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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幸运儿

      会和中耀照明的骆庭晖过不去,都是因为路迪这孩子。
      他是我的手下,在建筑这行,但凡未拿到行业执照,一律称之为学徒,哪怕你苦读七年,麻省理工毕业,并取得建筑硕士学位。
      想不到的是,我对路迪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太好。
      当老板把路迪领到我面前时,我的反应居然是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男孩子长得太好看了。
      眼睛大大,睫毛长长,嘴角微翘。连身材也腰是腰,腿是腿的。要是我们做的是服装设计而不是建筑设计,我会怀疑这是老板直接从后台领下来的模特儿。
      “你不是一直说缺人?”老板有点察觉到我的冷淡,“先让路迪跟着你学徒好了。”
      连名字也像女孩子,我想。
      “是,谢谢老板。”我说。
      我这一组确实一向缺人用。不过老板总是玩一手,明里把新人往我这边派,待我千辛万苦的训练好了,又送与别的主管做人情。兜兜转转,现在我手下只有一男一女两个助手。
      老板这么做,大概是我在公司里有点名望,擅长培训新人。
      私下里越传越神,似乎顽石也可以给我训练得点头。
      其实我哪里会去真正改变对方。不过做这一行,有些方面的素质必备不可,如负责,勤力及准时。
      我会冷眼观察,如果那人符合标准,自然是可栽培之材,不然只是自己白费力气。
      许多婚姻失败的例子,大约就是一方试图改变另一方的性格。
      我尚未有荣幸把自己推销出去,但其实婚姻不外是最复杂的人际关系,外加少许运气。
      试过早时有位同事,明明我已知他做错,他还要百般推托。我拿出证据,他也要斩钉截铁的说:“绝无可能。”
      这种人,只有亲自开门,请他走路。
      虽然只是一个中级主管,也算是日理万机,自然希望手下拿出一是一二是二的那种报告。
      如果凡事都要抽丝剥茧推理一番,大约侦探会同销售主管一样,成为公司里一个职位。
      我的偏见是相由心生,长得清秀的孩子,总不会笨到哪里去。但你知道,出来做事,并不是聪明就可以的。
      两个星期刚刚过去,这小路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尚未分清,被女孩子如蜜糖般团团围住却是事实。
      策划组那边每天热热闹闹的办下午茶,这辛蒂就当件正事似跑来:“邵小姐,你今天想喝奶茶么?”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放下手中文件,诧异的看向她:“辛蒂,你知道我从来不喝下午茶,I am watching my weight.”
      转头看看身后的路迪,叹口气:“来一块绿茶忌廉蛋糕好了。”路迪好象提过他喜欢吃这款甜品。
      辛蒂笑得如开花般,转身飞跑出去办。
      这孩子,要是我交给她的文件也这么用心就好了。我摇摇头。
      以前但凡女孩子长得纤巧风流些,便会被老人家批评:“太好看了只怕短命”,如今风水轮流转,我总是替路迪暗暗担心。
      当然不是担心他高寿几何,而是怕他自以为魅力非凡,从此不必用功。
      还好这孩子十分有定力,知道自己真正目标,孺子可教。
      每个人都知道,学校里教的和工作中用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套知识。我敬爱的导师史密夫就说过:“你不能期望我们的学生直接走入办公室,坐下,然后开始画图。”
      诚然这是事实,但当我和我的学徒互相折磨的时候,我几乎想坐时光机器回去,把我当年的苦练生涯重新replay一遍,只是这次坐在绘图桌前的不再是我,而是他。
      有没有?有没有哪个科学家发明这样一种装置?恐怕可以获得十次诺贝尔奖。
      相信全天下的专业人士都会有这段惨痛无比的经历,熬得过的,取得世人眼中的虚名儿;一失足,便成千古恨。我有医生朋友因为学徒过程中一个失误,被导师报告上去,七年学历就此作废,从此不得执业。
      路迪固然紧张,我也不敢大意。必定护送到他学成下山,不然我的英名也势必不保。

      完全是手把手的教起:“这张图,龙骨接口不对,防潮层型号应该用R-19而不是R-13……”就像扶着幼儿走路一样,一步一步,不容闪失。
      怎么不累?几次要教训得痛哭失声——我是指我这个导师。
      每每想拍案而起,又忍住,继续口干舌燥的讲解下去。
      每个学徒都必须经历这个过程,不理会他,他不会成长。
      不过我得承认,苦海中对着路迪漂亮的面孔,也算是一桩乐事。总好过对着一只呆瓜一千倍。
      路迪有时也充满希望的问:“邵小姐,等我有了资历之后,是不是前途一片光明?”
