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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一、赤子 ...

  •   在举朝热议上皇南归事之时,于谦上奏说要与曹修明共商调兵遣将分守九门事,内中深意,皇帝自然知晓,亦很乐意支持,于是朱笔一挥,奏本下行无碍。曹修明因为领到了这桩差事,几日内暂时无需至御前侍奉。
      本月二十六日奉天门早朝后,皇帝转驾文华殿。随从者内廷有兴安和舒良王诚等人,外廷依旧是以大冢宰王直为首的大七卿,议论的自然是瓦剌遣使求和,以及迎归上皇之事。
      因为本月中的朝会上,已经议过此事,并且有旨下礼部讨论,所以这不算是新的议题,不过是借知院阿剌再次遣使的由头提起而已。而礼部经过半月的讨论,也早已经有了主张,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讨论,一早就有了主张。此时便由礼部尚书胡濙出班说明,不出皇帝所料的,礼部和余部皆主张派使者出使瓦剌,探明虚实后迎太上皇帝回朝。
      “朝廷因通和坏事,欲与虏绝。而卿等累以为言,何也?”皇帝还在说五月间瓦剌遣使求和的事情,在那次之后,瓦剌又侵扰过大同两次,宣府一次,其中一次还是携着太上皇同去的,只是还是没有占到大明半点便宜,反而足可以为大明的皇帝提供反驳他臣下的借口。
      老臣们在风波恶中打滚一生,自然早看出皇帝对这件事缺少最起码的诚意,然而错过了这次机会,想迎回上皇,便不知要再等何时,所以皓首苍须的王直一急之下,一提玉带冲至中廷,语气悲愤口不择言:“上皇在虏,理宜迎复,臣等今日必乞遣使,勿使陛下有他日之悔!”
      他们所说的悔恨,大约是害怕上皇一旦卒于虏中。宋徽钦二帝北狩,高宗未及时迎回,终使二圣埋骨塞外,这是华夏数百年来未曾洗清亦无法洗清之彻骨伤痛和奇耻大辱,没有人希望这样的伤痛再发生在大明,也没有人能忍受这样的耻辱发生在自己的时代,即便是万乘之尊的天子也不能出卖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尊严,也担当不起这样千秋万世的罪名。
      他们的言辞如此激烈无礼,兴安不由改变了脸色。
      皇帝无法反驳,也无意反驳,只是有些不怿的默默看着大七卿,朝堂上的气氛一时诡异僵持,老尚书一拳放空,呆愣在原地,不知该进该退。
      “不得迎大兄归国,朕诚是罪人。”皇帝举手在御座上一击,“然而当时大位,是卿等要朕为之,非出朕心!今朕有何悔?卿又有何悔?”
      他突然莫名的又说出了这话,语气中也是莫名的忿忿,可是双目却热忱的望向大七卿中那个当初一手将他推上这宝座的人。
      然而他只要肯说话就好,不管说什么,臣子们才能有继续阐述的空间。于谦看看有些不知所措的老尚书王直,在皇帝和众人的注目下从容出列,向上跪拜,朗声答道:“天位已定,孰敢有异,宁复有他?”
      皇帝等的,皇帝要的,就是总天下兵马的大司马亲口说出的这一句话。这是一个承诺,更是一个昭示,不单是承诺给自己,更是要昭示给在场的所有人,再由他们如风起青萍之末而北上玉堂激扬万里一般,自这深宫的决策中心,传送给红墙内外在朝在野的所有人,再传送至穷远蛮荒的漠北草原,东北阴寒飘雪西南湿热多雨的附属国度,以及拥有亿兆苍生,表里山河,才俊如林,美人如云的大明天下。
      朕的大明天下。
      皇帝神色逐渐缓和了下来,闭上眼睛轻轻舒了口气,如同礼赞,如同咏叹。
      “是以请陛下答使尽礼,速当迎奉,以纾边患。万一彼果怀诈,我有词矣。”于谦接着把适才群臣请求又提了一遍。
      “从汝,”皇帝向他点头,“从汝。”
      群臣也舒了口气,令无数人日夜悬心的问题总算露出了解决的契机。
      以此又定下命礼部讨论出使使者的题目,皇帝飘然退了朝,群臣也退出。
      然而曹修明交通于谦之事,兴安始终不知晓。曹修明以一语安定天心之事,他也不知晓,他今天亦没有看出于谦和皇帝默契的一唱一和,并且被一些表面的蛛丝马迹例如七卿的强势和皇帝的愤慨所误导,认为是大七卿联合起来迫使皇帝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一方面担忧着遣使和上皇回归可能给皇帝造成的影响,进而联想到金英尚无旨意处置而自己尚无旨意加封,上皇回归可能给自己造成的影响,兴安更加愤懑,趁着皇帝一眼不察带着两个小宦一跺脚离开,快步走回到文华门外,截住了正要出午门回衙的七卿,高声喝问:“你们果然要遣使,我却想看看谁能够做我大明的富弼和文天祥?”
