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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逼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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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想见小妹。”
福公公的拂尘没拿稳,闷闷地落在地上。
“尘儿,你是又想回湖州了么?”孟暄稳了稳神,正色道,“也好,毕竟那儿才是你家,不如……”
“臣想见解妃娘娘。”谢尘干脆换了个说辞,免得孟暄再绕弯子。
孟暄终于放下手中的折子,定定望着谢尘。登基来三年,他除去与朝臣议事之外,便是坐在御书房里批折子,如今四面楚歌皇位不保,他还是不得不一本一本亲自过目,生怕有所遗漏。
“她是朕的妃子,爱卿这要求,岂非担了扰乱后宫之嫌?”
谢尘一时哑口。
孟暄笑道:“你很久没求过朕了。也罢,只是无功不受禄,朕让你去见她,你又能为朕做什么?”
“万岁爷想让臣做什么?”
“不如……尘儿陪我一晚上吧。尹千钟走了,想必你夜里有的是功夫,咱们慢慢来?他既然愿意将你放在朕身边,自然是做好了打算的,不至于太小气。”孟暄不肯放过谢尘脸上任何神情。他想,倘若谢尘动摇了,哪怕只有一丝的动摇,他就要了他,然后不再纠缠地放他走。
谢尘静静听完,合起袖子来告退。
孟暄好笑地掩鼻道:“爱卿怎如此开不得玩笑,朕不与男子交好许多年了。跟朕去见你妹妹吧。”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半张脸上的表情。自南浔一别,当真已经过去许多年。孟暄前些天问谢尘,自己与从前有何变化。记得谢尘答曰,万岁爷从前凡事都需与人商量,略显优柔。如今有了帝王威仪,不可同日而语。
好像谢尘并非发现,自己其实还变得畏缩不前了。
听说自从垚妃出事之后,解妃始终自省于斋房,半步也不出,偌大一个宫里,早没有宫人楼前戏手毬的艳景。
孟暄亲自推开门,只见她于斋房中置了兰灯一盏,金炉两鼎,青烟杳霭在旧黄的佛幔上,像那笃笃笃的木鱼叩石之音一般四平八稳。
“娘娘,陛下来了。”谢小妹跪在佛龛前,阖目冥想,替她敲木鱼的宫女小声提醒了一句,放下木棰,立于一旁。宫女见孟暄身后跟了个男子,看样子是个品级寻常的文官,没见过脸,一时不知如何行礼,好在孟暄趁她开口前便打了个手势,叫她回避了。
谢小妹听见吱嘎一声门响,随即睁开眼,却没动弹。
小小的房间里,孟暄并不走近,只是居高临下道:“知道朕来却不行礼,爱妃胆子越来越大了。”
“臣妾有罪,无颜面见陛下。”
“有罪?这么说来,你承认勾结皇兄杀垚妃,挑起我朝与吐蕃事端了?”孟暄波澜不惊地问。
“臣妾有罪。”谢小妹还是那句话。她钗裙委地,身形显得十分瘦小。
孟暄不怒反笑:“朕待你不薄,为何如此?”
谢小妹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才不急不缓地道:“臣妾对陛下之情天地可表,可惜陛下心中只有哥哥,从来不瞧臣妾一眼。如今煜儿也渐渐大了,他问臣妾,父皇为何要唤母妃‘尘儿’,臣妾无以作答。臣妾为陛下斩断亲情,做过许多天理不容之事,却仍是徒劳。如今已不想再等,不如就让王爷破了城,臣妾与陛下共生死吧。”
谢尘以为已死去经年之人,现下正背对着自己说话,似曾相识的嗓音,似曾相识的身段,言语中却是死气沉沉的,叫他不敢相认。他愣愣地望着那道背影,一时间百感交集,反倒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爱妃说得真好听,你做哪件事不是棋走三步。朕派谢尘修皇陵那日,唆使离儿闹事的不正是你?在花公十三盏上刻字的不还是你?不然谢尘如何能猜到你身份?你以为皇兄得势之后,尹千钟必会看在谢尘面子上保你一命,你兄妹二人也好团聚了。”
谢小妹长叹一声:“陛下说得句句在理,你我夫妻之间,终究逃不过如此猜忌。臣妾确是想见哥哥,但只是想认个错,并不奢求其他,陛下却不肯成全。”
“原来还是因我。你二人……何至于如此。”
谢小妹猛地转身,跌坐在蒲团上,与谢尘四目相接。潸然间,红泪晕了妆。
谢尘后来私下说过,他宁可小妹已经死很久了。
多年前,南浔镇上有一对父母双亡的兄妹,哥哥深谙人死不能复生,亦明白真凶乃开国皇帝,家中亲戚不过落井下石做了侩子手,对报仇之事早已无念。妹妹虽称不上自小无忧无虑,却是在哥哥庇护之下长大,血海深仇,她一日也不曾忘记。事情从一开始,便埋下了分道扬镳的种子。
一日,小镇上来了个少公子,姓孟。兄妹俩皆动了心,只是哥哥不敢言说,妹妹羞于启齿,最终谁也没能告诉谁。如今想来,倘若当初有一个人能提前吐露心迹,好生坐下聊一聊,或许不至如此的。
那年,谢尘与孟暄相遇于竹林深处的小竹楼,亦分别于此,倒算有始有终,尽管开头总比散场好。两人分开,并非是因孟暄对谢尘不好了,或是因孟暄娶了妻,而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太多阴谋和欺瞒,谢尘直到十一皇子与怡眉公主谋反,连带殃及三皇子和郁皇后,才晓得这个孟公子是何来头。
“你目的已成,今后别再来找我了。”谢尘转过身去,说了诀别的话。
“尘儿,说什么傻话。”孟暄从背后搂住他,一副潜心悔改的模样。
那一回孟暄并未对谢尘用强,你情我愿的。这便让谢小妹偶然撞见男子交欢的丑态,其中一个是她亲哥哥不说,另一个竟是她的心上人。倘若……再没有那么多个倘若了。
“哥哥,你让让我好不好?你们两个男人,怎可能走到白头?”
