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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当此时,檀羽冲既不阻他,也并不以被他看见自己闭门哭泣为意,反而回身往紫檀木盘花扶手椅子里一仰,冷冷淡淡地说道:“我家中人都不管我,你一个无干之人来做甚么。”
      华谷涵听他语气平漠,和素日温柔含笑的样子大不相同,不禁一皱眉头。然而在檀羽冲夜半独自归来、吹箫无眠的时候,他也曾奇怪“为什么阖门的老少仆从都没一个人来问问他”,此时那人斥他是“无干之人”,青年只好当做没听见,只是用火箸拨了拨地下的铜盆,炭火轻爆,残灰翩舞,转眼落了满地,犹能隐约瞧见那些没烧尽的纸片上,都是些他看不懂的契丹文字。
      这下华谷涵大吃了一惊,心道:这些看来都是些很重要的东西,那天他都不愿意让我多看一眼的,怎么统统烧了?
      他这么想着,便怔怔地抬起头,看了檀羽冲一眼。这一打量之下,才惊觉那人衣衫凌乱,脚上素缎软靴未换,身上却只穿着月白色中衣,那件狐裘已给脱了下来,随手扔在一边。檀羽冲单手支额,冷冷地道:“你别看了,那都是我的老师留下的东西。他陪了我十年,我身上这些文才武功,但凡还有点可取的地方,也都是他教导的。眼下他过世了,我却一日比一日更加的不肖……这些东西留着又、又……”
      他话说了一半,嘴唇手指都剧烈颤抖,手掌滑下来掩住面孔,任凭怎么竭力压抑,还是漏出了微微的呜咽之声,眼泪顺着两颊滑落下来,一点一点地溅在中衣衣襟之上。
      华谷涵看见他这副样子,手一抖,差点连火箸都落在地上,心道:这是说的什么话,他、他这人的性子也当真奇怪——
      原本青年心里有无数计较,眼下都给惊得乱成了一团糟,只好苦笑道:“你别这样,弄得我心里也慌了。”说着便去扶檀羽冲的肩膀。
      其实,华谷涵在那只余残章断句的片片纸灰中,也曾看见一张未烧化的案卷封底,用汉字写着书主人的姓氏“耶律”。书生心道:耶律和萧姓,都是旧时辽国的世家大族,他老师是姓耶律的辽国遗族吗?
      他手指碰到檀羽冲的肩膀,那人身子便是一缩,似乎想要避开。华谷涵鼻端闻到淡淡的一股酒气,心中一动,想着他原来是喝了酒,所以举止也大异寻常。青年有心赶紧把他带回到卧室睡下,可是看檀羽冲那副样子,必定是不肯挪步的了。当下只好半扶半抱地,把他安置在书房的一张软榻上,低头给他脱靴。檀羽冲本来还想挣扎,然而他视野里模模糊糊的,都是那个汉人书生倦色未去的面容,左颊上还有存许的伤痕,正是那天给檀世英打伤的,他心中难受,便也不能拒绝那人的意思了,只能由着他拿过地上的白狐裘给自己盖了,人也蜷成了一团,缩在榻上。
      看着他那副似醉非醉的样子,华谷涵也不敢离开,此时夜深人静,他吹熄了灯火,除了窗外白雪反射月光,泛起一片清冷颜色,便什么都没有了。青年叹了口气,借着那点微光跪坐在窗前,把檀羽冲案上那架琴抱了放在膝头,左手轻按,右手食指一抹一勾,徵弦上一声清冷低沉的泛音,便在这静夜里徐徐散开了。
      琴声低微,弹的是一首礼佛的短调,一片清净的梵音当中,弹琴的渐渐凝定了心神,也听得榻上人呼吸渐趋轻平,似乎是已睡去了。
      其实,身为济王府这一辈的长房,檀羽冲为何至今身无一官半职,华谷涵也曾私下问过府中仆从,那些下人倒是众口一词,都说贝子爷素来体弱多病,王爷疼惜他,因此不让出仕。但是华谷涵却知道那人一身精绝的武学修为,绝对不下自己,因此这说辞他当然是不信的,此夜眼看着檀羽冲从皇宫回来,心神几乎到了崩溃的地步,他心里揣测道:
      嗯,是了,他的授业老师必定是个亡辽的显贵。眼下天祚帝耶律延禧还被金国囚禁着,他这般的师从,不光是官场大忌,肯定也是被檀家视为污点了。是以檀道雄不能让他做官,今夜他这么伤心难受,也没人能来管一管。只是……听他的说话,似乎是对老师抱憾抱愧,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这么想着,心头只感觉一阵难过,忽然对那位贝子爷生出了相怜之意。只觉得自己一介布衣清流,彼人却生在大贵之家,但两人这般年纪轻轻,其泥足困顿、胸怀悲郁而进退不能的境遇,却是一模一样的。世事之弄人,也实在不可揣测了。