      富弼是北宋名相,曾领枢密直学士衔出使契丹;而文天祥更不必说,南宋将亡之际以右丞相兼枢密使的千乘之躯出使元营。他们的身份皆不低,用本朝公卿来做比,大概也只有大七卿能够匹敌,所以兴安话中,对部院大老的挖苦用意十分明显。
      他这话说的太过突然,众人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唯有大冢宰王直满面通红,譬如一个爆竹被火点着了一样,几乎把身子撞在了兴安的身上:“尔岂可如此言?今日群臣,皆朝廷人,一惟朝廷用,朝廷片纸下行,孰敢有不用者?!”
      兴安没想到今日王直老当益壮,火气在朝上没有发泻完,竟又蔓延燃烧到了此处,正想再寻话来说,又听他厉声责问:“今日群臣,皆天子使,既食天下禄,孰敢辞难?!天子有旨,老臣愿以老朽之躯,残病之年率先亲使北疆!”
      他红光满面中气十足,看不出有任何老朽残病的迹象,然而这是极正大的言辞,兴安寻不出理由来驳回。
      “哼,奈何与竖子言!洁庵公,我们走!”王直自己骂了人,反而一副受了欺负的模样,招呼一声他的老前辈大宗伯胡濙,一振袖气哼哼离去。

      “垂光,你来说说看,这算怎么回事?”兴安被皇帝派去询问曹修明和于谦的商议结果,已经是午后事。然而他和王直一样,都觉得自己受气不浅,委屈亦不浅。所以到了曹修明的值房,尽管正事还没顾上谈,尽管对方根本不是一个理想的倾诉对象,仍然忍不住向他倾诉抱怨。
      “时中,给兴公上茶。”随堂太监不怀好意的命令。雨时中的茶道已经学习了一阵,但是始终不能符合曹修明的心意。而曹修明的意见与陆处中无异,认为这种很精细的手艺,除了多学多练并无捷径可走,只是他练习出来的产品,曹修明却从不肯以身试法而已。
      兴安对这些倒没有太多讲究,即便是雨时中泡的茶,接过来就喝了两口,没觉察出什么好处,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好处。
      “兴公,不是我向着外人说话,”曹修明有一搭没一搭,十分不感兴趣的听他诉明缘由,略笑了笑,殊无同情之意,“这话原本就是公说得孟浪了。上下千年,古今中外,公用谁来比方不成,偏要去提文文山。公难道不知道文文山在这群书生心中是一等一的榜样私淑么?驱之效之犹恐不及,怎会避之怯之?”
      “我知道,我不也是一时着了急么?”兴安嘴上说明白了,可还是很委屈,“就算这样,王直他们也不该点着鼻子骂我,骂我不就是是骂万岁爷吗?”
      “兴公不必和他们读书人一般见识,”他抬出大帽子有要为难王直的意思,曹修明不以为然,所以略略低沉了声音以示警告,“读书人和女子一样,原本是要人哄着的。”
      他这个比喻新奇,兴安不由解颐一笑,火气消了一半。
      “也像小孩子,哄不过来的时候,就得打。”曹修明接着冷冰冰说出了下半句,虽然与雨时中毫不相干,但是他还是不由打了个哆嗦。
      “那照你这么说,满朝站立的就都是女子与小人了?”兴安问,剩下一半火气也消了,“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看来圣人之言,原本不差。”
      他如此言论,曹修明也不置可否,只是指放兰花,拈着茶盏的盖子心不在焉的撩拨着茶汤上的浮乳。
      “是了是了,万岁差我来的正事还没说完,”兴安心情顺畅了,就想起了正经差事,“万岁爷问,你和大司马的议论怎么样了?”
