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怪杰史》不静川

113、番外：一只篮球的自白

　　我是一只篮球，一生只上过一次半篮球场。
　　那半次在记忆中已经相当模糊了，当时的我崭新崭新的，在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中被人从包装盒里取了出来。抬头是亮如白昼的场馆灯光，无数闪光灯犹如夜空繁星一般璀璨闪烁，礼花彩带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盛大又华丽。巨大的篮球场中人满为患，漂亮的啦啦队小姐姐满脸笑容，高大的篮球手和经纪人拥抱庆贺，经过几个人的传递，我最后被塞进一双大手中。
　　一个满头大汗又难掩喜悦的篮球手抓起旁边人递过来的笔，以龙飞凤舞之势给我毁了容，哦不，在我身上签了名，随即便被他狂喜的队友簇拥着，一边欢呼，一边击掌，整座场馆的每一颗空气分子都在沸腾着与他们同贺。
　　不过我只来得及再看一眼地板上的三分线，就再次被人收到了盒子中。
　　是的，作为一只篮球，第一次进入的篮球场就是在世界顶级赛事的收官之地，算是幸运；然而我却没能与亲爱的地板和篮筐进行哪怕一瞬间的亲密接触，尽我作为一个篮球的本分，因此只能算半次。
　　然后，我在黑暗的纸盒中又待了很久，才被再次拿出来。这次将我捧在手中的人换了，是个大帅哥，他的手也很大，眉眼俊朗又温和。他将我身上那龙飞凤舞的签名细细看过之后，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我在想，我会是他的篮球吗？他是篮球运动员吗？然而还不待我继续观察，这人转手就将我塞入了另一个盒子中，那是一个礼盒，装满了装饰用的彩纸，我躺在新盒子中，看着那人含着笑意盖上了盒盖，在一片黑暗中绝望地想：
　　啊，这人八成是个二道贩子，指不定要将我送到哪里去呢。
　　接下来，我听到了外界各种嘈杂的响声：出租车的喇叭，行李箱滚轮碾过地面，机场的广播喇叭，引擎的巨大轰鸣，车门关闭，人声喧哗……盒子里并不颠簸，只是听着声响感觉很折腾。
　　完全模糊了日夜时间，第三次被人从盒子中取出来的时候，我只期盼不要再让我回到那黑黢黢的地方。感谢上苍，那个捧着我的人回应了我的愿望。
　　他是一个肤白英俊的男人，有一对精神奕奕的剑眉，看着我时，眼中流转着惊喜的光芒。
　　是的，谦虚一说，毕竟我是颗NBA限量款篮球，身上还挂着NBA常规赛最新出炉MVP的亲笔签名，高兴是应该的。
　　但是这人似乎只高兴了一瞬，就蹙起眉来，看向身边人：
　　“你把奖金都花这上面了？”
　　哟？我竟然能听得懂。
　　他是对那个二道贩子说的，后者正半蹲着收拾行李箱，听了他的话，凑了过来，两手撑了桌子，将抱着我的他圈在了怀里：
　　“是啊，喜欢么？”
　　那个……我……我不太习惯两个男人靠这么近……
　　二道贩子伸出两根手指，搁在抱着我的那人的眉间，轻轻舒展开：
　　“小枫，毕业快乐。”
　　我感觉那个“小枫”的手指突然按紧了我。
　　一片黑影突然降临，我模模糊糊听到有人说了一句“喜欢”，然后这两人就……就亲上了？！
　　我的天哦，这还大白天呢！
　　放我走！让我离开！
　　我不想夹在你们中间听湿答答的喘息声！
　　也许是上帝终于听到了我的抗议，那个“小枫”的手终于换了地方，扒在了二道贩子身上，我狼狈地滚下地，一路滚到了行李箱旁边才停了下来，然后看到那箱子里放着一个证书和一个奖杯。
　　我想瞧瞧那是个什么奖能够赢得足以买下我的奖金，却不料一件衬衣突然从天而降，将我盖了个严严实实，我有点懵。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先是桌椅响，后是床板响，结合各种其他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是那个保持出厂设置的纯洁的小篮球了。