      就这样很快过了一夜,窗外星月微光渐隐,一线日头青白的光芒从东天泛起。书房之中,软榻上檀羽冲微微动了动身子,忽然惊醒了过来。
      在他旁边,华谷涵原是盘膝在地上一夜瞑目,睡得极轻,这一点点的动静,便让他张开了眼,往榻上扫了一扫。
      那女真青年慢慢地坐起身来,看了满地纸灰和倚琴蹬书、歇在地下的人,不禁苦笑了起来,许久才道:“昨夜……醉酒失态,见笑了。”
      华谷涵嘴角微翘,最后却只说道:“也没什么,我只是看你夤夜未歇,过来扶你睡了而已。”
      ——他这么说,自然是不想那人想起昨夜种种细节,因而尴尬,说完便利落地翻身起来,想要离开了。檀羽冲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只知道你诗文棋力都不错,不想琴也弹得很好。”
      他这么先挑起话头,华谷涵脚下一顿,便没走开,只是说道:“我很少弹。”
      “……为何?”
      “心里总不平静,不是宜于调琴的时候。”

      他答了这句话,檀羽冲忽然不言不语,又过了一会儿,那人忽然站了起来,走去仍有余温的火盆边上,伸手抓了一把纸灰。
      华谷涵看着他漫步窗边,举手一扬,指尖的灰烬如蝴蝶纷纷,一时间都在风里散去了。檀羽冲回过头看着他,深黑的眼睛里显出一抹萧索的颜色,缓缓说道:
      “……先师姓耶律,双名元宜,是辽国皇帝耶律延禧的亲生儿子。”
      他这句话一出来,任是那书生心里早有准备,也立时惊得呆了。

      ——那时候檀羽冲的眼神,似乎随着被凛冽寒风扬尽的纸灰,也散去了天地间盘盘绕绕。青年的记忆,不期然又回到了昨晚禁宫之中,于皇帝的一番唔对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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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檀羽冲是被梁珫带进宫的,他本以为这个时候完颜亮接见他,必定在仁政殿偏殿,或那人平日朝罢常去的书房,谁知那内侍引着他向皇宫禁苑越走越远,竟似乎是朝皇帝的寝宫去了。他心里觉得异常,便开口问道:“陛下要在内殿召见我么?”
      梁珫咳了一声,四下看看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道:“檀贝子,今天面圣不同往常,无论圣上说什么,你都应着就是,千万不可出言顶撞。”这么叮嘱完,便闭口无言了。

      待到青年进了完颜亮的寝殿,立时便因其中的情形吃了一惊——皇帝固然是坐在外厅的榻上,身边却跪着两个御医,那个雄健剽悍的男子仍然一手紧紧握着左臂,袖子上的血迹似乎还是新的。
      檀羽冲问安毕,完颜亮便看了他一眼,挥手摒退了左右。青年低眉顺目,低声问道:“何人大胆行刺?”
      皇帝笑了一声,随手把割下来的半幅染血衣袖往旁边一扔,“没什么刺客,是朕自己划的。”
      这话让檀羽冲怔住不语,完颜亮又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眼中神光似乎有几分阴鸷,俄而续道:“今日是朕的生辰,便去探望了一趟老朋友萧裕——他与朕也总算是患难之交、福祸与共过的,我要让他知道,不管他心意怎样改变,朕总是没有辜负当初的歃血盟誓。”
      青年听了,从心底泛起一丝寒意。萧裕当年身为一介四品的猛安,就敢怂恿完颜亮弑君上位,目下却因为谋反罪下了刑部的天牢,完颜亮要探望他,自然是只能到牢狱中去了。