      “已有成果,京城正北和西北西南一带至关重要,调石亨、杨洪、张杌等人分守安定门、德胜门、西直门、阜成门,每二万人做一处,其中又分一半步军在土城下下营,外用神铳、火炮及飞镰次列防卫,届时大司马会亲自督营。至于正南东南不甚要紧处,命驸马侯伯带舍人营和锦衣等卫扎驻东直门、朝阳门、崇文门、宣武门、正阳门一带,一律给发火器。”曹修明只是大致说了说结论,“至于具体守将和马步兵调度安排,大司马随后便会具本奉上,请万岁爷乙览裁夺。”
      于谦此项请求的目的,正大光明的原因是为了未雨绸缪,一手持玉帛一手执鞭笞,在议和的同时不忘战备警戒。但是战备警戒的对象,则不单单只有瓦剌了。北边几门是瓦剌南下必由之门,所以格外重要,而曹修明言语中的届时二字亦惹人玩味,可以理解为奉还太上皇的瓦剌官军入城之时,也可理解为瓦剌官军奉还的太上皇入城之时。毕竟对于皇帝来说,季孙之忧,既来自颛臾,亦来自萧墙。
      “大司马具本是一回事,”兴安关切的问,“你既然已经完了差,为何不当面去报给万岁爷,我如今记性不好,走出了你这里,便难免要有说错的地方。”
      “兴公谦逊了,公怎会有记性不好的时候?”曹修明突然“铿”一声将茶盏盖子撂回了盏上,“我这几日身上有些不自在,只怕到了御前也难侍奉周到,还烦公替我在万岁爷面前告个假吧。”
      他如此任性纵情,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兴安皱眉看着他慵懒地倚在扶手上,也判断不出他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只得尽了他一句:“既是如此,还是好生保养为上。”
      “嗯。”曹修明又换了一面斜倚着,回应得草率敷衍。
      他在正经故主金英面前尚是这副态度,兴安自然不能指望他对自己反倒能够毕恭毕敬起来,不但此时不能,只怕封了掌印还是不能。但是想起来拜印一事,就想起了另一桩事情,既然已经到了他这里,顺带说说也没什么不好。
      “曹太监,还有桩事情要和你商量。”兴安说商量,也确实用的是商量的口吻。
      “兴公吩咐。”
      “前次林给谏的第二封白简,多得了随堂太监曹吉祥的相助,方才能在闭宫门之前递入万岁的手中。”兴安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曹修明的神情,形势完全逆转,仿佛司礼监将要当家的人并非自己一样,“他自土木之后,一直是借内官监的衔在文书房办事,久了也不成个规矩,其实自宣德末也有本监官直掌文书房的例子,所以我想着……”
      “兴公好糊涂,”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曹修明毫不客气的打断了,“此事与他何干,非常之时,林聪他们直接把本子从会极门往里一递,谁又能追究什么?便是兴公收不到,晚上一天又能够如何?”
      兴安碰了一个钉子,且是以长官的身份碰到了钉子,面子上很是下不来,也微露不满:“那你的意思,此事不可行了?”
      “曹吉祥为人,用禽相比是枭,用兽相比是獍,用草木相比是荆棘,”毕竟是师生,曹修明对此人的评价和与金英如出一辙,只是遣词更加刻薄不留余地,“此等幺么小人,绝不可让他亲近圣上。兴公乃忠厚长者,自己也要知道提防,不要和他走得过近,日后省得吃亏。”
      “谁又会和他走近?”兴安反被他教训,有些泱泱不快的矢口否认。
      曹修明长睫一颤,凤目半阖半开扫了兴安一眼,兴安却忽觉被他洞若观火,浑身都起了些不自在,又补充了一句:“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会不知道?”
