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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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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许三多丢了一张照片。
丢了照片本来没有什么,问题是这不光是一张照片,还是一张有历史的照片,不光是一张有历史的照片,还是一张有着特定某个人历史的照片,不光是有着特定某个人历史的照片,还是一张安置在A大队许木木宿舍书桌上的有着特定某个人历史的照片,不光是安置在A大队许木木宿舍书桌上的有着特定某个人历史的照片,还是已经放了有一段时间然后忽然就消失不见的安置在A大队许木木宿舍书桌上的有着特定某个人历史的照片——
于是这事儿就大发了。
齐桓觉得头痛,他想自己从军这么些年,从基层部队到老A,一路摸爬滚打,训练出的倒头就睡跳脚就起的功力可谓炉火纯青,五秒钟进入深度睡眠一点压力没有。然而今晚却三番五次被某个挂着张苦瓜脸唉声叹气室友的叹气唉声惊起,最后终于恶狠狠扶着床沿拉下了脸:“许三多!你还要不要睡,多大点事儿——不就一张照片,明天所有A大队人马出动,我给你找!”
后半句话是在看到室友黯淡的一点光都没有的眼神时硬生生改的口,齐桓有点恍惚,有多久没有看到这小子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许三多很不对劲,让人想起他第一次实战杀人后的那一阵子,那样的消沉沮丧,叫人光看着就能心生不忍。
近乎绝望。
同时头痛的还有吴哲,傍晚给袁朗送文件之前听说了许三多珍贵照片丢失的事情本来要过去慰问一下。这边捧着一叠子材料刚进门打量着要放哪儿办公桌后就有懒洋洋声音响起来:“人可以进,妻妾留在门口——”
死老A背后大概也长眼睛了。吴哲觉得自己是该服了他,这人看起来明明是一副昏倒在办公桌后的样子,回身放下那两盆花嘴可没闲着:“队长,文件已到。要再没什么事小生就告退了。”
得到的回答仍然死气活样,袁朗看上去就是整个人放空:“去吧,把门带好。”
这句话其实不用说,吴哲侧身出来的时候不经意向他手里看了一眼,余光瞄到一点铜版纸的边角——怎么看起来有一点熟悉,和咱A大队代号完毕的某木头书桌上摆着的那幅那么像——年轻的光电硕士微微扬眉,却是恍然的一个“哦”的表情。
结果许三多的消沉只持续了一天,因为在第二天傍晚他死气沉沉地去食堂打饭时被他的队长半途叫了过去,回来时整个人都跟放光也似,同时放光的还有他手里完好无损的照片。吴哲和齐桓对视一眼对着这组合发愣,许三多就说:“队长说前天我们出任务的时候上头来检查,说书桌不适合摆放照片,他就帮我收着了,以后让我注意夹在书里——你们怎么了?”
吴哲忽然决定这时候应该看天。齐桓只能咳了一声确信是说给自己听:“哪个领导还会管A大队把照片放哪儿,也就看你傻了吧唧好骗——”再抬头就笑开:“那好啊完毕,正好你的宝贝字典还能多个书签。”
这一阵小风波算是过了,至于许三多以后会不会眼尖注意到他们队长的办公桌电脑桌面上多出一张照片那是后话,会不会发现那张照片和他手里这张一母同胞每个边角料都相似到死那更是很久后的事情。眼下他只是笑眯了眼露出两排白牙:“那不中,我要把它放在床头,每天看见都能想起班长。想起他告诉我,要做有意义的事儿。”
……
这回轮到齐桓无语对苍天。而吴哲只是默默捧起他一双妻妾向外走,顺风飘来了年轻光电大硕士的嘀咕:“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这么大岁数人了,还学人年轻人玩什么偷偷摸摸啊!”
Chapter 2
那张照片的确有历史,只是其意义对每个人或有不同而已。
用高城的话来说大概是年少轻狂幸福时光,用伍六一的话来说应该是钢七连的荣誉感和责任感,用白铁军的话来说则会是这奏是最好的年代。而对于许三多来说,最重要的却是照片上他的钢七连,他的三班,以及他世界上最好的班长。
史今在照片上站的位置并不显眼,甚至算得上很偏,他不太习惯这样子的照相,因此笑容难得带出了拘谨的味道。看向镜头时颊边有浅浅的酒涡,看起来似乎比实际年龄要小,或者说,稚气。
虽然他实际也不过二十六岁。
袁朗后来给许三多讲过一个故事,后者其实有点诧异他为什么忽然会想到说这个故事,不过在听的时候还是保持了庄重。袁朗说:“你要不要坐下来听,这个故事可很长。”
许三多就笑了起来,曾经有个人也跟他说过一样的话:“……队长你说。”
袁朗也笑:“许三多,严格来说这个故事不适合现在的你了,倒是以前你想离开那阵还可以拿来举例——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我说,很长。你就打算一直那么戳着?”
他这一次倒没有A人,这个故事真的很长。
他说他以前遇到过一个人。
那个人很年轻,大概和现在许三多差不多年纪,心却好像已经苍老了到了七八十岁,杜绝热情,永不言信。有个老医生就说过他“什么都不信,连不信都不信”。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不会是一般人,却非要把自己武装成个刺猬。”袁朗只是看着远处的天,晴空苍茫的蓝,“我那时就想,应该把他带在身边,带不好,可能只能祸害我一个人;带好了,就能够造福苍生。”
而那个人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他是什么用意,于是他拼了命地要逃,逃开他身边。最开始跟他交涉想独自带领一批人马,后来是打算直接甩手不干,被他用手段逼了回来之后居然用了最笨的办法逃跑,结果被别人逮了回来。许三多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军队里不要逃兵。”
袁朗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这么想?”
