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将军(二) ...
-
尹千钟面圣之后总算沉得住气,深居简出做足了反省的样子,连古檀圣等一干好友都未曾与他私下见面。但数日后的一个大晴天,尹千钟不遮不掩地走到了谢府门前。
云霁涟卖国的案子总算开审,却绕过了吏部尚书古檀圣,直接交与宰相苏尚恒,再有当时告发云霁涟的王慈琳作为副手,弄来的证据虚虚实实,似有还无,大约都是辞烟公子的手笔。但既然辞烟公子这般态度,云霁涟一时恐怕还半刻死不掉。
尹千钟在家闭门造车这些日子里,该知道的事儿也都知道了。这两年他驻守西北关隘,朝廷中大小事务都还清楚得很,唯独忽略了一人:谢尘。
谢尘这人来路及其简单,江南人士,自幼丧父丧母,几年前家中走水后,他单与两个小丫鬟相依为命,今年年头赴京赶的考。袁康当初阅他卷子时,满以为是个十年难遇的可用之才,上了殿才知此人做起文章来虽然高世骇俗,做起人却成了冬烘先生,十分痛心。
而孟暄居然叫这样的人夺下了一甲头名。
整场殿试下来,袁康等一干大臣讶异得不知如何开口,回去后才愤愤缓过劲儿来,骂了一句“迂腐”,却也无可奈何。
从此,谢尘入朝做了个五品校书官。
这还不是最奇的,最奇的是没多久,阮美人诞下龙子,谢尘作一赋贺之,极尽沉博绝丽之能势,太皇太后一高兴便召见了他。第二日,谢尘连升两级,成了个三品大员。但他天性唯诺至极,不敢与任何官员走近,起先得罪了不少拉拢他的人,但近来连皇上都不搭理他了,其他人更是兴味索然,居然让他平安无事地吃起了朝廷的闲饭。
尹千钟立于谢宅门前,盯向那老旧的掉漆木门片刻,勾起食指轻轻扣了三响。
通政使掌受四方章奏,审阅后交与内阁。谢尘知道的事,比别人只多不少。好友古檀圣等皆言此人不足为意,但尹千钟却总有些别的想法。毕竟如今朝中派系分明,任何举动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唯有这个谢尘既不是皇上一派,又不是景淮王一派,乃是被这二人的祖母相中的。何况尹千钟关心则乱,还不能去狱中探视,病急乱投医了。
来应门的是个十来岁的姑娘,容貌清丽,一身蚕锦织袄裙下,隐隐显出曼妙身姿。
“你可是尹将军?”那姑娘毫不避讳地边打量尹千钟,直冲冲地问道。口气虽大,却天真烂漫,放在她身上不觉下品。
尹千钟见她走路比一般姑娘家都轻,丝毫不费力气,便知是个练家子,不动声色地瞥一眼那姑娘身后,将谢家上下看全了。小小一片院子,一间堂屋,两间厢房,一间仆下居所,及一些厨房零碎不表。传言说谢府仅堪食飨,看来不假。而院子中间摆着张藤条椅,躺在上头呼呼大睡的不是谢尘是谁?
“正是,我找你家主子。”
绿豆听他嗓音,登时有些犯晕乎,点点头:“这是失礼了。请将军随我进到厅里来,我去叫小爷起身。”
尹千钟点头,跨进门槛之前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
谢家院子里正在晒书,尹千钟小心走过谢尘身边时,见他手中还松松捧着本书,想必读着读着睡着了。谢尘头微微偏向一侧,静静合着双眼,眼角下垂的缺陷此刻若不细看,也就没那般引人注目。阳光下,尹千钟发觉此人皮肤晶莹胜雪,有姑娘在侧就有了比对,若说光评脸色,竟是谢尘更胜一筹。再看他脚边还趴着一只白毛狮子狗,那景象叫人看了十分安谧。
尹千钟本跟在绿豆身后,此时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解下身上貂鼠披风,轻轻盖在谢尘身上,随后站直身子,对满脸古怪的绿豆竖起一根食指微微笑了,示意她不要做声,往前走便是。绿豆却一个不小心红了脸。
堂屋不大,布置得倒还雅致。左右各两对红木桌椅,茶具玲珑,坐首摆了三块灵牌,底下一块上写着“谢小妹之位”五字,有香炉,冬梅等在旁。
绿豆把尹千钟安排好,急急出去叫谢尘,留下红豆给尹千钟看茶。红豆上了茶,便迤迤立在一旁,面容温婉,十分可亲。
尹千钟啜饮一口,色泽虽不是上品,但清香宜人,却是好茶。
“这家里只有你们两个丫头么?”尹千钟问道。
“回将军的话,下面还有个耳背婆婆及她的痴呆小子。但今日有贵客造访,故而事先叫他们回避了。”红豆不刻意看他,也不刻意避开目光,十分守规矩地将尹千钟看明白了。只见他那八尺身躯不似一般行军打仗之人那般阔背熊腰,显得精干。但即便随意坐在红木椅子里,身子微朝桌边侧倾,也始终脱不去那股军帐气势,尤其是那双眼睛,沉稳得不近人情。
尹千钟听了有些好笑,既然知有贵客,那为何他到了,谢尘还在院子里躺着?又问道:“这么说,谢大人知道我要来了?”