      “哼,”曹修明轻哼了一声,并不戳破:“他不是不愿借外衔,想正经回衙门里来吗?也不是一定不可行。”
      “哦?怎么说?”他突然又松了口,让兴安颇感意外。
      “提督太监之位不是还空着么,论理应该从内书堂掌司或者皇史宬监官里顺序选拔,可既然要排上他,别人也只好再往后靠一靠了。”
      “这个,怎么使得?”兴安大惊失色。曹吉祥虽说现在借衔任事,可毕竟还是随堂太监,要他去任提督太监,等于明降了一等。他向曹修明这里一活动,真正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倒还是次要,自己准掌印的面子,居然属下都不买,说出去也相当不光彩,才是大事。
      曹修明冷笑一声:“兴公果然不好出面,我来做这个恶人又何妨?”
      “垂光,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他虽说过去有做得不到的地方,你也该不看僧面看佛面,总是看王太监的面子,”兴安于事无补的劝说,“何况,你方才也说了,他是小人,你又何苦招他来怨恨你?”
      “我正是看着王公的面子,否则就打发他到南京去了,”曹修明冷笑不改,“而且公不知道什么叫做小人吗?” 
      “所谓小人,你招惹他他要怨恨你,你不招惹他他也要怨恨你。你不遂他心愿他固然不满,你遂了他心愿他也未必感念。”曹修明懒洋洋站起身来,用手帕掩在唇角挡了个呵欠,“所以公适才说朝堂上站立的是小人,不然。曹某说的是赤子,赤子也有不懂事要教训的时候,可是岂是能够和小人并论的?”
      他在此事上态度如此强硬,是兴安始料未及的,不过反而因此而放宽了些心。看来他对曹吉祥之事早有了打算,那么这既不是自己挑动的,也不是自己能够改变的,总之不算弄巧成拙办砸了这桩事情,大不了回去找人把银票还给曹吉祥就是。何况此来还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事情总比别人的重要。
      “离林给谏上书也有□□日了,”日日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兴安反过来咨询随堂太监,“怎么还没有旨意?”
      他这样急迫,这样沉不住气,曹修明不禁皱眉:“公不必忧虑,有了今日大司马的话,圣上腾出手来,旨意很快便会下达的。”
      兴安想不通于谦在朝上说的话和处置金英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还是要提醒一下万岁爷才好,毕竟以免……”
      曹修明不愿听他说完这句话,回复的也有些生硬:“我知道了。”
      他站立起来,早有送客的意思,兴安既然把想说的说了,也就顺带告辞:“那你且好生休养着,万岁面前,我会替你说明。”
      “兴公慢走,”曹修明也不客气虚留,“时中,送送兴公。”
      雨时中送走了兴安,回过头来收取他们用过的茶盏,却惊觉盖口一道裂纹,甫一提起,便呛郎碎成了两个半片。
      “恩主,奴婢没有……”雨时中大惊失色,连手都忘了缩回来。
      “不就是打碎个杯子吗?何至于做出这幅样子?”随堂太监厌烦的斥责,“收拾好了念你的书去,仔细问你话。”

      曹吉祥不满于文书房的差事,固然是因为向外借衔,总有寄人篱下不能心安之感,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文书房只掌收本、呈本和散本,对所传递的文书并无裁断权力,用外廷来比方,充其量也就是通政司和六科,怎么想都怎么有为他人作嫁衣的苦恨。而真正能够通过商榷文书、批写旨意而预政,相当于内阁和六卿职责的,则是加有随堂办事头衔的司礼太监 ,譬如曹修明。