      我说:“不,你的未来只会更加黑暗,不过你既已经历了现下磨练,心理承受力大大加强,如何辛苦也视作等闲罢了。”
      我们师徒俩一起大笑起来。
      我会先以身作则,如果我希望手下苦干,我自己会先作到深夜。对自己的作品,我只有要求更严格。
      我相信路迪都看见了。日久功深,,他的才智渐渐显露出来,领悟甚快。
      对方案的理解也逐日加深,专业名词琅琅上口。
      我开始带路迪去发表会。客户其实都是外行,并不需要特别高深的行内讨论。一个精神奕奕的年轻人来解说方案,事倍功半。
      路迪的灵动,使方案的创意,更加添多几分。我在旁边督场,并解答技术部分,落实了方案的可行性。
      去得数次,路迪和我配合得相当默契,几次发表会效果都十分满意。客户甚至开始留意到这聪敏的年轻人。
      不必说老板也看到了路迪的进步,因为他开始向我要人。
      “彼得那组缺人用,我希望路迪过去帮帮忙。”
      我不为所动:“我也缺人,你也看得到,我这里三数双手,这季已经作了大小十一个工程,再不能够减人了。”
      “那就把路迪升为junior designer,让他负责中耀照明那项工程。”
      我沉吟:“你要升路迪我没意见,但让他单独作业,恐怕资历尚浅。”
      “有什么关系?中耀照明的图纸你已经完成七七八八,路迪不过负责些收尾工作。还有,振华化工基地那里,你一定要自己去一趟。那里地质情况十分复杂。”
      “不能再过两个星期?交了中耀照明的图纸,我也放心些。”
      老板摊摊双手,“我已经跟对方通过电话,说你后天早上会到。”
      我恨恨瞪他一眼,第七千次提醒我自己:我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而已。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路迪叫到我的桌前,告诉他这项消息。自然他有些兴奋,然而我还是不放心,“中耀照明的总裁骆庭晖是出名严格人物,我们前五次的方案,从未出现一次图纸失误,才保住这个大客户。你接下来的工作虽然琐碎了些,但也绝对不能放松,知道了吗?”
      路迪连忙答是,并说:“有问题我会请教其他资深设计师,相信可以解决。”
      我点点头:“也对,总之我下星期三回来,你星期二把图纸准备好,我一回来便审阅签字,然后准时交出去。”
      路迪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放心可也。这小子,怎么突然男子气概起来,令我有些啼笑皆非。
      第二天我便出发乘长途班机转至三千公里外的化工基地继续奋战。个中艰辛自不必说,气候恶劣,地形复杂,兼之对方要求多多。然而考虑到老板为人,这也是意料中事。若有大溪地度假酒店之类的工程,相信也轮不着我。
      甚至在我出发去飞机场的回程前一刻,还被对方拦住,解答问题一二三,令我错过一班班机。
      当我回到公司时,已经是星期四的清晨。
      走进大堂,路迪的工作室间亮着灯光,我走过去,路迪大概赶了一夜工程,倦极而眠,趴在绘图桌上。
      我摇摇头,见秘书玛丽已经上班,便要她送上中耀照明的图纸。
      玛丽应是,然而又说:“中耀的图纸已有老板签字过,昨天送过去了。”
      我皱眉,“今天才是交图的最后一天。”
      玛丽说:“但老板说您已经审过上批图纸,这次不过动些细部,早点送去,加些印象分。”
      我挥挥手,“不管如何,把底稿先拿给我看看。”
      图纸送上来,我一翻开便微笑,路迪借用了上个月作过的美亚重工的细部,这两个工程非常相像,而且美亚重工已经施工,技术上并没有任何错误,他倒是会用。
      继续倒杯黑咖啡慢慢检查。翻过一页,我的脸色凝重起来。
      立刻把路迪叫进来,。
      指着展览厅的那张图纸,“这一侧的隔墙,为什么用三号纤维板?”