      ——被后世称为海陵帝的完颜亮,他这一生中正是以铲除政敌的雷霆手段、以及屠戮完颜宗室的冷血无情而闻名的。在他治下,被诬为“谋反”而或族诛、或刑毙的臣子,几乎数不胜数。然而,惟有今天这一个,姓萧名裕,野心和才干足具、也真正被完颜亮信任着的人,是确确实实地背叛了他。史料可考,人心难测,合合分分、君君臣臣,其中究竟缘由为何,却是谁也不能定论的了。

      然而在那一个漆黑的雪夜,这位雄视北方的大金国之主,的确是动了真感情。
      檀羽冲不能插言,只好两眼微阖,叹道:“请陛下节哀。”
      他说出这话,原本是盼完颜亮冷静一些,再说今天召他入宫的意思,谁知皇帝冷笑了一声,忽然一扬下颌,一字一顿地对他道:
      “你,跪下!”
      青年一惊,不知皇帝何以如此,然而君臣之分所在,也不容他不遵从那人的意志,当下只好一撩一摆,向着地上堆金绣玉的毡毯上一屈膝,正正地跪在了完颜亮脚下。

      御榻上的男子咬着牙,思忖了一会儿,忽然笑道:“萧裕若死,朕有意提拔枢密院正使接任他的位子。后晋的以此类推——那样一来,金国的兵马大元帅,就是你叔父了。朕早就说过,以你的才干,不奉军职,实在太过浪费。这样罢,就让你在令叔麾下,先做个万户长、封将军,如何?”
      檀羽冲万料不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及对自己的委任,觐见之初,梁珫已秘密叮嘱过他,教他“无论皇帝说什么,先应下再说”,可是时逼至此,他又怎么能应允这桩事情?青年迟疑了片刻,才深深吸了口气,回道:“臣——恕臣不能奉旨。”
      皇帝脸上笑容不改,只是居高临下地斜斜看他,“为何不能?你不是咱们女真族的‘武林天骄’吗?”
      这四个字说出来,檀羽冲肩头一晃,一张俊雅的脸庞,顿时就白得犹如新雪一般。他握掌成拳,手背上淡淡的青筋都凸显出来,良久忽然一跪下去、额头伏地,虽未说话,那意思却明明白白地了。

      “……这样看来,你是无论如何不肯奉诏的了?”
      “若是国难当头,檀羽冲不惜身命,但求陛下不要再提当年之事。”
      “国难当头?哈!好一个国难当头!你是非要等朕做到亡国之君、才肯为我出力的了!”

      那瞬息之间,海陵帝声音拔高、怒吼出来,檀羽冲只觉耳边一冷,不知什么东西给皇帝掷落下来,在他身后地上摔得粉碎了。只听的完颜亮的声音冷静了一些,缓缓地说道:
      “罢了,咱们从前的情分,不管多么深厚,如今你都是忘了!你的老师是亡辽的皇子、朕的心腹大患,你不愿意告诉朕,难道朕竟会不知道吗?你叔父忌惮这一点,不愿让你入朝为官,这朕也体谅。但是介意的是他,不是朕!这件事上,朕也不愿逼你,你堂弟今年十七岁,再三年就到了该赐他爵位的时候了,朕也就给你三年时间,好好想一想!”

      完颜亮说完这些话,径自一挥衣袖,往内室去了。只剩下檀羽冲跪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更鼓三声,房中的红烛一声轻爆,已是泪尽而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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