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白》影青小碗

6、第一节 天上一轮才捧出

　　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初五，晴空湛湛，暖日融融。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分外匆忙。往年的这个时候，太极宫武德殿外的玉兰树才刚刚结出小楷羊毫笔尖大小的花苞。而今玉兰花苞已如美人玉指长短，肥嫩壮实，少数迫不及待的已然微微绽放。出入大殿的人们却个个脚步急促，毫无玩赏春景的心情。这是因为，大殿的主人——大唐皇帝李儇病卧多时，今日已届生死弥留之际。太医束手无策，所能做的只有不断地进参汤拖延时间而已。
　　殿外的朝臣心急如焚。神策左军护军中尉兼十军观军容使杨复恭进入大殿已经两个时辰，殿门紧闭，里面的人不见出来，外面的人不敢擅入，谁也不知道殿内到底是怎样的情形。诸臣的焦虑不全是为了皇帝的生死，甚至可以说绝大部分不是为了皇帝的生死。当今圣上在短短数年里两度“西巡”，过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如今虽然回到宫中，身心煎熬的苦楚早就毁坏了他的健康，否则又怎会在此春秋鼎盛之年，得了血气衰竭的不治之症？根据太医的判断，龙驭宾天不过就是一两天的事情，国丧的准备工作早就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但皇帝的这口气还没断，也不能断，因为最重要的后事他还没有作出安排。
　　昨日，三省六部诸宰相拥立皇弟吉王李保为嗣君的奏折已经呈上，却迟迟不见皇帝宣召任何一位大臣，更没有旨意传出。今天一大早，玉阶下就聚集了满朝朱紫。不料群臣苦站大半天，仍然没有得到一丝回应。宰相孔纬、王松、杜让能等轮番请求通传，均吃了闭门羹，却不敢流露怨恨之色。谁叫这武德殿里的内侍，上到总管，下到黄门，几乎个个都有手握重兵的干爷干爹呢！
　　午时初刻，但见一个面黄无须的胖子匆匆行至殿前，殿门忽然洞开。秉笔太监迎胖子进殿后，殿门又訇地合上，殿外群臣顿时被一团沉重的静默笼罩。这个胖子，就是平日里群臣最蔑视、最忌惮、却又不得不逢迎巴结的宦官杨复恭。
　　日影寸寸西斜，进参汤的太医进出三次之后，终于一个小黄门小步急走至殿门外，宣召三省六部的宰相们进殿面君。诸相鱼贯而入，跪拜时偷偷打量皇帝的神色，看到皇帝脸上那抹异样的红色，各自心惊。杨复恭垂首长跪在龙床之旁，背对诸相，背影抽动，似在忍泣。皇帝额上青筋凸起，气促不能成声，手指杨复恭命其宣诏。
　　杨复恭起身，面向诸相站定，展开手中的黄绢卷轴，朗声宣读：“寿王李杰，随驾多年，事朕以忠悌，德膺众望，允文允武，才堪托国。今立寿王为皇嗣，称皇太弟，赐名为敏，监军国事。着神策右军护军中尉刘季述即迎寿王入宫。钦此！”
　　诸相听罢旨意，俱不做声，只望着龙床上的皇帝。皇帝面向诸相，微微颔首，以表明自己的心意。诸相这才俯首，齐声说：“臣等奉诏！”
　　龙床上的皇帝闻声阖目，面上红晕退尽，色如金纸，喉头一阵咯咯作响后，便昏厥过去，自此不再清醒，到次日就偃驾归西了。这位大行皇帝在位十三年，崩逝时年仅二十又七，群臣上谥号为惠圣恭定孝皇帝，庙号僖宗。
　　人死如灯灭，皇帝也不能例外。何况这位皇帝生前并无文治武功，不过是个疲于奔命的虚名天子，死后也只是享受皇帝名分应有的丧葬仪制，又有多少臣子为之椎心涕零！因此国丧诸事略过不提，却说僖宗遗诏宣读之后，杨复恭、刘季述两个禁军中尉行动甚为迅速周密。这边群臣还在面面相觑，那边神策军人马已经去而复返，将新立为皇太弟的寿王李敏迎入大明宫，安置在少阳院内。至此大事定矣。
　　群臣虽然在僖宗面前表明了尊奉遗诏的态度，但对于即将成为新君的皇太弟李敏并没有什么把握。僖宗病势转沉之初，为了确定皇嗣人选，三省六部的宰相们曾经装模作样地召开荒废已久的政事堂会议。僖宗的儿子都还年幼，国事飘摇，稚子如何但当，自然都不在考虑之列。僖宗的兄弟里，四个皇兄的早就被拥立僖宗的宦官田令孜杀的杀、废的废，留下的皇弟当中年长而有才的唯有吉王李保和寿王李杰（敏）而已。寿王两度随驾“西巡”，和京中诸臣接触的机会甚少，诸臣对他几乎没有什么清晰的印象。而吉王因为年龄较长，一直留在京中参与军政之事，在群臣中素有贤名，群臣拥立他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虽然呈上拥立吉王的联署奏折，诸臣对于自己的主张并没有秉持坚定不移的态度。僖宗一朝，末世之相已显。皇帝昏庸相继，中央宦官专政，地方藩镇割据，朝臣们对皇家的心早就散了、淡了。自穆宗皇帝到刚刚偃驾的大行皇帝凡七帝，除了敬宗皇帝系由太子身份即位之外，其余六帝均为宦官所拥立。皇嗣由宦官拥立几乎成为一种惯例，宦官自己也把拥立皇嗣作为自己权势的确认和保障，朝臣们就立嗣问题上奏不过是走个过场、略尽本分而已。神策军掌握在宦官手中，素日里，朝臣们对于宦官假借皇帝之名而下的意旨尚且不敢说个“不”字，何况此次皇帝对于寿王似乎是真心激赏呢。归根到底，立嗣是皇帝家事。
　　接受现实是朝臣们唯一的选择，只是谁也不愿意过早地表露出对皇太弟的臣服之意。心里的那一点点不甘，说得好听点是世家子弟的节气，说得直白些不过是个面子。结果商量下来的办法是，由宰相孔纬和杜让能以禀报政事为名，求见皇太弟以作试探。其余大臣都回家等消息去了。
　　孔、杜两位宰相到了少阳院内，但见诸事井井有条，毫无杂乱慌忙之处，显然杨、刘早有所备。及至见了寿王，说要禀报政事，其实并无要紧的话说。此时僖宗尚未偃驾，但寿王忧心僖宗病情，面色沉恸，两位宰相陪着追叙若干僖宗旧事，寿王愈发悲不自胜，相对唏嘘。两位宰相劝慰了几句，见天色已晚，就告退了。是夜，关于寿王的消息就传开了。
　　三月初六，僖宗偃驾，诸臣成服，为之举哀。诸臣见了寿王，果然如孔、杜二人所说，“体貌明粹，饶有英气”，私下里俱庆幸得人。
　　三月初八，寿王即位称帝，改名为李晔。杨、刘自然称心满意，诸臣也心悦诚服，新任皇帝有了个皆大欢喜的开局。

