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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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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夕阳残辉斜映小窗,榻上天骄乌发凌乱一枕,脸色苍白中犹带几分潮红,然而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毫不掩饰地直直望了过来,目光中几乎有几分热辣的味道。那汉人青年给他这番直白无隐的言辞震得胸中怦怦乱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有紧紧握住了檀羽冲的手,许久才极轻声地道:“……抱歉。”
他这一句道歉出口,似乎词不达意,然而那女真青年却深为明了。檀羽冲笑了一笑,手指轻轻握住他下颌,将他脸庞转向自己,才淡淡地道:“没甚么,我是深知自己不肖的。时危势逼,事难两全,我也已不想再活得太过委屈。”
华谷涵叹了口气,一时无语,只是执着檀羽冲的手,轻轻亲吻突起的指节,良久才开口问道:“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天骄平卧在榻上,任凭恋人抚摩温存,这会儿却侧开了视线,并不答话,隔了片刻,才轻笑道:“问这做甚么?你没有更好听的话说了么?”
他开口调笑,那汉人青年却板了一张脸道:“没有了,我便是说再多好话,能比得上你么?”
檀羽冲叹了口气,许久抬起手摸了摸那人的脸腮,低声说道:“这许多年来,我一直都佩服你这样稳扎稳打的性子。”
他说了这句,也不待那人答言,便径自续道:“你不必为我忧虑,我如今不会再做什么不智的事情了。其实有老师的例子在先,我也早就有了这番准备的。你不是要我从头修习《指元篇》么?这部典籍散佚已久,老师在的时候,也有过要整合两卷的心思,如今我也算是代他一偿心愿了。他在世的时候,本也有不少零散的著述,在王府的时候都给我一把火烧了,眼下我也想从头整理起来,算是——算是给自己留个念想罢。”
华谷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晓得了檀羽冲这番确是真话。他点了点头道:“有一件事,我本来一直未敢问你,眼下总算可以说了。将来边境上战事平息,我打算自回临安,在钱塘江边结庐而居,避开南武林的纷扰。到时你也了断了这边的私事,随我一起回去,可好?”
檀羽冲本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此时华谷涵直言不讳,他却只是侧开了眼睛。
那汉人青年笑了笑,续道:“漂泊不定的日子,我过得比你更久,眼下已是厌了。南朝文风鼎盛,也有不少宿儒终生不仕,一世寄情山水。何况我看慧寂大师也在临安住得惯了,眼下你只有她一个亲人,将来与她比邻而居,音讯互通,不是很好吗?”
这许多年的经历下来,檀羽冲本已心灰意懒,但只两国兵戈止息,百姓和乐度日,完了他心中大愿,其余万事都无可无不可,根本不会费心力去筹划自己的将来。但笑傲乾坤人却不同,是个走一步看三步、极为精明踏实的个性,檀羽冲给他在耳边温柔劝说,不禁也是一阵心旌摇荡,只觉钱塘江畔春山寂寂、晓月清天的景色如在目前。然而想到两人的关系毕竟不能瞒着姊姊,居然微感羞涩,只能浅笑不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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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狼岭上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华檀两人与明明大师一道,习武谈禅,同时着手整理耶律玄元生前的杂著,倒也甚觉平静快乐。只是眼看距清云下山已过了三月有余,山上柳絮飞尽、草木渐长,却还是不见那女子归来。檀羽冲初时还道是清云、清霞姊妹不忍分离,因此迟误归期,但时间实在拖得太久,他到底也是担心,与笑傲乾坤谈起此事,那汉人青年揣度着或许是耶律元宜已接到金国皇帝的敕书、准备整军归附,清云毕竟也是契丹大族的女儿,有些不便让他们参与的私事处理也未可知。
不过话虽如此,华谷涵心里也不是全无疑虑。完颜亮败战身死,宋国长年警惕的危机也自解除,但两国未经正式立约讲和,边境上零零落落的冲突还时有发生,长江以北的义军归南归北的也各有打算,特别耶律元宜和金鸡岭的分歧已经日趋明朗,彼此也渐渐绝了来往,不免让这汉人青年心底有点不安。
这一日,檀羽冲自去陪伴姊姊,他与明明大师在禅堂饮茶下棋。到了中盘,那僧人手中拈着一枚白子,笑着说道:“近日江南好事频传,老衲还未来得及与你细说呢。”
笑傲乾坤闻言笑道:“我以为大师已不问世俗中事了呢,是什么好事,值得如此上心?”