红豆不隐瞒,点头道:“是。”
尹千钟沉思起来。他以为以谢尘那样不愿惹事的性子,若知自己要来,必定想方设法将自己拒之门外,最便宜的,就是装病。尹千钟想了想,似是而非间,听见院子里一阵大呼小叫,这是谢大人起身了。
谢尘紧紧把尹千钟的披风抱在怀里,满脸通红地跟着绿豆进了屋,看了看尹千钟,又看了看绿豆,谁料绿豆一脸气势汹汹地回瞪了他。谢尘自知无力回天,只有咬牙对尹千钟道:“尹将军,知您光临寒舍,下官特意在院内恭候大驾,只是久等不来,瞌睡虫犯了……”
绿豆轻咳一声,叫他捡要紧的说。
谢尘清了清嗓子:“将军恕罪,这披风可否借下官几日?”
尹千钟眉头微皱,不懂谢尘的意思:“无妨,只是想问问谢大人要它有何用处?”
谢尘的脸跟番茄一般,无助地又看了看绿豆。绿豆冷笑:“请尹将军莫要说出去才好,我家小爷方才不知梦见什么美味了。”
尹千钟终于领悟,扑哧一声笑了:“先日我弄脏大人朝服,尚未向大人请罪,区区披风,谢大人又何须介怀呢?”
尹千钟一笑,绿豆再不生气,红豆看向了窗外,而另一个人,连心都乱了。
稳了稳心神,谢尘把手里的东西交与红豆,邀尹千钟坐下:“下官人轻言微,每日只知勤勤恳恳侍奉万岁爷,无奈却解不了万岁爷的烦心事。想必尹将军此次是为云大人之事而来,但此事全由万岁爷定夺,下官真真爱莫能助啊。”
尹千钟知他必然会回绝,亦不着急,举起茶杯晃了晃:“谢大人,喝茶吧。”
谢尘依言喝了一口,尹千钟才道:“谢大人误会了,这两年京中人才辈出,在下不过仰识大人文采,想交个朋友罢了。”
谁知即便这样说,谢尘仍不领情,从凳子里站起来,退后一步,毕恭毕敬的:“尹将军的朋友,不缺谢尘一个。”
尹千钟并非那种一口咬住不放的人,却还是问了句:“那大人何苦见我?”
“因不敢将尹将军拒诸门外。”
一个是当朝一品,麾下有千军万马,一个是新科状元,写文章替人解闷。谢尘当然不敢。
“原来如此……四方奏折皆经你手,我只想知,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谢尘的眼神忽地飘远了,长久没有说话,红豆绿豆不知何时已回避下去。
“这不到一年里,各地蝗早不登,饿莩载道,京师冤假错案,百八十起。至于云大人一事,弹劾他的以万岁爷家岳丈妻舅为首,抱成一团不下四十人次。此为我所见。”谢尘低低地道,一双眸子莫名地不再浑然,“将军要问我所想,下官实在答不出。”
尹千钟叹了口气:“人各有志,只盼谢大人真能如所想那般,安安稳稳才好。”
“那是自然,请将军放心。”谢尘装作没听懂,浅浅一笑,“下官亦有一提议,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洗耳恭听。”
“辞烟公子出现之前的万岁爷是个什么性子,尹将军该比下官清楚得多。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儿,就是查出此人,对症下药。万岁爷好歹住在宫里,平素会面的也不过是些大臣宫人,更何况辞烟公子深谙朝事……”
“谢大人的意思是,那辞烟是个京官?”尹千钟沉思地扣了扣桌边,探究地望向谢尘。
谢尘习惯地低着头:“皇上喜欢他喜欢得紧,若不是假扮成太监放在身近,那就是官员了,堂堂一个公子总不能住后宫吧。一个人活在世上,总能留下些痕迹。你来探我,倒不如去探探福公公,至于方法嘛,下官猜将军有的是。”
谢尘说话间,尹千钟直盯着他瞧。此人心思细腻,怎可能没有一番抱负?只是不知发生何事,让他尚未出仕便起了归隐之心,又不知为何,让有此心的他考取功名。待谢尘说完,尹千钟隆起双手,雷厉不改地作了一揖:“多谢,今日之事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将军客气了。”
尹千钟知他已不想多说,便在他下逐客令之前站起来:“多有冒昧,告辞。”
“红豆绿豆,送客。”谢尘始终低头看地面,却眯起了眼睛。
当天晚上,谢尘问起那两个丫头来:“人你们也见过了,如何?”
“英雄气概,不怒自威。”
“比京城四少稳重得多,果然要嫁就嫁尹将军。”
谢尘微微颔首,笑道:“那就是了,那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