      太祖开创基业,废除丞相,凡举章疏必亲览批复,或于朝会上玉音下旨。然而自永乐以来,朝会渐疏而天下章奏甚烦,又设殿阁学士辅助,自宣德以来,再令司礼监辅助。时至今日,不可说君王不勤政,然而毕竟可以天下奉一人,却终难使一人治天下,所谓日理万机之说不过是臣子们夸张的美好心愿。一般而言,除选官、发兵、赈济、赏赐、免粮、宥罪、度生杀等大政事物由天子亲批后发内阁外,余下庶政径发内阁参谋调帖,内阁接到了文书房送上的奏本,会将意见用墨笔写在浮票上附于其中,以供皇帝或者司礼太监参考,这道程序便称为拟票。而附上了这张浮票的奏本,则称为票本。每日的票本奏下,各随堂太监分到直房,按照内阁中原票,同意者用朱笔誊写一遍,即为批红,其效等同天子。若不同意者,仍可打回内阁重拟,或干脆自行答复。但是司礼监批红的位置不同,凡举章奏,当中批行者为圣批,旁批者方为调帖批。臣子们拿到了批红的奏本,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哪些是天子亲批的,哪些是由司礼监代批的。
      大明疆土辽阔,人口众多,事务亦千头万绪,即使分批,数量亦庞大,职责亦繁重。各随堂或力不能胜,或才不能济,各自都另有掌管文书官人若干名,协助批写。
      然而曹修明领随堂办事职以来,除了收了几个答应放入东西班,以备日常服侍之用外,并没有专门再设管文书官人。对于他来说,才能固不能成为问题,精力亦不能成为阻碍。有常守中和陆处中等人在不当值时侍候他看看本,于是这样拖拖拉拉的过了两个多月,更加不提另添人手的题目。
      此夜常陆二人各要值班,陪同熬夜的事情自能着落在几个年轻的答应身上。
      雨时中没有担当过这样的差事,但是看见过陆处中他们的作为,知道流程。不过事实上可以供他照猫画虎来仿效的部分并不多,因为两人就是坐在随堂太监的下首,百无聊赖的翻看手中一叠白纸奏本,不甚要紧的就自行批复,要紧的或是认为要紧的便会上报给随堂太监,按照他的意见批答。如果是常守中的话,还能时不时就奏本的内容做一些或刻薄或幽默的点评,若是陆处中,这个工作则显得更加索然寡味。
      这样的事情他做不了,只能做做力所能及的杂役,譬如帮曹修明把朱砂和他常用的硬狼毫准备好。填白既然已经碎了,又另换了一只耀州窑的月白釉杯,虽然直口无盖,但这是夏季,倒也无妨,何况颜色清润可爱如一抹月光,釉面上又有宋金时常见的细细冰裂开片,更显清凉映景。
      器物是如意的器物,茶依旧是不称心的茶,曹修明盥洗后换过衣服,将雨时中送上的茶杯推到一旁,自己揭开了本子。小答应站在一边,用一双失意的大眼睛默默注视着他和茶杯,虽然与常守中所说的邀上宠无关,但是作为一个骨子里有点好胜的孩子,自己的努力一直得不到认可,总是有些失落的。
      他看章奏的态度不甚严肃,桌上除了公文,同时摆满了果盒、文具、茶具、数珠乃至金鸭香炉等等杂物。而速度却极快,其中间或有数本是他自己亲批,其余往往一本揭过一次便掷于一旁,由两个刚从内书堂选拔来的答应一字不差的照内阁拟票誊写,以致于雨时中很不恭敬的怀疑他根本就没有仔细阅读过内容。不过即便是这种效率,到了寅时也才将将完成。
      有“天下太平”的歌声从窗外隐隐传进来,是颂扬之辞,声音却相当敷衍和凄切,这是受罚提铃的宫人踏着五更钟鼓报时的信号。
      小答应不惯熬夜,久立无聊,到此时眼皮沉重,视野已经有些朦胧。隐约忽闻曹修明吩咐了一句:“下去罢。”便迷迷糊糊的要跟着两个写字的答应退出。
      “你留下。”方才还欢欣鼓舞的小答应,看了看两个同僚,他们的无动于衷和事不关已,都明确的指示随堂太监所指的确实是自己。
      即便是当头棒喝,醍醐灌顶的功效也没有这样强烈,瞌睡立刻就吓散了,雨时中不知缘故,忐忑的往前磨蹭了两步:“恩主,奴婢在。”
      “白天说过要问你功课,”一份白纸本子掷进了他怀中,“念。”
      这是强人所难,雨时中开始学习认字不过才两个月,不可能读得了奏本。但是他的命令又没有人敢于拒绝,雨时中只得艳羡的看着两同僚退出,自己慢慢打开了本子。