要不能怎么想——许三多嗫嚅了下,声音不高却绝对坚定:“是!”
“我最开始也是这么想。”袁朗也不看他,接着往下说,“他很聪明,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然而在他逃走的时候我恨不能亲自毙了这颗聪明的脑袋,让他不要再害别人,或者害了自己。”
后来他终于知道了那个人为什么要跑,是因为他的父母来了,在不安全的地方,他想去救出他们,或者干脆死在一块。得知真相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问那个人:后悔吗?
然后他听见了头顶上方传来带着哭腔的声音:从你走后,每一秒钟我后悔十次。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成功了,我终于能够把他变成一个可以有相信的人。因为他以前什么都不信。”袁朗笑笑,“你不会想象到什么都不相信是件多绝望的事情——以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每一件都足以把我们打击得去死,但我们还都活了下来,他也一直跟着我。他一直没有亲口说过他信仰什么,但他已经做到了。”
“那他现在还在你身边,我认识他吗?”许三多几乎要立刻联想到齐桓,没想到菜刀还有这样一段过去,真是看不出来。他的队长却摇了摇头:“没有。”
“我扔下他了。”袁朗这一刻与其说是在看天,不如说是透过天在看更远更苍茫的过去,那样寂寥孤单的六十余年。“是我的错,我教会了他相信,却还没来得及让他学会更多东西,就丢下了他一个人。”
许三多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眼前的老A大队长似乎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他神情有些地方很陌生,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让人惶惑。他不清楚那样的光耀来自何处,只是作为军人本能地觉得不对劲,甚至不安。
那是和平年代永远读不懂的谜题。
那是来自尸山血海的眼睛。
Chapter 3
许三多到最后也没有听明白那个故事,不过他已经决心好好收藏。他的记忆力很好,总有能弄懂的一天。最后他问袁朗:“队长,你还有能再见到那个人的一天吗?”
袁朗却转过来看他了,目光的聚焦点是他又好像不是他,笑容却不知怎么带上了丝温和的味道:“我见过了。”
许三多却不打算只问到这里:“那您会跟他说什么,你丢下了他,再见时会跟他道歉吗?”
袁朗还是微笑,温和的,悲悯的:“当然。我说了对不起。”他迎上许三多不解的目光,这孩子显然是想知道对方的反应,“然后那个人说,没关系。”
就这么简单。
他现在闭上眼睛还是能想起那天的情景,轻而易举历历在目。草绿色的步战车里他跟钢七连的战士们搭话,对方刚在演习中惨败,一个个垂头丧气又都憋着口气,每句答语都是梗着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尤其是许三多在回答不上来他的话的时候困顿而惶急地回头求助他们的班长,而对方根本没有看任何人的意思,从头到尾只是拄着枪一言不发。直到最后他庄重地向全车战士欠身说对不起的时候史今才突然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时候袁朗觉得这个人更像是透过自己在看着不可知的远方。
他都明白。
而后他说:“没关系,首长。”
其实我还是少跟他说了一句——袁朗笑着拍拍许三多的肩,意思是故事讲完了现在解散——从第一次见到他到现在,都没来得及说。
未经许可,把你改造成这个样子,也不知能不能使你幸福。
曾经我那么想把一个人留在身边三米之内,是为了这个人能活得明白。如今我看到面前这个年轻的属下,他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兵王,我想我该谢谢他,让我看到了这辈子你曾经的样子。
你一定过得很好,比我所能希冀的还要好。因为你培养出了这些有信仰的人。
三千年瓶中魔鬼的预言没有成真,而你却终于能够以最大的善意重新相信人间。
两生两世,这就是我能想到最好的事。
Chapter 4
A大队后来有一次在云南腾冲出任务,任务成功完成后有一个下午加晚上的时间休整,然后返程。袁朗说你们都去松泛松泛,锄头你别总惦记着你那妻妾,菜刀你带他们去走走,完毕你可以去买两张明信片,虽然不能在这儿寄,等回了A大队你可以给你老班长连长什么的都寄几张出去也算是个心意……成才你带他去,路上看到什么想买的买点儿。省的都在我眼前闹得慌。
一帮人巴不得一声都轰然散开,吴哲落在了最后,站在门边打量了他们的队长两眼,表情是很想笑:“您对这里倒很熟?”
“出任务来过几次,说不上熟,但去过这里的禅达古城。”袁朗看了看他的表情分明是揶揄,“你想说什么?”
“我也来过这儿。”吴哲笑着指指窗外,“不是出任务,是高三暑假,我特意从北京跑过来,就专为看看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地方。”
他说的也是禅达。
袁朗“哦”了一声,倒是笑了:“看不出我们的高材生也是个有过去的人。”
吴哲却只是很平静地反驳回来:“谁还没个过去。”
纵然过去已过去。
Chapter 5
史今收到明信片的时候其实是很想笑的。
三多还是个孩子,出任务到哪里居然还想着买明信片寄过来,他翻到正面,是苍茫秀丽的滇南山野,掩映一座青石古巷的边城,春深如海。背面是许三多不是多好看却格外工整的字迹:“班长,我最近很好,吃得好,睡得好,工作也好。成才也很好,他还让我向你问好,还有我们队长。我以前跟你说过,觉得他不好相处,但现在看,他是个好人,也许和班长你不相似,但你们都是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这样的车轱辘话说起来是没完的,然而却中听。史今笑着看落款,却渐渐敛了笑意,跟往常一样不变的两个名字是许三多,成才。下面却多了两个字。
袁朗。
Chapter 6
曾经遇见你,我真的觉得,很幸运。
从来都没有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