作者有话说

　　历史背景的初步构想
本书从唐僖宗文德元年（即公元888年）写起。
本书以后将要描写的朱温篡唐之后的历史事件，并没有真实地发生在我们所知晓的历史进程中，不妨称之为一段历史的歧路。
在真实的历史里，公元907年唐哀宗被朱温鸩杀之后，立朝290年、传20帝的大唐王朝就灭亡了，中国于是进入了五代十国的大分裂时代，直到宋朝才一统宇内。
在本书中，大唐灭亡之前的历史和真实的历史相同，但是从大唐灭亡开始，我所想象的历史大致是这样的：唐昭宗之子李昌翼几经艰辛，借助商人和僧人的力量，几经艰辛终于实现复国大计，只是世易时移，连年战乱对经济民生的破坏，北方少数民族的兴盛，使得复国后的大唐帝国面临诸多内忧外患。
大唐帝国复国之初，只是统一了长江以南的疆域。长江以北，残留的藩镇势力武装割据，西部的吐蕃，西北的沙陀、吐谷浑、突厥、回鹘，以及东北的奚奴、契丹趁乱侵袭。中原一直处于混战和动荡之中。两代皇帝经过多次战争，终于收复了长江以北的大片国土，但是幽蓟十六州仍然被辽国所占，成为帝国的心腹之患。重建大唐盛世任重而道远。
2006年12月5日23:30
修改第一节，纠正杨复恭拥立唐昭宗时任官职的错误。原为枢密使，应为左军中尉。关于枢密使和神策军中尉，参见本书资料。
2006年12月6日11:40
暂改章名为“九重城阙烟尘生”，取自白居易《长恨歌》。
本节标题出自《红楼梦》贾雨村的中秋赋诗：“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刘心武认为其中的月亮隐喻康熙朝废太子胤礽和他的儿子弘皙。且不论他的观点是否能成立，用“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两句来比喻新皇即位还是比较应景的。
2006年12月8日15:32
将皇太弟李敏所居住的少阳院的位置由太极宫改为大明宫，看了地图才发现的，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