默了些会，白玉堂转身往听涛居边走去，展昭也跟了去，到了那边，有些诧异的见他竟拿了锄头、巨剪的，也不知要做什么。
　　“大哥说下午启程去汴京，昨个猫大人把我这听涛居弄成了癞头一般，今日我闲整整枝叶，猫大人不会有意见吧？”撇了锄剪，白玉堂见他也跟来，不由得没好气地说道。
　　难道那些竹叶是我一个人削的不？这般想着也没说出来，只笼了手在一边靠着一杆最粗的竹子，且看他锦毛鼠怎生做个花匠。
　　白玉堂斜了他一眼，告诉自己只当是没这个人，拿起锄来对着一处便刨了下去，忙了一会儿然想起什么来，起身回头看了看展昭，没头没脑抛出一句，“胡烈的右手五爷我已给废了。”
　　展昭闻言才要说话，冷不防一边小径上传来一声惨叫，吓了一跳。
　　“白，白玉堂你做什么？！”惨叫的人一身翠绿衣衫，如画眉目，却不正是月华，只见她丁三小姐怔怔看着白衣人身前那已被刨见了根了的那丛花木，“你……你……”
　　好象已然气的说不出话来了。
　　“这芙蓉花五爷看着顺眼，所以刨了。”那丛花木高约五尺，上头的花大如拳头，雾气中大朵的白花正开的盈盈。
　　其实，展昭觉得这花挺好，与一边的青青翠竹应的正好。
　　只不过此刻没他置喙的余地……
　　“你……你去年刨了那棵凤仙，年刨了那株虞美人，大前年刨了……刨了……反正刨了什么！白玉堂！建这破阁子的时候是死乞白赖的找了我来一块种的？！你现在刨了也不告诉我一声？！”丁月华一下子想起旧账。
　　这小心眼的白耗子，必定是记恨着昨天自己帮展昭的那回事！
　　“我找你种那会儿才多大？今五爷不喜欢这些了，就说这株芙蓉花，又白又粉，俗不俗……丁老三，你当五爷是女人么？
　　丁老三——？一边展昭怔了怔。
　　丁月华也怔了怔旋即就暴跳如雷了，“我说了多少回了！不许那么叫我！白——小——五！你听见了没有！”
　　白小五——？展昭又眨了眨眼。
　　那边转瞬就已吵的不可开交，这空岛与茉花村一水相隔，白玉堂与丁月华自小一同长大，着实没什么丢人的事能瞒的过对方。
　　才盏茶的工夫，互揭老底的内容已然包括了白玉堂九岁溺丁月华七岁打遍茉花村无敌手白玉堂七岁顶水桶罚站丁月华五岁拿两个哥哥试巴豆等等等等。
　　终于——
　　“扑哧——”一边展昭实在是忍不住了，轻笑出声来。
　　听涛居外突然静了下来。
　　抬头见那两人都看着自己，他忍了笑意，“展某什么也未听见……”他也是会睁眼说瞎话的。
　　那两个人，却是怔愣了，直往他这边看着。
　　刚他是笑了罢？丁月华不是很确定，虽是片刻前发生的事，此刻脑子却只有个模糊的影子留着了只依稀记得那个人好象扬了扬唇角，眼角眉梢的那些个严肃沉重，就这么一扫而空了……
　　“原来猫大人也会笑，”白玉堂撇着嘴说道，“我还以为你只会摆个官猫脸。”
　　官猫脸？展昭皱了皱眉，哭笑不得。
　　白玉堂心下也是有些被那个笑容惊到的，因为……没想这展昭笑起来，着倒像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呃，之前他一直觉得他像大哥，最起码也是三哥那个岁数……
　　再仔细想想听闻的那些与这人相关的事，突然意识到其实这四品带刀护卫，年庚竟和自己相仿
　　可是，就是觉得有什么是和自己大不相同的。
　　怎么就把自己弄成了那副老成持重呢？
　　原来，不过少年……
　　原来……这一日听涛居外的人，都不过少年……
　　（五）
　　这日薄雾直到午时方才散尽，卢方安排了船只决定走运河一路北上前汴京，看到众家兄长为了自己忙前忙后，那锦毛鼠多少也觉着今番的事，是做的忒莽撞了些。
　　只不过这是心里头想想的事，要他嘴上认了，万万不能。
　　缓缓开动，岸上留守的韩漳徐庆道了声保重便返身回去，船行过芦花荡时卢方与蒋平也进了船去商议待至了开封府，这事件该怎生决断才好……于是一时间，船头只剩下了展昭与白玉堂。
　　展昭抬眼看着茫茫江水，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
　　他心下正十分踌，今次盗三宝之事已然惊动官家，回去后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此事又是因自己而起，少不得要面圣一回，包大人那里，是断不能再牵累了，这陷空岛，也须得想个办法，保全了才好……
　　少不得要多费唇舌，再不行，就将干系先揽了再说，只说是江湖纷争……
　　“猫大人，看什么看的这么出神”一边白玉堂看了他许久，见他毫无反应，不禁心想这习武之人怎么有人盯着他看也不着意？
　　展昭回过神来，看了看他，不说话。
　　白玉堂看他望去芦花荡那边，只道他看着茉花村方向，“莫不是在想月华丫头？不会吧，猫大人，难道你想做丁家的姑爷不成？”
　　这人己身烦扰未脱，倒有心来调笑别人？展昭气极反笑。
　　见他笑了，白玉堂更是佯做吃惊，“敢情还让五爷猜中了？看你这样子……”他上下打量展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白衣少年眯着桃花眼笑的打跌，“大人，你这模样，倒真是应情应景……”
　　芦花依依，所寻之人，又在何方？
　　奈不得他的胡说八道，“无聊。”撂下这句话，展昭摇着头，往船舱里去了。
　　无聊？难道像你一般，身入公门，便不无聊了么？
　　白玉堂看着那抹蓝色背影，很是忿忿地想。
　　江湖败类……
　　很没心没肺地这么念着，锦毛鼠自然不会想到——
　　那些个往后的事。
　　这一年，先有南侠展昭身入公门，皇封“御猫”名号，后有锦毛鼠白玉堂闯大内，盗三宝。
　　猫鼠之争，直搅的天下尽知。
　　这一年，众人，不过是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