　　那个二道贩子叫仙道彰，他的全名我是偶然得知的，有一天早上小枫着急上班，却不想被二道贩子摁在了衣柜上啃，小枫在挣扎间报出全名以示愤慨和警告，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当然，我也不得不承认，小枫西装革履的样子的确很……嗯……引人冲动。
　　我被搁在书柜上的一个透明的亚克力盒子中，很亮堂，比之前待的那几个盒子好太多了。不过还没搁几天，我又被二道贩子取了出来。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七月十一日，因为亚克力盒子旁边就是电子表。那天的仙道彰没去学校，在这个不大的公寓中转来转去不知道忙活些啥。最后，他捧着我，一脸严肃地自言自语 “那个独一无二的见证者，就决定是你了”，然后把我塞进了篮球袋，出门走人。
　　我不太能理解。
　　他要背着小枫把我偷偷卖掉吗？
　　见证什么？
　　不会是见证他们俩一拍两散吧？
　　我有点担心这对小鸳鸳，实话说他们两在一起很养眼的。
　　事实证明我是多想了。二道贩子带着我去接小枫下班，然后俩人去吃饭。期间我听到小枫在问：
　　“怎么带球出来？”
　　二道贩子的回答让我瞬间热血沸腾：
　　“我今天订了学校球馆，晚上打一场？”
　　嗷嗷嗷嗷天呐！！！
　　我终于要履行作为一颗篮球的使命了！生而为篮球，总于可以被打了！
　　我很兴奋！
　　等我再次被拿出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空荡荡的篮球馆里，小枫一边带护腕，一边疑惑地问二道贩子：“怎么只有我们俩？”
　　二道贩子一手抓着我，走到他面前，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
　　“一对一，老规矩，你若输了，答应我一件事。”
　　小枫似乎回想起来什么，面上浮现一丝好笑之色：
　　“若我赢呢？”
　　“不会，”二道贩子将我旋在指尖，自信满满：“这一次，我一定不能输。”
　　这时候，小枫似乎才将注意力转向我，一怔：“用这只球？”
　　二道贩子转腕将我拍向地面，点点头：“嗯，今天很重要，要用这一只。”
　　他向中场走过去，拍击我的手沉稳而有力。
　　他的技术应该很不错吧？
　　我猜想。
　　突然，他带着我加速了，平地生风，向着篮下而去！
　　太快了！别这样！我是限量版篮球！请让我适应一下！
　　我晕头晕脑地在球馆地面上来回撞击，能感觉到小枫的指尖擦过球面，听到运动鞋在地板上来回摩擦的声响，但却一直没有脱离二道贩子的掌握，突然，我被抛了出去——
　　不行！！！太高啦！！！
　　我有些晕！！！！！
　　看着越来越近的篮板，我做好了撞上去的准备。但是我没有。
　　我从那个圆圆的篮筐中央掉了下去，连框沿儿都没碰到。
　　这个二道贩子……似乎很厉害啊。
　　我被小枫一把抓在手里，心情比较激动，但是小枫不激动。我听到他说了两个字——“很好”，不知怎的，我全身过电般颤抖起来。
　　我似乎晓得了，我一定会被打得很惨。

　　最后的结果是二道贩子赢了，我看到他抿着嘴，向小枫走过去，压根儿没有看我一眼。然后我听到他说：
　　“你记得吗，我们俩第一次交手，就是在这里。”
　　“你对我说喜欢，也是在这里。”
　　“今天，”二道贩子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手，从兜里摸出了一个小盒子，用双手打开了它，里面的金属光泽一闪而逝，那是戒指。
　　“我想要你答应的那件事情是，流川枫，我们结婚吧。”
　　我躺在篮球场的地板上看着他们，这座篮球场馆空旷而安静，大灯的光芒投在他们身上，明亮又夺目。不知道为什么，我仿佛看见了他们身后满场欢呼的人群，还有无数挥动着的旗帜和横幅，他们曾经并肩站在球场中央，以王者的身份。
　　我何其幸运，作为一只篮球，不仅仅被当作摆设；刚才所置身的这场对抗，应该来自两个非常棒的篮球手。
　　作为篮球，我为我的归宿骄傲，几乎热泪盈眶，但当我饱含热泪看向这两人时，发现他们竟然——
　　哎哎哎怎么又亲上了？！
　　我被胡乱塞进了球袋，不久后感觉到自己回了家，有人把球袋直接丢在了地上。没人把我取出来，很快，我听到了一些这些时日已经不得不熟悉的声响，啊，门板，沙发，桌子，进卧室了……
　　年轻人，还是要节制一些啊。

　　我是被流川枫取出来的。彼时夜已深沉，客厅没有开大灯，只有沙发旁的一盏小台灯亮着。他头发有些凌乱，披着一件白衬衫，昏黄而温暖的灯光下，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把我放在腿上。
　　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直接碰触到他腿上的肌肤，很光滑，特别白。
　　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张柔软的布巾，用它细细擦拭我身上的灰尘，还专门用棉签来清洁我表面那些纵横的花纹，那个签名不知用了什么材质的水笔，一场比赛下来竟然很完好，这让他微微吃了一惊。
　　我看到他的刘海顺服地垂下了下来，眼睛明亮却不复锐利，浮着一层朦胧的温柔。在他这一生中，这样的眼神我极少有机会看到，这算第一次。平素冷峻的眼角眉梢都软了下来，嘴唇也粉嘟嘟的——
　　再往下，那些脖颈到胸口的痕迹，我实在没眼继续看了。
　　总之，嗯，此刻的我该说什么呢？
　　谢谢清洁？
　　新婚快乐？

　　后来，我跟着他们搬了家，从小公寓搬到了大房子中，从卧室的书柜挪到了书房的架子上。
　　再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叫流川靖。这个儿子对篮球半毛钱兴趣都没有，每次他面无表情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我都好想告诉他他的爸爸们是超级厉害的篮球手，而我是超级厉害篮球手打过的有MVP签名的NBA纪念篮球，他应该把注意力从那个浅绿色拳头大的小皮球上转移一下。
　　后来的后来，他们又有了个女儿，叫仙道薇。天可怜见，这小姑娘喜欢我，她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小丫头的时候，就拽着那个叫筱原零的人把我从亚克力防尘盒中取了出来，糊了我一身的口水和鼻涕泡泡。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直到仙道薇都变成了抬手就可以取下我的大姑娘，这座房子中的两位男主人再也没有用我打过比赛，但他们并没有忘记我。因为有一些事，除了他们彼此，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记得。我的记忆已经变成了一本厚厚的书，我想，应该比二道贩子惯常翻得那些书还要厚。
　　这本书应该叫作“一只篮球的自白”，在我黯淡皲裂之前，在时光走得太远以至于他们终于被遗忘之前，我想把这些，全部分享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