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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北望燕云(下) ...

  •   张灏没有说话,他们一同望着门外石阶上跳跃的阳光。
      真的已经很久了,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了。第一次见到子浣的时光,也是中午,他常常想起,悄悄的想起,那是一个快乐的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连子浣都不记得。
      那还是在上海,法租界里的咖啡馆,很小,小到没有招牌,只在门边的墙上竖着一个铸铁的牌子---几只玫瑰花纠缠在欧式的长剑和盾牌之间。
      大门的上方悬着一个铃铛,推门进去的时候,门扇碰到铃铛,“叮咚”一声,挤进窗户的阳光和屋里暧昧的灯光搏斗着,光线反而更加昏暗,高大的绿色植物点缀在桌椅之间,靠墙是高背的火车座,中间是一式的圆桌。
      那时他还是张家的小开,从大学退学,无所事事,在将近中午的时候才吃完早饭,赶到咖啡馆里等待清醒,等待第一个约会。
      很冷清的时间,这时候正经的人都在上班,游手好闲又有些太早。张灏自己都觉得有些无聊,他往自己的咖啡里倒威士忌,用来提神,对抗着无聊。
      可今天咖啡馆里的气氛又不一样。一个人坐在中央的圆桌旁,旁边的座位分散着几个随从,这个人坐在一进门就能看到的位子上。他盯着暗花细麻布的桌布很长时间了,烫金线浅蓝色杯子里的咖啡已经冷了,表面浮起了一团一团的油渍。他拿起银匙,狠狠地搅了几下,把银匙扔在碟子上,撞出了清脆的声音,格外地刺耳,几滴浅褐色的咖啡渍出现在白色的桌布上,静立的侍者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没有走过来。
      显见得他在等人,显见得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这个人看起来像是中国人,他旁边的桌子上坐着的随从却一望而知是日本人。