“你自己做出那种事来,凭什么不准我喜欢他?”
“谢尘你好不要脸!”
那是妹妹对哥哥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谢小妹的所作所为,谢尘只能靠猜,且猜得人心寒。她先在家中放了一把大火,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然后摇身一变,成了孟暄的谋士与妃子。
“小妹,”谢尘哑着嗓子走到谢小妹跟前,单腿跪下,替她擦了擦眼泪,看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哥哥想知道,棺材里躺的那个人是你么?”
去年在湖州,他曾梦见谢小妹没有死,兄妹二人重逢情景。他有许多话想跟她说,比如张伯身体仍旧健朗,比如表姐还没出嫁……可真等到见面了,谢尘却只问了她这样一句叫人毛骨悚然的话。
谢小妹想说话,但因为哭得太厉害,只有不住点头。她握着谢尘的手,像是怕他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既然是你,我跟你说了那么多话,你怎么忍心一声都不吭,怎么忍心骗我呢?你听不出我有多后悔么?”谢尘捧着她的脸,像从前一样温柔地看她,满目宠溺与包容。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哥哥,我来了京城以后,一直很想你,很想见见你。”谢小妹拉着谢尘,哭得难过,好像回到多少年前,她尚未为人妇为人母,任性妄为又受不得委屈的时候。方才对孟暄那样冷言冷语的人,又不是她了。
“小妹,你跟我老实说,你是不是替爹娘报了仇,将参与当年之事的叔叔舅舅全杀了?袁康袁大人的毒是不是你让人下的?垚妃娘娘和老祖宗的死,又与你有无关系?”谢尘放开她,站起身来问道。他的脸藏在影子里,谢小妹从下望去,止不住地又哭了起来,一声一声叫着哥哥。
良久,谢尘见她不答,长叹一声道:“谢家的女儿,何以狠心至此啊。”
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却让孟暄觉得,这是他最伤心的样子。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候,谢小妹终于自己抹了抹眼泪,斜跪在地上拽住谢尘官袍的一角,低着头,不再哭了:“哥哥罚我吧,小妹不怕。”
“杀人偿命,爹娘不曾教过你么?”
谢小妹本是个倔强的姑娘。她敢杀人,至少就不怕死。此时她听谢尘这样说,心中虽绝望,但那股子横劲儿上来,居然放开谢尘的衣裳,咬牙低声道:“我不怕死,但求哥哥好生照顾泽煜。”
谢尘朝下望去,忽忆起幼年寄人篱下,他第一次教她握笔写字时,看见一个圆圆小小的头顶,总角可人。如今尽管玳瑁鸾钗插遍,却还是他妹妹。
“今日尹千钟派人来接我,上马车时想起与他共历一些琐事,尽管聚少离多,”谢尘古怪地笑起来,言他道,“一日于丽景堂外,他说见到一个姑娘与我长得有几分相像,当初我并未在意,今日想来,我谢尘亲友死绝,天涯孤独,除了你,还有谁能与我相像呢。小妹,你觉得哥哥会舍得让你死么?”
“哥……”谢小妹不解地抬头。
不等她发问,谢尘便对孟暄道:“万岁爷,臣求您念在夫妻情分,念在小皇子面上,念在当初小妹对您登基所作功劳,饶她一命。”
孟暄向来不关心后宫女人的死活,尽管她帮过他也背叛过他,在孟暄心里,仍没有太多分量。现下既然谢尘开口了,孟暄自然是答应的。
“只不过即便朕放过她,皇兄也不会放过她。毕竟她做过的太多,知道的也太多了。”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
“这就不劳万岁爷操心了。”谢尘将谢小妹从地上扶起,幽幽看了孟暄一眼。他很想问问孟暄,既然带走了她,又为何如此待她?转念一想,再如何追问,都只是多此一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