那老僧伸手一捋长须,神色中似有欣慰之意,“不怪老衲上心,待告诉了你,只怕你更要欢喜呢——我先说一事,如今宋国朝中换了天子,这事你可知道?”
华谷涵怔了怔,他看明明大师的神色,不像天子驾崩的样子,便道:“这——赵构退位了?”
明明大师点了点头,又道:“是,朝中新旧交替,未经什么风波。太子即位之后,头件事便是为岳飞将军正名,如今已将他坟冢迁至栖霞岭改葬了。只不过咱们地处荒僻,消息不通,因此知道得晚,江南士人之中,此事早已传得遍了。”
这名高僧面带喜色娓娓道来,那边华谷涵早已听得愣了。这一瞬间,那汉人青年的心中可说是五味杂陈,说不出是酸涩伤怀、还是惆怅欣喜,他生在临安,深受布衣士子中激进风气的熏染,这许多年来,以岳飞为代表的主战派在南朝都受打压,皇庭内外明争暗斗,也不知有过多少委曲求全、牺牲流血,如今一朝扬眉吐气,他心中一阵欣慰,又是一阵的爽然若失,不知不觉间只听“叮”的一声轻响,竟是指尖所拈的棋子,失神中坠落棋盘之上了。
那天禅堂棋局,华谷涵意外在收官时失手落败,明明大师知道他心潮难平,不免笑谑了几句,才放他去了。
这汉人青年出了方丈的禅房,却未去寻檀羽冲,只在后山人迹罕至处逡巡许久。他如今年纪长了,已与热血少年时不同,那一阵的心潮起伏过后,心底便渐生了疑虑,此时细细思索来,便想道:这件事中大有蹊跷——太子虽是心向主战派,但毕竟岳将军一案是他父亲的御笔亲批。别说眼下赵构未死,就算真是父死子继,他甫一即位便翻先人旧案,也大是反常,这是其一。其二……我虽避居天狼岭,但事前也是与清瑶及文兄打过招呼的,如今临安出了这样大事,他们何以不先派人告诉我一声?
原来华谷涵与金鸡岭及江南武林都联络不断,只是这半年来他一心都系在檀羽冲身上,文逸凡与他疏了联系,他也没大在意,只不过此时想来,不免心头微沉,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只暗想道:文兄领袖江南武林,如此时势,他有些甚么棘手的事情脱不开身也未可知。我不妨去信问问清瑶,或许可以知道一些。
他这么想着,便攀山下来,迎头正看见檀羽冲在厢房院外桃花林中练武。山风阵阵,落英纷纷,花枝叶影间那人白袍翻飞、身姿轻捷,极尽美妙。华谷涵看了一阵,不禁含笑称赞,檀羽冲见他来,也收了势子,朝他笑道:“听明明大师说你要看山景,我便没去打扰,还玩得好么?”
华谷涵走过来拉了他的手,凝目不语,许久才笑了笑,低头吻他。
此时四下无人,一对恋人彼此轻吻了片时,便十指相扣地纠缠起来,一时难分。许久天骄肩头颤抖,轻轻推开他道:“你不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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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日头过午,暖气熏蒸,一片寂静之中,只有窗外山桃花叶沉沉,掩住了斗室中连番的床榻辗转、迷乱呻吟。
这一回情事,华檀两人都急切激动,因此也顾不得还是白日午间,连连地做了几次。到了最后,天骄连喘息的声音都显断续,却还是紧紧扣住情人肩背,仔细体尝其中苦乐参半的滋味。待事情完毕,他已是全身细汗淋漓,如虚脱般闭目急喘不止。那汉人青年拥着他小眠了片时,才收拾衣衫,并寻了帕子擦拭两人身体。
华谷涵一边系着衣带,一边浅笑着对檀羽冲道:“你在桃花林里练得什么掌法?怎么连我也没有见过?”
天骄略带慵懒地半闭着眼,低声道:“也不是什么掌法,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自娱自乐罢了。我眼下功力未复,练来也不过是徒有把式而已。”
他言语矜持,华谷涵也一笑而过,不多追问。他深知这几个月来那人旧时的修为已捡回了四五成,只不过连服了两次化功散,内力大损也是难免的事情,因此那人想着以巧致弥补,也是常理。想到这儿,他便又问道:“对了,你今天和慧寂大师谈了许久,是有什么事情么?”