      “大臣阳也,宦寺阴也。君子阳也,小人阴也。”这几个字常用易认,不至于出师未捷,居然还能一口气读下来,诵读者自己也大觉得意,顾不得细想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预备再接再厉。
      “近日食地……”然而骄兵必败,底下的字便是陌生的了,雨时中看了看闭目聆听的长官,作难的问话里不知不自觉带上了乡音,“恩举……”
      “是恩主,不是恩举,”曹修明骂道,“再喊不准,着人用剪刀把你的舌头修修,怕是好些。”
      这话别人来说定是玩笑,由他来说则不一定了,雨时中吓得头一缩,口齿也伶俐了些:“恩主,这个字奴婢不认得。”
      “震。”曹修明提点。
      “近日食地震,阴……恩主……”声音更低了些,求饶或是求乞的意味也更重了些。
      看来他能尽于此,曹修明笑了笑,自行替他补充完全:“近日食地震,阴盛阳微,辄见天地,望陛下纵览乾纲,抑宦寺使不得预政,遏小人俾不得居位,则阴阳顺而天变弭矣。
      天下治乱,在君心邪正。田猎是娱,宫室是侈,宦寺是狎,三者有一,足蛊君心。愿陛下涵养克治,多接贤士大夫,少亲宦寺宫妾,自能革奢靡,戒游佚,而心无不正矣。
      乃愿陛下广从谏之量,旌直言之臣,使国家利弊,闾阎休戚,言者无所顾忌。苏子曰:平居无犯颜直谏之臣,则临难无仗义死节之士。愿陛下恒念是言而审查之。”
      他的声音,低沉与清越兼具,回响在这暗夜与黎明的交际,威严中又含着一种可以蛊惑人心的微妙力量。这样完全相左的气质,屡屡成双出现在他的身上,竟然能够交融得天衣无缝。
      但是小答应此刻没有深想这个问题,只是感到非常讶异和惭愧——这份奏本和其它公文一样,在他手中无非一过而已,他居然能够即刻复诵,而自己方才却在腹诽。
      “知道这劄子说的是什么意思吗?”曹修明接着考问。
      文章的用词,有些对雨时中来说还太过生僻深奥,他不能尽解,但关键的几句话却是非常好理解的。可是理解是理解,该如何回答却是个问题,雨时中想了片刻,小心翼翼的反问:“恩主,这是什么人写的?”
      上书者的身份和姓名其实就在文前,但是那几个字他都不认识。
      “肃府仪卫余丁,生员聊让。”对于他这种时不时会发作一下的小狡狯,曹修明非但不生气,反而很有点欣赏的意思。但是欣赏归欣赏,刁难还是要接着刁难,“他写这样的章疏,应当如何答复?”
      以秀才的身份上书,言辞还如此的激烈,关键是将随堂太监一并抨击了进去,雨时中苦苦思索了半天,只能按照自己简单的想法怯怯提问:“是戍边,还是刑杖?”
      本朝对文臣的一般处分无非就是杖与戍,曹修明被他逗得一哂:“寻常了。”
      “难道要杀头?”雨时中大吃一惊,此人虽然无礼,但是应当罪不至死。
      随堂太监斜睨了他一眼:“你若有这般手段,日后便该着你去掌东厂才是。”
      “奴婢不知道了,请恩主赐教。”雨时中想起来一个道理,用倪谦雅正的表述叫做“多闻阙疑,慎言其余”,用陆处中平直的言语叫做“多听少说话”,及时的住了口。想起陆处中来,灵光一现,又学着他的样子将桌上一只永乐款果园厂雕漆食盒很殷勤的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盒的糖果蜜饯。虽然陆处中没有告诉过他,但是他早已经看了出来,这些东西可以愉悦长官,并且很神奇的暂时转移他的注意力。不过陆处中同样没有告诉过他,而他也没看出来的是,这一招要严格缜密的相机而动,用好了是锦上添花,用不好却可能雪上加霜。
      好在他今夜的运气不错,歪打正着,曹修明笑了笑,捡了一颗可以生津提神的青梅:“将这份本子放在最上面,明日叫人直递御前。”
      “恩主?”随堂太监的处理方式完全超越了小答应的理解能力,但是还是仔细遣词避讳,“为什么?他说的不是……不是不好的话么?”
