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到江南》公子烛

2、结束

　　那一天，陆小沅做了很长很远的一个梦。
　　她梦到了自己和江越然坐在北京的一个小公园里，她靠在他的肩头，安静地听他讲他的过去与现在，他的梦想与现实。
　　江越然是个土生土长的江南人，从小喝的是江南的水，吃的是江南的水产，坐的是江南的乌篷船，走的是江南的石板路，连嘴上哼的都是江南的小调。
　　陆小沅曾经笑着说他就是一个被明明确确打上了“江南制造”的。
　　一直到后来大学考到了北京，他才算第一次真正走出那个生他养他的江南。再后来，他毕业在北京找了工作，遇到了她。
　　梦里的小沅歪着脑袋，细细听他悉数过去的总总，心里也有几分了然。无论江越然在北京待了多少年，他终觉得自己是在漂泊。他的根始终都在江南那，那个他心心念念的美丽水乡。
　　等不及小沅一声怅惋，梦里安静和谐的画面突然变幻水面，泛起一圈圈波纹晕散开去。
　　等到整个画面再度恢复平静时，已没有了公园的长椅，没有了江越然，也没有了陆小沅。
　　铺天盖地而来的只有一则接连一则关于四川地震的报道，一张又一张哀嚎的面庞，以及不断攀升的遇难者人数，轰然一夜间坍塌的废墟……
　　从万千繁华到满目疮痍，不过顷刻的时间。
　　一个转身，陆小沅又看到了江越然和梦里的自己。
　　江越然背着一个大大的背包，两人四目相对，十指相扣，却只默默不语。
　　相拥的瞬间，她看到了江越然眼中的决然和自己眼中的担忧。
　　再然后……
　　陆小沅进了自己家的卫生间，看到了无力瘫靠在浴缸旁的自己。她脸色苍白，嘴角却微微勾起一抹她看不懂的凄迷微笑，刺得她心里一阵没来由的疼。
　　再一斜眼，她才看到陆小沅整个放在浴缸里的左手，细白的腕处被划开一条细长的口子，鲜血正汩汩地流出，一丝丝如同一条条小红蛇一般，在水中蜿蜒畅游。
　　渐渐地，渐渐地，直到爬满整个浴缸。
　　她惶恐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她觉得自己胸口好像闷了一口气，憋屈得紧。她想要大喊出声，却张大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仓惶间，她看到陆小沅突然睁开眼睛，咧着嘴朝她笑。她便疯了似的想要往外跑，可是四周却突然变成一片血红，她看不到路，只闻到一阵的血腥。
　　四周一片寂静，陆小沅幽幽的声音彷如魔咒般阵阵传来。
　　她说：阿越，我终于可以去见你了……

　　“啊——”
　　病房里蓦然一声尖叫划破夜的静谧，一直趴在病床前的江越然霎时惊起，一把将陆小沅揽进怀里轻声安抚。
　　好半晌，陆小沅才算真正睁开了眼睛，却是眼神空洞地直视前方，面无表情，额间更是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
　　方才那个梦……
　　她犹自害怕。
　　“小沅，我是阿越。你倒是说话啊，你不要吓我。”江越然轻摇着她的双肩，一夜没有休息，眼中满是血丝，如今看到陆小沅失魂落魄的样子更显憔悴。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许久，陆小沅缓缓推开他的怀抱，只不冷不热地吐出这一句话。
　　江越然不禁一滞，终于缓缓将手收了回来，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颓然。
　　“你不是阿越。他在哪里？你又是谁？”
　　“既然你都已经想起来了，又何必问我他在哪里！”他摇头，忍不住叹了口气，“陆小沅，你只是在逃避，不愿意接受那个现实罢了。”
　　“不，不可能，阿越他不会……”陆小沅连连摇头，试图甩开那个梦。
　　“他确实死了。”
　　“不，你胡说，那不是真的！！！”
　　他看着她现在这样，竟是突然就有些恼了，恶狠狠地上前一把扯掉她左手上的吊针，不管不顾地将她往外拽。
　　陆小沅，你既然已经选择了失忆来逃避伤痛，现在又为何要再度想起。