檀羽冲嗯了半声,修眉微蹙,半晌才答道:“清云给我捎了信来,说等她处置完族中的事情会回天狼岭,届时元宜兄也回随她过来一趟,和咱们谈谈。”
他说耶律元宜要来,那汉人青年便微感诧异。虽说天骄言语中是说“和咱们谈谈”,但华谷涵自忖和耶律元宜立场已有差别,那人不会有什么事要和自己商讨的,因此专程过来一趟,泰半是为了寻武林天骄了。但檀羽冲既感困扰,他也就并不揭破,只是点了点头道:“正好我也有事情和你说。”便把从明明大师那里听到的事情,约略对檀羽冲说了。
南宋政治倾扎的根由,檀羽冲也知之甚稔,但他并非局中人,对这些事情也无好恶,只是听说宋朝新皇帝迁岳墓一事,便沉吟道:“他们父子政见不同,我倒是也有耳闻。如今新帝要大批起复主战派旧臣吗?”
华谷涵听他问道要害,不免有些气馁,只能闷声说道:“想来大概如此,可惜我与临安同道久失音讯,老实说朝中局势如何已经是一无所知了。”
他这么说,两人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都觉心中不安。俄而檀羽冲徐徐劝道:“明明大师避世隐居,武林中人等闲也不来扰他,我看你也不必在这儿守着,不如去金鸡岭走一遭看看,如何?”
他正说到那汉人青年心中所想,对方不免一阵苦笑。华谷涵心道:我本来有这个意思,但是既知道了元宜兄要过来,他用意未明,眼下我是万万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儿。檀羽冲见他沉吟,也自会意。两人关系一日密切过一日,华谷涵要他随自己南下临安,实在已无异于白首之约,因此这种微妙的时候,檀羽冲也想避免旁生枝节,因此便退了一步道:“也罢,你先写信给清瑶,待元宜兄的事情一了,我们再做打算便了。”
他这样说,华谷涵便放下心来。两人在山上侯了十余日,果然清云和耶律元宜结伴上得山来,只是不见清霞。笑傲乾坤悄悄注意着那少女,只见她面上神色虽是喜忧参半,也不知为了什么。
几人简单吃了一席庙中的素斋,算是给那契丹将军洗尘。席间耶律元宜便叹了口气,对华檀二人说道:“华兄、檀贝子,这一遭我带来的消息,对二位来说也不知好与不好。但咱们相识日久,我也就有话直说了。”
他这么一开头,华檀二人都是心中一沉,那契丹将军更不拖延,只单刀直入地说道:“我已决心率领麾下部属归附朝廷,眼下南朝改天换日,风闻新帝有北犯之意——檀贝子,据我所知,完颜雍陛下对你还是深存招揽之心的,因此斗胆问一句,若是金宋两国开战,你愿不愿意随我回燕京面圣呢?”
他这句话说出来,座中几人都是神色一变。清云早知此事,这会儿只是面色苍白,微微侧目去看檀羽冲。在她心中,对于女真皇帝虽然仍存敌意,但若完颜雍对檀羽冲是真心惜材,她随那人回归金国,便能免去和妹妹、族人分散之苦,更兼檀、柳二人自此划清了界限,她也可放心许多,这样比起两人无所依托地四下漂泊,可要好得多了。但华谷涵听了这话,心中可是震撼非常,不禁脱口问道:“元宜兄,你——你这话是真是假?金国自完颜亮败战以来,虽失一时之势,毕竟元气未曾大损,我国怎肯贸然宣战?”
耶律元宜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汉人青年,许久才叹息道:“华兄,老实说我此番来,除了想和檀贝子一唔,也是想觍颜求你透些消息给我的。但看眼下情势,你对这事是一无所知了?”
笑傲乾坤无言以对,只得咬牙沉吟。一片沉寂之中,那女真贝子忽然一笑,低声说道:
“嗯!完颜雍待我——也确实厚道得很了。”
他话中的“厚道”和耶律元宜所说的又自不同,是指完颜雍毕竟没将那日两人争吵的内容公开了去,不然耶律元宜和清云若有风闻,便也不会是眼下这个局面。
此时那名少女的目光直直落在他脸上,似有求恳之意,檀羽冲侧目看了一眼华谷涵,那人仍是偏开了头,目光不与他相交。这女真贝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一丝浅笑,沉涩已极,只听他淡淡地道:
“元宜兄,兹事体大,请你容我考虑清楚,再行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