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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大梦谁先觉(下) ...

  •   眼前是松竹篱落,环绕着几间茅舍。孔明心中不由惊叹,未想这深山之中,竟有隐者居住。

      “他已在此隐居数十年未曾下山了。”庞统在一旁说道,“故而世人皆不知。”

      言罢,他推开竹门,踏进院内。走了几步才发现孔明未曾跟上,回头对上那带着疑惑的眼神,方才了然:“竟忘了说,我与这主人相识,他今日不在家中,我们尽管进来就是。”

      他带着路,径直穿过小径,走到茅舍一旁。那里有几棵与山茶颇为相似的绿树,开着浅金色的花。清淡的馨香在花树之间流连。

      “就是它了。此叶有抵御瘴毒之效。若是大军经过瘴疠之乡,为山水间瘴气所苦,只要叫军士每人含一叶片在口中,就可安然无恙。”他注意到孔明凝视着叶片眉头微锁,不知是听得出神还是入神,便自顾自地说下去,“还有这草庵之后有一眼泉水,人若不慎中毒,只要饮下这里的泉水,便能痊愈。还有方才走过的万安溪,人若生了疥赖或是染了瘴气,只要在那溪中沐浴,就自会无事。”

      一直沉默着的孔明摘下一片叶子,低声问道:“此树可有名字?”

      “薤叶芸香。”

      “那么,这草庵的主人,名讳如何?”

      “他叫孟节。”

      “孟节。”孔明重复了一遍,而后微微一笑。他深深地望向庞统的眼睛:“孟节,和孟获是何关系?”

      “是孟获的长兄——”庞统下意识地答道,而后突然顿住。年轻的凤雏先生脸上浮现出极为罕见的惊异和局促。“你……”

      孔明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是展开手中的薤叶,递到他的眼前。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

      一阵凉风从他们身旁拂过,揉碎了斑驳的叶影与时光。

      短暂的沉静之后,庞统似是失落、又似是释然地叹了口气。他舒展了眉目,缓慢地说道:“我把周遭变幻成水镜府和荆襄的样子,希望你能以为,你我还在二十年前……你是什么时候觉察到的?”

      “只是很模糊的感觉。”孔明端详着他的脸庞——因为多年相伴而再熟悉不过,又因为十载分别儿忽显陌生的脸庞。这一路他都未曾来得及驻足仔细去看。“路上我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而让我确信我的猜测的,是我摔倒时你要扶却忽然放弃的样子……虽然后来你又设法掩饰。”

      “因为我若去扶你,你碰到我,”庞统自嘲地笑了笑,“就会知道你只是碰到了一个幻象——一团空气。”

      孔明心下一恸。他忽然伸出手去,触摸上士元的前襟。空无一物。他克制不住地,又向前一些,便看到了自己的手指,将将地穿过对面的肩。

      “会疼么?”他皱了眉。

      “怎么可能。”对面欲笑而未笑的表情,“我是在你的梦里。”

      孔明一笑,收回手来。“士元,我很想念你。”他说道,“我早该知道这是梦。一睁眼看见你站在门口的时候,我就感到想念,怀念。久违了。”

      士元默然片刻。“看来你根本没有睡好。以我托梦之术,你若入睡已深,是绝然不会有这些念想的。”他的眼神中流露出霎那的自失,“你会以为你还没出山,我们都在荆州。——你近来很辛苦吧?”

      “也没什么。只是南征事务繁多,前日将士又误饮毒泉,故而难以安寝。”

      “我便是知你忧心此事,食不甘味,好容易睡下还是伏案而眠。就想,帮你个忙。”庞统侧过脸去,望向草庵的屋檐,“这孟节就住在大营二十里外,来这里的路就如你我所走的,明日你只管带人原路寻访便是。”

      “士元,多谢你。”孔明真诚地说。他还想再在后面加些什么,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似乎只能与士元对望着,就像这样,亲近又生疏。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庞统摆了摆手,终于还是笑道,“我把梦托在荆州,只是不想作为一个,已死之人,来看你……少年携手同游山中本是一桩美事,不想你竟这般无趣。”

      “时过境迁,便是梦中也难有当年心境了。方才说起檀溪之事,我都差点说出先帝二字……”孔明也便笑着看向他,“经历过的事,总会永远留下印痕。”

