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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前尘事 ...

  •   日暮时分,残阳似血,晚霞如锦,绚烂中带着苍凉。
      这些天,杨怀瑜常常学着一个人的样子,在风中孑然而立,任由风吹乱她的发,由着一丝丝落寞,悄然而起,怅然而落。
      方才在绸缎庄,她看到他了。
      依然俊美无俦的容颜,靠在精致的雕花窗边,悠悠啜着茶水,气定神闲。
      那茶可是云峰茶?
      她忍不住微笑,想起三年前初次见到他的情形。

      是个冬日,雪纷纷扬扬。
      她披着旧羊皮袄蜷缩在四处透风的破庙里烤火。
      门外,马车压在积雪上的吱吱呀呀声渐行渐近,接着两人推门而入。
      头前之人,青衣薄衫,走路悄然无声,是青桐。
      后面那人,华衣锦绣,一路咳嗽不停,是韦昕。
      她清楚地记得,他披一袭水獭皮斗篷,唇角含着浅笑,站在满地稻草的旧庙里,犹如天上的星辰落在凡间,带来满室清辉。
      他的视线凝在她身上,笑意缓缓加深,“小兄弟,可否借地烤个火。”声音温和低柔。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男子,脸色苍白如雪神情憔悴似纸,而举手投足,宛如画中人一般尽显清贵风华。
      她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咳到声嘶力竭脸色发青,还能笑得优雅从容,和煦如春风深远似大海。

      心跳有片刻停滞,时光也仿佛在霎那间凝固, 。
      她不敢说话,怕一开口,那颗雀跃的心会忍不住跳出来。
      只能轻轻地点头,再点头。
      他又笑,眼里发出浅浅的光芒,比月光下的白雪都耀目。
      青桐整好稻草,铺上雪青色绣着松鹤延年的锦被,又取出成套的掐丝珐琅三君子的茶杯摆在地上。
      袅袅的茶香就弥漫开来,温暖又温馨。
      “这是云峰茶,味道清淡,你尝尝。”他已除下斗篷,露出里面宝蓝色的杭缎直缀,直缀的边角绣着精致的水草纹样。
      身为尚书府的千金,虽是庶女,可也是从小被人伺候着长大的。不知为何,看到他修长的手端着茶杯,她竟有些诚惶诚恐。
      有些人天生高贵,即便只是端茶倒水,也似乎让人觉得亵渎了他。

      青桐在对面拨弄着火堆。
      他与她坐在锦被上分吃着红漆雕花食盒里的百合酥,点心只一块,她吃了大半。
      茶香袅袅,火光飘忽,韦昕浅笑如玉风采无双。只是,剧烈的咳嗽声总会不合时宜地响起,无休无止。
      她从没见过有人会咳得似乎五脏六腑都要出来了。
      咳嗽间隙,韦昕歉然地笑,“小兄弟,别怕,我这是天生的病,不是痨病也不是风寒,不会过给你。”
      她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
      总之,不晓得过了多久,才疲倦地睡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总是在做梦,梦到压抑着的咳嗽声,梦到细细的低语声,梦到姨娘温暖的手,梦到紫英苑舒适的床。
      醒来时,天光已大亮,她身上搭着水獭皮的斗篷,而他负手立在窗口,身形修长,姿态挺拔。
      阳光照着他的侧脸,显出病态的苍白。
      很自然地想起梦中连绵不绝的咳嗽声。
      上天给了他一副世人称羡的好面容,却又给他一副破败的身子,难道上天就是这样显示公平?
      “你醒了?”许是感受到她的视线,他回眸粲然一笑,“雪停了,我们要回京里,不知小兄弟去哪里,若是顺路,可同行一程。”
      能同行,自然是好的。

      她身量尚小,上车时,他伸手相助。
      天很冷,他的手极凉,她的手却是暖的,暖到掌心隐隐有着汗意。
      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只想借着掌心传给他一些温暖。
      他试图抽出,却是不能,遂了然地笑,“莫担心,我不会半路丢下你。”任由她牵着了。
      那一刻,她鬼使神差地想起,先生讲授过的《诗经》里的句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如果,能这样直到天荒地老,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突兀地冒出来,吓住了自己。

      一路,沉默无言。
      雪白空旷的田野,蜿蜒曲折的山路,宽大舒适的马车,丰神如玉的男子,稚气未脱的少年,清晰可闻的呼吸,清洌浅淡的竹香……一切如此美好。
      只是路途太短,马车太快。
      高大的城门处,他向她告别,“……前途未卜,带着你反而会连累你……若有缘再见,你也要假装不认得我。”
      他的话,她明白,以前是路人,以后也是路人。
      可是曾经彼此温暖过,心中总有些什么是不同了。