      在1935年的上海,反日的情绪高涨。这个时候顾客不多,但看向山本澈的眼光是厌烦和充满敌意的,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丝好奇,什么样的人能让这个日本人等得如此心焦。
      伴随着清脆的铃声,门开了,伴着清脆的铃声,一道温和的阳光射进来,在室内昏暗的灯光下,只能看见一个玲珑的身影站在门口。直到门关上,屋里的人不由得眼前一亮,仿佛刚才的一缕阳光还停留在这个人的身上:她正脱下一件淡青色镶着狐狸毛的披风,里面穿着洋绸旗袍,莲青的底子上浮着大团大团淡青色的雾气。看上去,她介乎女人和女孩之间,虽然打扮没有什么特别,但举手投足之间的洒脱,使她出离了那身拘谨的中式服装。素净的脸上带着书卷气和一丝的冷冽,只有那一头长长的卷发带给她淡淡的烟火气。
      枯坐的山本澈看到她,眼睛一下子亮了,那一瞬,他身上的日本味好象一下子没有了,面容上的笑意柔和了冷竣的线条,他站起来,接过丁子浣手里的衣服,轻声的叫着“Rosemarry,…”。
      丁子浣坐下来,看着对面的人,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要说的话题实在是太沉重了,对Herry也不公平。
      “Rosemarry,我好象找了你几十年,才终于等到你” 山本澈挥手叫来侍者,给丁子浣叫了咖啡。
      “黑咖啡。” 丁子浣补充。“Herry,我哥哥只是太爱护我了,并没有别的意思。”
      两个人都沉默了。
      在昏暗和光线的交错中,他们两个象是油画里的人物,模糊的有些不现实。山本澈脱掉了深色的外衣,只穿着浅蓝色的衬衣和白色的羊毛背心,侍者送来咖啡,好奇的看了看他们,此刻的山本澈,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戾气。
      他们两个说的是官话,却带着外国人的腔调,
      看着侍者走远了,山本澈终于开口了:“Rosemarry,和我一起走吧,我们去满洲,那里既不是中国,也不是日本,我们可以行医,也可以教书,好不好?”
      原本盯着咖啡杯的丁子浣一下子抬起头,过了好一阵,才开口说:“山本先生,那里是中国,还有,那也不是满洲,是中国的东三省。”
      “Rosemarry,你再想想,好不好,不要这么快就回答。”
      “Herry,你知道的,到协和医学院工作是我一直的梦想,你也知道我克服了多少困难才得到这个职位,我不可能放弃。”
      “子浣,想想我们同学的五年,想想这一路上的朝夕相处。”
      “可我只能截肢,我没有办法。”
      “ Rosemarry,子浣,你不是说过,中医主张的是扶正祛邪,而不会去损伤身体吗?”
      “ 澈,我其实不懂中医,那只是我听说的,我们都是医生,有时候为了挽救生命,总是要放弃一些的。”
      “我爱你,子浣。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
      丁子浣的脸色柔和了,看着山本澈脸上急切的表情,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每当他急于说明一件事情,脸上都会出现这种表情。
      医学院的日子,他们过的并不轻松,他们两个,随时都要为自己的黄皮肤和黑头发而发奋,尤其是当这种歧视深藏在骨子里,而不是流露在表面上。想到这里,她的心一僵,Herry是个好人,可惜,在他们相处的时间里,只来得及成为朋友。
      她伸出手,握住山本澈的手,“ Herry,我很抱歉,我….”
      山本澈楞了一会儿,神色黯然,“我明白,其实我早就明白,如果你爱我,你会毫不犹豫的跟我走,或者是让我和你在一起,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对不对?我只是不甘心,Rosemarry,记住,我是爱你的。”
      说完,他站起身,拎着自己的外衣,丁子浣伸手拉住他,“Herry,你记住,我们是医生,是为人服务的,而不是为政治。”
      山本澈只是停了一下,接着朝着门口走去,清脆的铃声又响了,门关上了。咖啡馆里一下子安静了,过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常态,顾客还是不多,但是每一个人的眼神都不由自主的看向丁子浣。
      丁子浣没有注意这些,眼神茫然地看着远处的一点,这次分别,也许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她轻声的哼起了《红蜻蜓》。
      丁子浣清楚的记得:那一个春天的午后,Herry一句一句的教她唱这首歌:
      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
      童年时代遇到你 ,那是哪一天。
      提起小篮来到山上 ,来到桑田里。
      采到桑果放进小篮 ,难道是梦影。
      晚霞中的红蜻蜓呀,你在那里哟。
      停歇在那竹竿尖上,是那红蜻蜓。
      “作为一首儿童歌曲,你不觉得旋律太忧伤了吗?”她很好奇的问。
      那时时,在阳关下,Herry笑着说:“可是很好听,是不是?”
      丁子浣的眼睛慢慢的盈满了泪水,如果在一个正确的时间,或者他们不是中国人和日本人,而只是Rosemarry和Herry,丁子浣在心里对自己说:Herry,其实我是喜欢你的。”
      实际上,当他们踏上归途,分离已经是不可避免的命运了。
      丁子浣收拾好心情,拿起衣服,准备离开。
      侍者已经在她身边站了很久,看着她的动作,弯下腰轻声的对她说:“小姐,您还没有结帐。”
      丁子浣的手伸出来,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出门时太匆忙,根本就没有拿钱包。
      她看了看旁边的侍者,“我可以打个电话吗?电话费我也会一起付的。”
      侍者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倒没有说别的,指引着丁子浣向柜台走去。
      “不用那么麻烦,这位小姐的帐我来付。”这时候,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听到这个声音,丁子浣的心里无缘由的一阵厌烦,她慢慢的转过身,看着那个正好站在灯光里的人,油光的头发、粗条纹的西装,还有敞着两粒扣子的衬衫。
      丁子浣心里的怨气一下子不见了,甚至露出笑容,眼前的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写着“花花公子”,她没有说话,只是悠闲的站在那里,看他下一步会如何表演。
      走到柜台前结完了帐,花花公子又走到丁子浣的身边,“小姐,我能送你回家吗?”
      丁子浣笑了,她想了想,从自己的耳朵上摘下一个小巧的耳钉,黄金的质地,但是简练到了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花纹的小方块。她拿起那个男人的手,把耳钉放进了他的手里。
      “这个耳环的价值足够我的帐单了,至于多余的部分,是我给你的酬金,再见。”开门,正午的阳光正炽。

      张灏的眼神开始迷离,面孔渐渐模糊起来,这时候的张灏突然苍老起来,仿佛连背都有些佝偻了。
      子浣并没有注意张灏的表情,她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翻看着茶几上张灏的课本,“张灏,为什么又要读书了?当初为什么要退学?”
      “让我想想,三年之前的事情,太久了。战争、鲜血,还有背叛和死亡,太多了。”张灏直起后背,又恢复了年轻的样子。
      “可那是在东北,而你,只是北平的一个大学生。”
      “子浣,你说过作为医生,你是为人服务的,而不是为政治,可是在这里,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摆脱不了政治的影响,而当你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深陷其中了。”
      说着,张灏拿起书,走出了屋子,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去书房看书了,再说,你都是博士了,我总不能连大学都没毕业吧。”
      “当你发现时,就已经深陷其中了。”子浣重复着这句话,本能的感觉到这句话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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