      其实这一路上,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真的以为他们还在荆州。卧龙岗上的竹林如往日一般清凉青翠,水镜院里的桃花会在春天漫开一片火一样的云霞。二姐还在家中温温婉婉地笑。三五好友偶尔相聚,那时自还不知他们之中,会有多少人在将来随曹操北上,而后终生不复相见。

      记忆在阳光下蒸腾。他开始对这个梦境心生眷恋,哪怕只是短暂地,忘了剑影刀光,指点江山不过大梦一场。

      只是再好的梦也有梦醒时分。

      “好自珍重。”半晌之后庞统说道,“我要走了。”

      “可有再见之日?”孔明微微眯了眼睛。日头终究还是太毒了些,他觉得昔日友人的身影好像就要融化在阳光之中。“我是说,你可还会再托梦来?”

      “托梦要消耗灵力的。何况此番我费了不少心力,还被你扰乱了……”庞统不太自然地笑了笑,“不过若有机缘,总能相见。”

      “我明白了。”孔明于是点头道。遥遥望去,云天悠远,山水苍茫,万籁俱寂,连最细微的风都好似没了踪迹,给人一种时光凝驻的错觉。“南征之前,我见到阿远了。”

      “阿远?”

      “不记得了么?你的堂侄,我的外甥。如今他相貌与山民兄极是相仿,眼睛却有几分像二姐。两个月前见他,已经如你我一般高了。”

      庞统想起那个在最后的印象里还是个面团子的孩子来。十年的光景像风一样消逝得轻巧。“你们说什么了?”

      “留了封书。不过志存高远,慕贤绝欲之类的话,你总要觉得无聊的。”

      庞统笑了。他没有说其实正经起来的孔明在他看来也是颇为可爱的一面。堪堪想起很多年前长跪在屋中叔父榻前的少年。那时他就立在窗外,初是漫不经心,而后兴趣渐浓地打量着、端详着他。那是他们的初遇。

      “我必须走了。”终于庞统还是说道,“你闭上眼睛。”

      “为何?”孔明仍定定地看着他。

      “难道,你想亲眼看着我消失么?”

      “总好过什么都看不到你就离去。就像当年。”

      “就不怕我突然变得青面獠牙,或是什么别的恐怖形状?”庞统嘴角勉强浮起个笑。

      “时至今日,我已无所畏惧。”

      故作的笑容终于还是化作一声叹息:“你……前路艰难,多加保重。不要太过劳累了。”

      孔明点头。他微微怔忪地看着眼前的身形越来越模糊浅淡,四周弥漫的水汽聚拢侵漫而来。他如置身于泸水沿岸浓浓的瘴雾之中。渐渐地友人的身影也和水雾溶在一起……他恍然惊醒,下意识地要把这茫茫的白雾拨散。

      却是险些推倒了书案上堆得高高的书卷和竹简。

      他在南中的军帐里。烛火在一旁明明灭灭,外面传来湿冷的金柝巡夜声。

      帐外的马谡听到里面的声响,掀帘进去:“这么晚了,丞相还没休息么?”

      “幼常啊,”他的眼眸恢复了清明,“你也还没睡?”

      “谡在忧心王将军部下误饮哑泉之事……思无良策。”马谡低声答道。

      “此事已有主张。”他微微一笑,却想起梦中故友提到幼常时说的话,心思不由稍沉,“幼常,备一小队人马,明天一早,随我去西边山谷,寻求解毒的药草。”

      “西边山谷?”马谡眼睛一亮,“丞相如何得知?”

      “巧遇一位故旧,幸得相告。”

      “丞相广有交游,在这蛮夷之地竟也有故旧……”马谡眉梢挂了喜色,顿了顿,“谡这就叫人去准备。”

      蜀汉丞相诸葛亮笑着点了点头,看他身影离去,便又举起灯烛,端详起桌案后面的地图来。风吹草木的飒飒声遥远地传来。不是蛮夷之地也有故旧,而是……那人从未离远。他暗自想着。昏黄的光晕中,隔着图里图外的万水千山,他仿佛又看到荆州,看到年轻的庞士元,在阳光底下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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