      即便有缘再见,也要假装不认识。
      谁会想到当日的病弱公子竟成了一手遮天的内阁首辅?
      赏枫亭乍然认出,她几乎溃不成军,最终仓皇而逃。
      中秋夜犯险前往,她再度心慌意乱,差点束手就擒。
      两次不肯拔剑,不仅是因为缺少对敌经验,更是因为她不愿出手伤他的人。
      她忘不了那夜温暖的锦被,忘不了那杯澄明的清茶,忘不了那块香脆的点心。
      做杨家二姑娘,千人宠万人爱,可当她扮成乞儿,他是唯一对她好的人。
      素昧平生,偶然相逢,能做到如此,已是极为不易。
      其实,她很想知道,他一向对人如此,还是独独对她那般。
      不管如何,能够嫁他,她是欢喜的。
      世上能有几人,如她这般幸运,嫁给第一眼就看上的人。

      杨怀瑜纯净的小脸上浮出个美好微笑。
      竹叶沙沙,似乎也在为她欢喜。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其中还夹杂女子低低的惊呼声与乞求声。
      杨怀瑜奇怪地转身,“什么事?”声音带着几分严肃。
      就看见一个粉红的身影跑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三四个丫鬟。
      “你们都下去。”身穿粉色云锦褙子的杨怀琳看向杏秀。杏秀是她的贴身丫鬟。
      杏秀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姑娘,回去吧,快用晚膳了。”
      杨怀瑜诧异地瞧向采芹,采芹摇摇头,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意思。采薇与惜萍也是一脸茫然。
      她暗叹一声,放柔了语气,“你们先下去,待会我跟三姑娘一起去夫人那里用膳。”
      丫鬟们答应着退了下去,只有杏秀不时回头看看,目光里含着担忧。

      暮色层层笼罩下来,有归鸟扑簌簌自天空飞过。
      杨怀琳看着表情淡然的杨怀瑜,咬咬下唇,破釜沉舟般,“我要你跟韦家退亲。”
      杨怀瑜讶然,“你疯了?”
      “你既不喜欢韦大人,为何不成全我。而且我嫁给韦大人,你也就有机会嫁给萧大人。”杨怀琳目光决然,“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杨怀瑜本能地拒绝,“你怎么不动动脑子,此事传出去,杨家的体面何在,你我的名声何在?坊间又会有多少流言?老爷反复无常,你我姐妹争嫁……别说老爷夫人不会同意,就是我也觉得你……”
      杨怀琳急道:“我管不了这么多。只要你退亲,我决不会连累杨家声誉,也不会坏了你的名声。”
      “你有什么法子?”
      “只说韦大人的八字跟你不合,却跟我合得来。我派人查过了,韦大人并未到钦天监合八字。”
      连钦天监都去过了,看来她琢磨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杨怀瑜叹口气,“我听夫人的,只要夫人答应,我没话说。”
      “我这就去找娘。”杨怀琳转身就走,似乎片刻都等不了。

      当夜的餐桌跟往日并无不同,四冷菜,八热菜,热气腾腾的包子,香味扑鼻的浓汤。可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屋子里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回紫英苑途中,采芹告诉杨怀瑜,杨怀琳被夫人禁足半年。

      朱漆垂花门挡得住人,可挡不住凄凉的琴声。
      琴声隐约传到紫英苑,丫鬟们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出声。
      杨怀瑜倒跟往常一样,早早梳洗完就上床了。
      她屋里并不留人侍候,只外间有两个丫鬟轮值,大门口另有四个巡夜的婆子。
      皎洁的月光透过天青色的纱窗,洒在雪青色缎面锦被上,杨怀瑜借着月色换上黑色劲装。
      值夜的采芹看着惜莲已经睡熟,熄掉安息香,低低说:“月公子已在外面等着了,姑娘多加小心。”
      杨怀瑜点头,闪身走出门外。

