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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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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华谷涵的目光也落在那只翡翠扳指之上,初时他只是不解檀羽冲这一手的意思,待看到完颜雍脸色不对,忽然想起了一桩事情,再朝地下打量了几眼,忽地心头一震,暗暗心惊道:这不是……当年完颜雍的那件玩意吗?
——原来,这片刻之间,他已回忆起了数年前他自己在金国皇宫之中那一场围棋赌赛,当时完颜雍发妻新丧,却还是给棋局下了彩头,后来华谷涵和檀羽冲谈起此事,还讽刺过此人凉薄寡情,妻子死得不明不白,却还有心情在此玩乐。
笑傲乾坤心头砰砰乱跳,忖道:羽冲把这个扳指给他,是甚么意思?他告诉了完颜雍甚么?难道是当年我曾经事先窥知他们造反的事情?
他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地抬头望望对面那百十个女真族的健儿,想从他们脸上神色中猜出一二分完颜雍和檀羽冲谈话的意思。只见那群御林军将士也是各个脸色古怪,嘴唇紧抿,显然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惶惑。
那两人又用本族语言互相辩了几句,忽然完颜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叹道:“羽冲表弟,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你是承认的了。”
他这句说的是燕京官话,在场之人各个都能听懂,檀羽冲面色惨白,牙齿已嵌了嘴唇之中,良久才缓缓地道:“我……认了。”
他这句话出口,皇帝身后的兵士中顿时一阵轻哗,完颜雍将手一摆,制止了他们喧闹。此时这名雍容男子也是脸色灰败惨淡,也不知刚刚檀羽冲说甚么刺激了他,众目睽睽之下,皇帝沉吟了一会儿,才抬起了头,一字一顿地宣告道:“不管怎么说,朕不是完颜亮那般残暴不仁的人,羽冲表弟,我不会害你。你今天就请自便罢。”
他这番话徐徐说完,马车上连华谷涵在内,几个人都一时愣住,仿佛不相信皇帝竟会放走他们一样。只有檀羽冲身子颤抖,呆了许久,才哑着嗓子说道:“……多谢表兄。”
两人这样对答,不用平日称呼,而改称兄弟,皇帝的意思,显然是今天放过他并非合乎公义,而也是看在私情的份上了。
檀羽冲对他道谢完,脚下踉跄,似乎已是力竭不支,华谷涵一步抢上将他扶住,只觉那人手掌烫得骇人,口中喘息也已失了节律。华谷涵刚要说话,忽然觉得身后异样,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背后完颜雍以下、所有的女真族人,都已极怪异的眼神盯在自己身上,一时令笑傲乾坤极为不适。他再回头看天骄面上表情,那人乌黑的眸子里也是一阵一阵的激动神情,也分不清是屈辱、愤懑还是凄凉?
檀羽冲握了握他的手,只是喘吁吁地道:“别耽搁了,上车快走!”
马车二次上路,仍是由小顺子赶车,背后完颜雍麾下士兵果然全不追赶。檀羽冲已是力气不支,不得不闭目倚在车窗之上,清云用帕子沾了冷水,不住为他擦拭脸颊额头。
华谷涵坐在车厢之内,呆呆怔怔地,只是不住想道:为什么那皇帝肯放我们走路?他是不是故作宽宏,还在前面埋伏着什么后手?——这样思忖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清云眼圈微红,微红,轻轻向自己这边看了一眼。
她这一眼之中,似有淡淡的怨意,但似乎还夹杂着一点欣慰轻松等复杂的感情,令笑傲乾坤不明所以。但那少女也并未来得及说些什么,檀羽冲已是轻轻握了他的手掌,柔声说道:“华兄,不管眼下情势如何,咱们总算是逃出来了。一切忧虑都暂且放下,等安顿了再做打算吧。”
笑傲乾坤点了点头,觉得他这话说得有理,当下也不再言语。车子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在官道上碰见前来接头的斥候。清云等人本不明白华谷涵用烟火向谁求援,这会儿才知道竟是耶律元宜的部属,那名将军自己虽远在山东,却还留得有后手在此处。因檀羽冲高烧不退,眼看是难以经受一路的车马颠簸,一行人便在他们的驻点休憩了几日,期间华谷涵又打听耶律元宜的消息,但对方也只是含糊其辞,说不明白。这汉人青年暗暗叹息道:我们和元宜兄如今也各有前程,再不是一路上的人了,他就是有心为我们打算,恐怕也是使不上力气。不知今后清云姑娘要怎么处?
