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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胭脂生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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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楼在胭脂巷,胭脂巷直指胭脂楼,几十年过去了,人们已经记不清究竟是先有楼还是先有巷,然而,这并不重要,只要,那里有胭脂。
我梳起高高的发髻,披上霓裳,身着罗裙,水袖轻拂,葱玉般的指尖,捏着一方水样细滑的手帕,当然,还有面上罩着的朦胧的青纱,一派歌舞酒乐的夜晚,在老鸨指引下,款款出现在胭脂楼露天的阁楼上。一阵微风过,青纱飞起,我侧过脸,随着无数凉气倒吸的惊艳声,侧目看见月光下自己清丽的身影,从来不知道,我有一张和母亲一般无二的侧脸。那一晚,无数金银被掷在胭脂楼,我像神话一般一举成名,我是胭脂的女儿,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新花魁。
正是从那天开始,我坐在幔帐后,开始接见一拨拨的男人,在心里,我叫他们猪头。来胭脂楼的猪头,各式各样,有脑满肠肥呲牙咧嘴的,有狂妄自大眼冒贼光的,也有缩手缩脚面红耳赤的,想必王菜片过那么多猪头肉,也没有我今天见的齐全。一开始,隔着帐子听他们数不清的溢美之词,还有点小得意,要知道,从小到大,我还是头一次得到这种待遇,但很快就厌烦了,直在帐后抓耳挠腮,只等两寸香的时辰一到,丫鬟把猪头赶出去才松口气,但很快,下一个又走马灯似的过来了。
一次一个自认风雅的家伙不知从哪折腾来把残破的乱七八糟的七弦琴,还说当年卓文君就是靠弹奏它来一解相思之苦的,非要献给天下第一美女,让我当众弹一曲,我在帐内一阵大汗,老胭脂善音律可不代表她女儿也善音律啊。亏老鸨出面说我极爱惜古琴,又视音律如生命,一定要沐浴斋戒才肯弹琴,答应他隔日再弹。
本来只想糊弄一下那个爱卖弄的小子,老鸨也只是临阵磨枪教了我首一只小羊羔,谁知在演奏当日竟闻风来了成百上千的人,好悬把个胭脂楼挤塌,已成骑虎难下之势,我只好硬着头皮抱琴来到帐后,看眼前黑压压一片人,只恨自己不是土行孙,不能遁地逃脱。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人群忽然闪出一条路,一个身披袈裟白须飘飘的老和尚走到最前方,双手合十,道:“早闻胭脂姑娘精通音律,已出凡人之境,特来讨教。”我心想,这年头和尚也道貌岸然起来,想看美女就直说呗。这时老鸨溜到我身边,哭丧着脸对我咬耳朵:“完了,完了,传说他是师承俞伯牙的二十代真传弟子,在深山研习音律,已经十年没下过山了。今日怎么应对就看你的造化了。”
我心里急得只想喊娘,却听见老和尚又开口了,“老僧自小就是乐痴,搜集无数古琴,能否让老僧看看姑娘这把传世的七弦琴。”我心想只要你们别在这折腾我把它送你也行啊,老鸨抱琴出来,和尚却不马上接下,而是寻来一盆清水,净面洗手,然后才必恭必敬接过来,一手撑琴,一手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反复抚摸琴弦、琴面,后竟流下了两行清泪,大叹“好琴好琴!”
被他这么折腾一通,琴又送回我的手上,看见帐外一众人全随着和尚打坐在地上,微闭双目,我还没弹,他们已经作出一脸陶醉相。我心想,今日老娘跟你们拼了,弹就弹吧!把两只手摆在琴弦上,小羊羔的曲调却不知跑哪去了,心里倒汹涌澎湃地响起了最熟悉的声音,王菜大菜刀、小菜刀碰撞的咔咔声,磨刀石的擦擦声,杀猪时鬼哭狼嚎的嗷嗷声,甚至还有那个血色残阳的黄昏,我望着花不红背影的号啕大哭声。恨由心生,十指用力,手掌青筋暴起,在琴弦上一通群魔乱舞,胭脂楼内外也是一片风云变色......
那日我一通发泄好不痛快,最后琴声罢,整个胭脂巷仍然处于一片死寂中,直到坐在最前面的老和尚率先睁开眼睛注视着我,接着涌出泪水,然后嚎哭着见了鬼一样转身奔出胭脂楼,那种目光我见过,是受伤的目光,十岁那年老鸨哭着跑掉时也是这样钻心疼痛的眼神。我知道,我对一把传世好琴的糟践深深地伤害了他。
正当我心下凄然时,却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后来常听人们说“伯牙摔琴谢知音,高僧洒泪谢胭脂”,更有人穷毕生之力,谱出我当日的乐谱,赞我是人外人天外天,开狂野派之先河,更有人挥毫为之命名“命运!”
我无法领会这个世界为何如此奇妙,只知道,我仍然没有找到花不红,而且最后那个残阳下漆黑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了,远到,已经快要走出我的记忆了。
后来,我恢复豆腐女身份溜出胭脂楼的次数越来越多,那些街头巷尾的嬉笑怒骂,酒肆饭馆的快板评书,远比跟一群猪头云里雾里假话连篇来得真实和幸福,可是,我却发现了一件惊人的事,就在所有男人都迷恋我时,所有的女人都在痛恨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超级坏蛋狐狸精。我多想告诉世人,我只是一个痴情女子,我只是来寻找心中的爱人。
于是,我决定收手,付出的已经很多,我已经对得起自己的爱了。在经过一轮惨烈的竞价后,我以万两黄金的身价拍出了自己的首次面缘,我一露面,胭脂的神话也就宣告终结了,而老鸨也算满心欢喜捞了最后一票,准备退休上码头了。
那日,我完全恢复了自己豆腐女的装扮,收拾好小包袱,本着诚信的原则,打算见完那个一掷万金的猪头就跑路。
敲门声响时,我再也不装什么矜持,亲自跑过去,痛快地开了房门,马上闪进一个锦衣华服的猪头,他先瞥了我一眼,然后左看右看,把脖子伸个老长,我用食指点点他的脑门,“看什么看,你要见的人就在眼前呢。”
他倒哈哈大笑起来,轻蔑地说,“丑丫头,先照照镜子吧你,居然有胆冒充胭脂姑娘。”
“你不相信倒是把胭脂找出来给我瞧瞧。”
那个猪头果然满屋子乱跑四下找起来,屏风后,衣柜子,床底下,一边找还一边念叨着能见胭脂姑娘一面真是小生一生的荣耀二世的福报三生有幸四辈子也忘不了八拉八拉八拉......
直到我抓过桌子上的古琴又弹出那独一无二的曲子,他才忽然扑通一声瘫坐地上。
过后我在酒坊间听说某某公子以万金换来与胭脂缘见一面,回府后被胭脂的美貌惊得一月不能言语,后经多方医治才痊愈,而他家从此宾客盈门,众人接连拜访无非想探听胭脂的美貌究竟至何种境地,而万金公子总是说的神乎其神,让众人羡慕地口水满地。听罢酒肆的议论,我也只有摇摇头,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太奇怪。
当我终于回到家乡时,本以为眼前会是一片狼藉的废墟,谁想却是一幢新建的酒楼,豆腐酒楼的牌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正抬头看,门咿呀一声开了,一手拎着猪头一手拎着菜刀的王菜傻乎乎站在门内,看见我,愣了片刻,尔后哎呀妈呀一声大叫,扔掉猪头和菜刀,呜呜哭着冲到我面前,“老板娘,你......你......你......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