      后街邻西处有家字画店,店名墨香斋,小店是前店后家的格具。前脸儿不大,后院却很宽敞,还有个极小的天井小花园。后门则临着一条小巷。
      店主自号醉墨老人,人如其名,风雅散淡。虽已亥时,他仍未歇息,就着微弱的烛光细细端详着案上裁好的宣纸,然后挥毫泼墨,在纸上写了惊若游龙,婉若翩鸿的十个大字,“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屋顶传来嬉笑声,“醉墨老人明日便用这个冒充摩诘居士吗?”话音甫落,黑衣女子已翩然落地。
      朱信捋了捋胡子,甚为不满,“这原本就是摩诘居士的诗句,老朽收藏多年,姑娘说笑了。”说罢,小心翼翼地将才写就的字,挂到墙上,墨迹未干,污了他的指尖,他随手抹在宣纸左下方,拿起细毫在墨污处龙飞凤舞地署上名字。
      只这一会工夫,便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有夜鸟咕咕叫了两声。
      朱信笑道:“人来了,姑娘请。”

      柔柔的月光照着院中黑檀木方桌上,桌旁四把椅子,只坐了三个人。
      杨怀瑜眉头轻皱,“凌萧又没来?”
      枫霜阁分朱、绿、白、墨,四个组,朱组负责枫霜阁名下的产业,是枫霜阁的经济支柱,由朱信掌管;墨组负责联络,月影掌管;白组负责执行各种任务,丰宜掌管。凌萧掌管的则是负责情报工作的绿组。
      可他向来“只知其名,不见其人”,除丰姨娘外,无人见过她,就连负责消息的月影也只是听过她的声音。
      “她脱不开身。”月影解释,“她说韦昕最近在调查南宫世家的事情。另外,绿纹说近日青叶山庄会有人进京,带副画给韦昕。”
      绿纹是丰姨娘安插在韦府的眼线。丰姨娘生前在京内很多官员家里安排了暗线,轻易不动用。这些人都归凌萧管。

      杨怀瑜看向朱信,“传话下去,留意藏南来的客人。还有,让绿纹当心,没有命令不得妄动。”后半句却是对月影说的。
      月影忙答应着,又道:“孟公子一行已到诸城了,明日可抵京。”
      这么说,杨怀瑾快要出嫁了。
      丰宜插言道:“郾城那边已准备就绪。孟府跟望江工地都安排了人手。”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杨怀瑜点点头,思索着月影方才说的话。
      韦昕怎么会突然对南宫世家感兴趣?难道他从望江工事中察觉到了什么?
      夜,寂寥,风,无声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自墨香斋回来,杨怀瑜跃上了屋顶。
      她有个习惯,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喜欢躺在房顶上,看星星,看月亮,看蓝天或者什么也不看,只感受着风拂过脸颊的微凉。
      杨家高墙深院,不时有护院巡夜,不方便她上房顶,所以她就到花园里来。这处房屋是丰姨娘生前所居,因丰姨娘长年理佛,见不得荤腥,又喜欢清静,杨尚书特地在花园里为她修建了此处院落。院落设计得很精巧,在外面看着像是杨府建筑,在里面看着又像是府外民舍。平常就极少有人来。丰姨娘去后,更无人敢来,甚至连看管东西的婆子都没有。
      月影站在院中,一动不动。秋风起,扬起他的衣襟,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房顶上的黑色人影,身形拔地而起,落在杨怀瑜身旁,“姑娘有心事?”
      杨怀瑜掩藏好情绪,问了一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凌萧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始终不肯露面的凌萧?
      月影想起隔着纱帘见到的那个妖娆的身影,听到的那个低哑柔媚的声音,谨慎地说:“应该是个心思缜密八面玲珑的人,毕竟一个女流处于那样的场合……姑娘若想见她,我给她留话。”
      “不用,我只是有点好奇。姨娘说必要的时候,她会来找我。”杨怀瑜坐起来,手指碰到裙边的玉佩,圆润清凉。
      这是她的亲生父亲南宫诚当年送给丰姨娘的定情之物。
      她是南宫后人!

      当年南宫城跳崖自杀,丰姨娘正好有了身孕,走投无路之际,遇到了杨重运,成了他的侍妾。
      姨娘说,杨重运虽然薄情寡意,重名逐利,可终究庇护了她们母女。所以,她可以利用杨家,但绝不可损害杨家,不可伤害杨家人。
      不可伤害杨家人,杨怀瑜柳眉轻蹙,杨怀瑾远嫁郾城,算不算一种伤害?
      原本她只想借助孟兆年的势力,就派人给孟兆年露了个口风,说望江可能有宝藏。谁知,孟兆年找上了杨重运,而杨重运竟然当即把女儿嫁过去。
      事情虽因她而起,可事情的发展却令她始料未及。
      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卷了进去,结果又会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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