      “这都是满口书生话,毫无建树,于事无补。若是全听了,就做不成事,”他心情既然好了些,便放弃了对小答应的逼迫,“但是也不能全不听,否则事情就会做偏。国家和人一样,不存一点浩然正气是不行的。”
      小答应点头,似懂非懂,其实还是不懂。
      “何况,”曹修明唇角一勾,笑容中却有些说不上的萧索,“万物刍狗,本无好恶分别,全看用者如何使用,梃可杀人,刃可杀人,言和政亦可杀人。”
      聊让是肃州府仪卫余丁。大明的卫所制度,每一军户只有一男丁服役领饷,称为正军,余下的男丁,作为正丁的替补,称为余丁。因为新君登基,新政伊始,诏天下开言论事,他在诣京上书之后,暂时还留居京中,今夜早已入睡。这个四年后登进士科的书生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披肝沥胆一片赤子之心写就的诤言,被随堂太监曹修明用做了教育名下小宦的教材。
      学问的考校和传道授业到此为止,但是另有一桩作难事。陆处中熟悉曹修明的习惯,在他取食一颗后会赶紧把盖子阖上,免得他为难。而雨时中却不了解他这莫名其妙的小小怪癖,竟使开门揖盗,所以随堂太监在说话时,漫不经心的又拈了一颗蜜果,已经送到嘴边时方才发觉失误。
      在任何别人看来,这都是根本不能称之为问题的问题,但是曹修明的手指却如羚羊抵藩一样,浮躁的停在了半空,既不得遂,亦不得退。不能将错就错的放入口中是固然,将它再放回盒中也不像话。
      销赃的渠道也是现成的,他随手把这枚多余的糖果填进了雨时中的嘴里。
      他解决了今日的公务和这个难题,无事一身轻的站起身来,用手帕擦了擦手指,因为刚吃过甜食,又喝了一口杯中的凉茶,即入室预备就寝,没有注意到雨时中在他的身后突然呆若木鸡。
      那大概是一粒蜜渍杨梅,腌得过久,一点陌生而沉重的甘旨从小答应的舌底一路直下喉底,甜得手足无措,甜得动魄惊心。
      始作俑者大约是累了,有些不耐烦的甩开了身上穿着的直身,倒身侧向而卧,如工笔描摹的精致身形在素纱中单写意的勾勒下,化为一座倾倒的玉山,在这黑暗与光明的交会之际,承载着他身上种种相克相生的对立,譬如威仪与妩媚,残忍与慈悲,邪恶与正直,镇压与庇护,以及力量与美。
      以上种种,犹需小答应用今后漫长的岁月去发掘体会,再用毕生的时间去追思回味。唯有最后一点,是于今时今刻就可以直观感悟的。
      那种来自于力量的美,和那种来自于美的力量,同样使人动魄惊心。
      感悟这种美丽,其实并没有长与幼、男与女、尊与卑、贤与愚的分别,即使感悟者没有自觉。
      不知何故心惊胆战的雨时中走上前去,拾起了地上的直身挂在衣架上,又踮着脚替他放下了银钩。宝幔低垂,掩去了这尊恶鬼和菩萨的结合体。

      曹修明缺了觉,便一定要补眠。他睡觉的时候,最恨有人打搅,所以文书房的内臣一早来轻手轻脚收走了他批完的奏本,又按照他的吩咐将聊让的上奏重返御前,据说上甚嘉纳。
      本日午后,有旨意下达,革免在家待罪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一切职务,下都察院论劾其罪。同旨命令都院缉捕审讯定罪的,在外有三千营都督孙镗、工部尚书石璞、署都指挥佥事韩志、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吕贵、百户金善、百户刘信、巡城御史林廷举、河南道监察御史宋瑮、谢琚,两浙盐运使郑崇、吴方等人,在内有司礼监奉御汝住、管海子内使叶景荣等人 。 【1】
      荣俱荣,损俱损,世情世理,无可厚非,荣时既未觉不妥,损时亦无需委屈。此事本可以轰动朝廷,但是在更为重要的遣使前往瓦剌迎返上皇的声势掩映下,居然平静的就展开了,连向来宠爱金英的上圣皇太后都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都多说些什么。
      只是聊让还是没有想到,自己披肝沥胆一片赤子之心写就的诤言,被随堂太监曹修明,用做了射向自己恩师的最后一支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二十一、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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