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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沉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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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牵着晶亮蛛丝,吊在檐下晃荡,陪伴着殿宇深处传来的机杼声织网,有条不紊,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从白露到霜降。
他驻足由内锁死的朱漆门前。
抬手微拢袖口,勾起门环,骨节缓缓突出磨转,沉静潜伏躁动,复又垂手。
予青二年秋。
和州州宰呀峰所献林园中奇花异草茂盛,如春夏暖晖未尽。
景王垂首执梭,纤细颈项在轻薄寒雾后洇开一圈珍珠白,微风即可摧折。
眉下倦色浓郁,嘴角弧度餍足。
晨日升过高墙,幼童嬉闹声渐近,学堂内焚香点灯,架起未完绣品。她捻起五色丝线分别穿入针孔,层叠交替,五指如饱蘸颜彩的笔,示范指点,寻常师长姿态又掺有母亲般的温柔。
忽而高大身形挡住门外流泻进来的辉光,暗冷影子覆盖她面前锈布。
五光十色疾速灰败。
他终于走来跪下,淡金长发贴着冰琢的脸颊滑落在她脚背。
颀长身躯低伏,却并无卑躬屈膝的猥琐。
「主上不该再呆在和州侯所献的园子里,民间已在传言您与和州侯有私。」
「要说呀峰的事,至少别在他的园子里。回去再说。」
她松开手指,银针纷纷洒落。
从他紫琉璃的眼中,她看到众生悲泣,重重宫门次第关闭,万双眼睛或鄙夷或失望或恶毒阴险地笼罩头顶。
他带着歉意和悲悯化身麒麟,载她飞临云海,以常世最快的速度,怕她反悔一般,转瞬便落足金波宫前。
她制止他离开,以不离御前的誓约为威胁。
他给她王冠,荆棘编织的王冠,她给他缰绳,于麒麟而言却是丝线般缠绵。
起初看来那么温存。
直到荆棘抽长,丝线嘞紧,绞碎皮肉。
她仍在织布。
锁死深宫铜门。
偶尔外出仅是为了描画花草纹样,仓皇来回。
抬头便看见麒麟站在窗前,饮风餐露的身骨浮尘不沾。
他却见她日益枯竭,曾经碧绿如水草的长发分岔断裂,皮肤塌陷,脆弱血管歇斯底里地浮起。
神的身体也抵不过心绪崩猝。
他腹中绞痛的词,脱出唇齿后依然变回劝诫的陈腔,一个又一个字压上她脊梁。
终于某天最坚硬的那根骨头也折了。
几乎听得见血肉深处寸寸崩塌。
她被女官的脚步声惊吓,甚至鸽子振翅也会震断她脑中神经。
她抽噎喘息埋首机杼上,面颊贴着冰凉生丝,手指痉挛抓不稳金梭,像溺水者沉浮扑腾,最后扯住他衣襟,水鬼般死死缠住他向下拖拽。
桌椅倾倒,瓷器破碎成片片刀刃,遍地裂帛。
台辅迂缓呼吸,跪直了身体,眉宇深拧。
「您流血了。」
他抽离双手,难以忍受地看着掌心那汪殷红,瞳孔急剧张缩,惶惑而嫌恶。
景王温柔笑看着,目光透过数年光阴。
予青二年和州州宰呀峰献奇园后不久,台辅在宫内处理政务忽觉心绪不宁。
他闯入奇园后院,在所见光景前闭目屏息,转身退下。
麒麟畏惧血腥,即使是他的王在流血他也要远离。
极为仁慈。
无论是神兽还是仁兽,总归还是兽,不谙常世人情。
她抬起满是鲜血的手抚摸他轮廓,「景麒,你让我泡在污水里,自己却干干净净站在岸上?」
忽然她又畏寒般战栗,擦净血污,流泪道歉祈求。
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我爱你的我比谁都爱你。
谁都要害我了我身边只有你。
「主上是真的爱我?」
他闭目忍耐,低声责问。
「欲望太少,难以维生,难以做一国君王。所以要去寻找可牵系的重物、执念,强迫自己紧紧抓着?」
忽然敲碎了甲壳。
她浑身颤抖,难以流利言语。
「我只想如凡人……」
他已畏血昏迷,谴责的话都来不及多说。
她莫名松了口气。
扶着墙壁去打开窗户,夹着馥郁木香的夏风涌进窒闷室内,刹那吹破窗棂边的蛛网。
蜘蛛被最后一根细丝牵扯着在空气中颠沛流离。
她关上窗,炎阳隔绝在厚重墙壁之外。
予青五年夏。
前所未有的持续高温几乎要将她的国家一季烧完。
这年的冬天便极致阴冷。
台辅垂下袖子遮住双手,日日抱着大摞奏折往返朝堂与深宫,话语渐多,恨不能将毕生所学倾吐殆尽。
她觉察出凶险却为时已晚。
他独自支撑了太多,在他倒下后一切也随之坍塌。
站在她面前的人颜色风云变幻,肆意妄为,连虚假面具也欠奉。
她收回刚迈出的足,重又掩门落锁,在他病床前悉心照料,或织布刺绣,似要织完一生所织分量。
予青六年春。
四月尧天大火。
台辅忽从昏迷中苏醒,侧过脸来,窗外冲天火光映着他布满血斑的脸,染红清淡瞳仁。
那只眼睛渗出泪水,满满地蓄在眼眶里并未滴下。他冷淡自持,卸下所有希望静候灭亡。
她看到了终结。
来得仓促而迟缓。
仿佛转身还是他寻到她的那天。
遵奉天命,迎接主上,从此以往,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他毫无迟疑地说着,跪在她脚前,送来短暂无瑕的一段时光。
而今可以回首却再也不能前望。
他看着窗外火色,滚滚气流掀动薄纱,撕毁蛛网,蜘蛛悬吊在烟尘中无望挣扎。
终于最后一根蛛丝也断了。
它四肢舒展开来,投身浩瀚虚海。
他并未伸手挽留,只仓皇闭眼。
为压制麒麟护主本性而用尽余力,他很快陷入昏睡。
机杼声犹在耳畔回响。
绵长丝线缠绕时空每个拐角,动辄牵涉全部记忆。
她曾经水草般柔软而富生机的长发绞住他每个梦,将他拉往深海,气泡从肺中压出,换以冰水涌入。
他挣扎上浮,猛地醒来。
呼吸急促。
浑噩间衣袖卷落床边灯台。
他问闻声而来的女官今年何年,她满脸诧异。
赤乐九十九年。
他不再言语,挥手让她退下。
窗外照进晶莹剔透的月辉,袖口磨损的毛边清晰掠过眼前,他怔了怔,用另一只手握紧。
他的先王为他织了足够穿百年的布,每寸都慎密淡雅,染作尊贵墨色百年不腐。
而她为自己所织华绡在伪王叛乱时包裹石头沉入水底,无人敢焚烧先王遗物亵神,唯有如此泄愤。
他无暇沉溺于回忆却抵不住回忆猛烈来袭,猝然撞破瞳孔。
他又看见斑驳树荫下她微笑着道出自己名字。
舒觉。
在那个他寻到她的午后,她也在说出名字的同时将它舍弃。
他曾于赤乐三年,国家安定的闲暇时间去打捞。
她生前的微小奢求降沉水底,早已被冲击解离,溃不成形。
他只捞起满手败絮。
所有损坏的过往都再无可能复原,没有她的机杼声也没有随之而来的昏庸杀戮,他只有俯身洗净双手,转身走回新王入驻的深宫。
从此以往,不离御前。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