这一天,他正在帐子外思索前后这些事,恰恰清云也从檀羽冲宿处出来。那少女见他独自为难,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华先生,离开了燕京,咱们要往哪儿去?你心里有个打算没有?”
那汉人青年一声苦笑,叹息道:“为今之计,咱们也只能去阳谷山光明寺,明明大师那里寄住了。”
其实那时柳清瑶山寨所在的金鸡岭距离燕京更近,有义军在彼,也更为安全。但是宋金敌对尖锐,有过耿照叔父那件事情之后,檀羽冲既为主使,便也不再受亲宋义军将领的欢迎。以他眼下的情形,笑傲乾坤也绝不肯让他再受委屈、去金鸡岭忍耐旁人的白眼。但这一层清云却不明白,那少女咬着下唇呆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你不愿走金鸡岭,是否还是放不下当初那一层顾虑?”
华谷涵闻言呆了一呆,半晌才道:“什么顾虑?”
清云见他这样,忽然背转了身,眼睛望着冬日山间一片寒荒的景象,许久徐徐道:“其实檀师兄与我的婚事,实在是情势所逼下的无奈之举。这我自己也很清楚。你是否害怕他见了柳姊姊,会生出旁的枝节,因此才不愿意?”
这少女淡淡说着,语声中微有幽怨之意,最后仍是叹了一声,转过脸来,望着那汉人青年说道:“……他没有忘记柳姊姊,你、你难道不知道?咱们一路行来,有时候他会悄悄看你几眼,虽然已掩饰得很好,但是我却还是能看出来,他心里实在痛苦得很……”
她这样说,那汉人书生虽明知是一层误会,却还是心如刀割。他不得不尽力掩饰着说道:“你实在是多心了,檀兄的姊姊在明明大师那里,而且以他的立场,现在和抗金的义军将领会面还有诸多不便,往阳谷山暂住也是他的意思。”
清云听他这样解释,点了点头,脸上显出一丝怅惘之色,垂下了眸子,许久才道:“……那天大家的性命,明明已是金国皇帝的囊中之物。你知不知道他为何放过了不曾为难咱们?”
她讲的这桩事,也是连日来华谷涵始终放在心头的一桩疑难。青年见她似乎知道些什么,急忙问道:“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你可曾从羽冲那里问到些什么吗?”
那少女轻摇螓首,低声道:“我没有问,问了他也不会讲的。只是——只是我已猜到了一些……”她咬了咬牙,忽然抬头看着华谷涵,“现如今,华先生你已是南朝有名的抗金人士了,完颜雍逼他承认了甚么事情,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许诺不害他……若是他就这样跟你走了,他们女真族人自然会将他当做国之叛臣。你……你明白么?”