　　“你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江越然他已经死了，他确确实实已经死了！”他指着那一块新立的墓碑声色俱厉地吼，直吼得了陆小沅没了声响，立在当场，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那样的惶惑，丝毫没有了在医院时的波涛汹涌。
　　“江越然”看着她微不可闻地叹口气，终是转过身走远开去。
　　这个时候，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他，恐怕也是一样。
　　“阿越……”身后传来陆小沅一遍一遍的低唤，好似失了魂魄一般不着边际，风一吹便将声音散开去，什么也不曾留下……
　　江越然，不，或者该叫他顾西缙。他有些无力地靠在树上，有些疲倦地闭着眼睛，心里一阵自嘲。
　　从陆小沅为了江越然自杀住进医院，他成了她的主治医生到现在，才多久的时间。而他竟然已经不知不觉地习惯了这个女生用一种扬声的语调喊他“阿越”，看她俏皮地眨着眼睛，扯着他的衣袖撒娇。
　　明明知道她叫的人不是他，看的人不是他，撒娇的人也不是他。
　　明明知道她只是因为接受不了江越然去世的事实而暂时性的失忆，可是当她在医院的病床上睁开眼，苍白着一张脸喊他“阿越”，虚弱却依赖的眼神，却让他无法硬起心肠来告诉她，我不是阿越。
　　她记得所有事情，唯独忘了江越然到地震第一线当志愿者到自己自杀这段时间的事情；她记得所有人，唯独不记得江越然的模样。
　　他和江越然明明一点都不像，可是她却固执地将他当成了她的阿越，一声一声地唤着他的名字。
　　那个时候，顾西缙就在思忖，那江越然究竟是个如何有魅力的人，竟能让她那么不自爱地自杀，甚而发生连医学上都无法清楚解释的选择性记忆缺失。
　　他想，他是真的不明白。
　　作为一个医生，顾西缙一向都看不惯那些为了所谓的爱情而不尊重生命的人，医生是为了救死扶伤而存在的职业，他们的行为实在太过浪费医疗资源。
　　所以，当他第一次看到陆小沅的时候，心里是不以为然的。
　　爱情那东西，说到底太过玄妙。
　　可是偏偏的，当陆小沅将他错认成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他却怔忡着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她。
　　或许是她当时的眼神太亮，藏了太多他未曾见过的东西，也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一直以来他都没有能够想明白，他只知道，从那个时候起，他就陷进了这个局，这个本该只属于陆小沅和江越然的局。
　　然后他陪她来了江南，看着一个北方女孩对着江南风土人情的如数家珍，当时的他说不讶异是假的。那个叫作江越然的男子，究竟在她耳边描摹了多少遍这里的一草一木，而她又是用了怎么样的细心去记住这所有一切？
　　五月的阳光暖暖地泻下，顾西缙却莫名地觉得燥热。他慢慢睁开眼，点了一支烟，烟草微苦，呛了他一小阵咳嗽。
　　因为陆小沅说过江越然不会抽烟，他就从不在她面前拿出烟来，只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他却差点要忘记了如何抽烟了。
　　半个月的时间，他差点真的以为自己就是江越然了。
　　江越然，这个陆小沅无时无刻都不忘提起的名字，就像是一个魔魇，压得他一阵难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开始本能地排斥这个称谓。
　　是的，他嫉妒了。
　　他嫉妒这个已然离开却始终占满陆小沅记忆的男子。
　　来江南，一方面是应了陆小沅的要求，一方面也是为了她的病情。可是慢慢的，顾西缙却矛盾地希望她记起一切，又盼着她永远也不再记起。
　　能怎么样呢，如果他不是她的阿越，他们不过是两个没有交集的陌生人，她或许根本不会对他多看一眼吧。想到这，顾西缙便忍不住一阵苦笑。
　　在这个故事里，他实在是扮演了一个不讨喜的角色啊。

　　陆小沅在墓园待了很久，久到顾西缙以为她是不是早已哭晕在了里头。他终于还是不放心地走近，却发现她竟然坐在地上，倚靠着墓碑睡着了。
　　手犹自抚在江越然的照片上，脸上保持着一丝笑，看在他眼里却是无比凄楚。
　　顾西缙看着墓碑上江越然的照片，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他。原来他就是江越然，那个有着和煦的微笑的男子，或许真的不负陆小沅如此罢。
　　顾西缙摇摇头，轻轻地将小沅打横抱起。他转过头，像是承诺般对着江越然的照片正色，小沅的幸福，以后就让我来负责吧。

　　那之后，他们都对没有再提及这件事情，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她还是初来江南的陆小沅，而他仍是那个江越然。
　　谁也不知道墓碑前陆小沅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不想说，他便不问。
　　她想说，他便听。

　　几天之后。
　　“陪我去逛逛好吗？”
　　“以前总听他讲起江南的事情，无论风土还是人情，他都如数家珍。我那时候就想，他定是爱极了这个地方。”
　　“我妈妈一直不喜欢我跟他在一起，因为他不是北京人，又没车没房，妈妈总害怕我跟着他将来会受累。可我偏不，我就是喜欢他，才不管那么多。我当时还傻乎乎地跟他说，要是哪天我妈妈真不同意我和他结婚，我就和他一起私奔到江南去。那个他爱极了的地方，肯定是美得无以复加的。”
　　“那个时候他只是笑着揉揉我的头发，直骂我傻。只是他不知道，我当时是真的这么想的。我那么喜欢他，当时就觉得要是他不在了，那我也不要活了。却没想到，我竟然生了这么一张乌鸦嘴。”
　　“5.12地震一发生，他就报了志愿者要去灾区。我知道那有多危险，可我也不知道我不能拦他，因为那是他的理想，我不能阻止。”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去竟成了诀别。得到消息的那刻，我就决定要去四川，可妈妈说什么也不答应，硬是将我绑回了家关了起来。之后的事情你差不多也都知道了。”
　　陆小沅抬手看看腕处的疤痕，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如果让他看到我当时做的傻事，他一定会气得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他一向最尊重生命，而我却这样轻薄自己的命，他要是知道肯定很生气。只可惜，我以后再也听不到他骂我，再也看不到他生气的样子了。”
　　“你放心吧，我以后一定会好好活着的。我已经在他的墓前答应过他了。从今往后，我要一个人活着两个人的命，不精彩不行的。”
　　“还有，谢谢你，陪我做了这一场华丽的梦，真的谢谢！”
　　“阿越，我看到了，江南真的很美，很美……”
　　那一天，陆小沅对着“江越然”说了很多话，字字句句都与江越然有关。只是她倔强地绝口不提江越然的名字，至始至终以“他”代替。唯有最后一声呢喃，泄露了她心底掩藏的柔软。
　　那样强装的坚强，“江越然”终是觉得心疼。原来他总担心她记起来所有的事情之后会再度想不开。可是他过虑了，她一直都是个坚强的女孩，无论是真的坚强，还是为了江越然而坚强。
　　陆小沅，如果那只是一场梦，我情愿一辈子不要醒，甘愿一辈子做你心中的阿越。
　　只是梦终究只能是梦，江风一吹，便只能散了。而如今，你决定要掩藏记忆，重新开始，我亦陪你到底。
　　“你好，我叫顾西缙，很高兴认识你。”
　　陆小沅微一顿神，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终是释然一笑，脆声道：“你好，我叫陆小沅，很高兴认识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