其实那一天完颜雍与檀羽冲两人激辩,清云也听出那皇帝先是反复诘问柳清瑶的事情,她对金鸡岭的义军也了解一些,想当然地便觉得皇帝是逼檀羽冲承认对那汉人女子有恋慕徇私之意。而华谷涵则未做那种猜测,是以始终未想到这一层。
他听了清云这番话,一时呆呆地立在当地,哪里说得出一句“明白”来,良久只是咬牙道:“完颜雍果然是个人物!他如此折辱羽冲,竟、竟还要他开口感激——”
话到此处,笑傲乾坤便说不下去,一张清俊脸孔也涨得通红。赫连清云本是鼓足了勇气,想请他将柳清瑶让给檀羽冲,但她是武林天骄的“新婚妻子”,这话本就难以出口,再者她也知家国仇恨最是惊心,即便柳清瑶也有意于檀羽冲,两人也未必能够善终,想到这里,不禁心思百转,也是默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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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过了几日,待檀羽冲身体稍好,一行人各怀心事,极秘密地离开了燕京地界,去往阳谷山。这一路晓行夜宿,走了近半月才到。慧寂大师本不知道檀羽冲娶亲的事情,忽然见他这样子到了光明寺,自然是吃惊不小。但因寺庙是佛门净地,这一对新婚夫妇也不便同宿,只是让清云随慧寂同住,而檀羽冲另有一间厢房而已。
此时天骄武功已废、疾病缠身,反而显得一派平静,万事无可无不可,至于自己眼下在金在宋皆无容身之地的处境,竟然也不在意。光明寺地处山间,三大殿顺着山势依次往上,而供寺中诸人居住的厢房更较药师殿为高,他独居一隅,每天闭门度日,亦不和寺内僧众交谈来往,只偶然陪姊姊喝茶谈话而已。
慧寂弄不清这个弟弟心中所想,因此也不敢多说多问。但她却很想找柳清瑶之父柳元宗去借全本的《指元篇》来,让檀羽冲依样修习,恢复武功暂且不说,至少也可强身祛病、益寿延年。何况柳元宗手中那本秘籍本来不全,金国那一半的抄本还是檀羽冲给他的,但对这件事,武林天骄的态度却始终恹恹地提不起甚么兴趣。
那时众人在阳谷山定居的消息,华谷涵已派义军探子告知了柳清瑶和耶律元宜。那时金鸡岭的军队尚未决定去就,但耶律元宜却正在是否归顺金国朝廷这个问题上摇摆不定。檀羽冲不想让清云在中间作难,也特地叮嘱她往那将军驻地走一遭,和清霞当面讲过这一番事情。
他们夫妻二人俱在寺中的时候,华谷涵也就避嫌,不多来檀羽冲住处走动。这汉人青年与慧寂和明明大师都不相熟,在寺中这十几日也过得十分难受,一直到清云离开,他才终于找了一个无人的时候,单独来扣天骄的房门。
那女真贝子前后服过两次散功的药物,这类东西常人吃了也算不得有毒,但对习武之人而言,脏腑经络却难以禁受药物连续侵蚀,虽有明明大师替他开药调理,也不过稍见起色、勉强能够下榻行走而已。
华谷涵也想劝他修习《指元篇》,但他料着檀羽冲的性子,眼下境遇既是不堪,也不愿意再受柳元宗的恩惠,让那人替他担下麻烦,是以始终不谈这事。这一日天骄给他开了门,他只是说想和檀羽冲聊天解闷,便陪那人来到床边坐下。
这汉人青年握着对方的手,先是说了些寺内外的见闻,又讲起耶律元宜夫妻和清云的事情来。檀羽冲初时含笑聆听,渐渐地心头泛起旧事,又思忖道:以他的性子……这许多天,因为我而寄住这里,也受了委屈。我是应当把清云的事情解说清楚。可是以我眼下的境况,又怎能再谈和他、和他在一起的事情?
他这么想着,心头微酸,面上却笑着说道:“清云她还青春年少,以我如今的样子,也不想让她平白地耽搁了自己。但她是个感情固执的姑娘,我想还要些时日,她才会知道其实我对她并不合适……”
华谷涵听他这样说话,心里一阵难受,更是五味杂陈,他确是接受不了有女孩子在檀羽冲身边,但一来二去,恐怕最后那人所得的结果只是孤家寡人而已,若是将来再因金宋纠葛不得不与他分别两处,彼时檀羽冲处境之凄凉,是想一想也要受不了的。他心中一阵疼痛,便紧紧握了那人的手,把他身子拉到怀里抱住,在他唇上亲吻着说道:
“……你是谁也不会耽搁的……柳元宗老先生也、也把他那部分指元篇的武学传授了给我,咱们两相合并,就是全本。等你病况再好些,我和你一起从头修习,也不用另外惊动旁人,这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