      不待路迪回答,我已说下去:“此隔墙虽然与美亚重工同样位于展示厅,但对方是照明公司,必定安装各式照明灯具以作示范,热度非同小可,必须加装防火隔层。”
      路迪显然是没想到这一点,神情开始紧张。
      每项工程都有细微不同之处,一有疏失,便铸成大错。
      我沉吟:“事到如今,必须先向中耀收回图纸,若待施工后由管理部门纠正,便难以收拾。”
      我卷起图纸,去向老板说明前因后果。
      老板几乎是咆哮着跳到半空中,“邵,你知不知道,我出尽百宝才争取到中耀这样的大客,你一旦收回图纸,会对公司造成多大影响?”
      “总不能坐视工程完工,然后期待事故发生。”
      老板试图妥协:“不过是一面隔墙,没必要同时召回其余七十多张图纸。不如日后静静更改细部再行施工,对方不会察觉。”
      我丝毫不退:“对方有权知道真相。而且待施工时才更换图纸,可能已有许多人留意此处。”
      老板挥挥手,“邵,我知道你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可是对方会怎么想?宇宙设计也是行内知名,这次难免颜面尽失。”
      “我会亲自去中耀照明,向骆解释前因后果,争取对方原谅。”在发现错误的时候,我已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这次必定是场硬仗,因为在我先打电话过去说明收回图纸时,已经听到了骆的怒斥:“图纸出现防火纰漏?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他原未留意到此类细节,然而现在一定留意到了。
      我把路迪叫来,准备出发。
      路迪略显惶恐,“我们该怎么办?”毕竟年轻。
      我叹口气:“带你去负荆请罪。”当日为师时,可没想到责任还包括这一项。
      带着路迪,并不是多找一个人垫背,而是应该让他知道什么叫做责任。
      到得中耀,连我也开始紧张。前数次都是老板出马拉拢,我不过负责技术部分,并未直接与骆打过交道,怎么叫他卖交情?
      大厅约有百余平方,但只摆了少许陈设。并没有太多人来人往,安静非常,令我们师徒俩连大气也不敢出。
      我清清嗓子,走向前台,要求见骆总裁。
      小姐与骆低语数句,然后起身为我们带路。
      我暗暗松口气:他肯见咱们,事情还不算太糟。最怕是闭门不见,直接把图纸摔还算数。
      我反而沉着起来。
      走进他的办公室,骆已经站在那里。英俊的脸上仍有一丝怒意。
      似乎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我并没有继续想下去,大概在哪本杂志封面上吧。
      把事情解决才是当务之急。
      我开始解释,然而骆立刻打断我:“问题我已经看出来了,这样的图纸,你们居然也敢交出来。”
      经验告诉我,请求客户原谅和包涵其实是不智的行为,自己犯了错误,怎么弥补,裂痕也已产生。
      然而此刻,除了低头听教训,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路迪挺身而出,“是我,采用了不合理的细部。”
      我止住他,“小路是我的手下,我管教不严,自当受责。”
      骆的眼光移向路迪,“你?你起码应该再在学校呆多三年才是!”
      看见路迪脸涨得通红,我不忍,对骆说:“我不会为庇护手下而失去如中耀这样的客户,但是如果您坚持这样的说辞,我想我们很难能合作无间。”
      他震怒:“搞砸的是我的工程,邵小姐,你真是名师出高徒!”
      我不发一言。
      骆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言辞过于激烈,下了结论:“图纸由你们带回去修改,但展厅的二期方案,将无限期搁置,或者我将会委托其他事务所设计。”
      “是,我们会尽量补救。”我不是不沮丧的。

      回到公司,我和路迪立刻着手改动方案。直至华灯初上,才算有些眉目。
      进展顺利,刚才在中耀的种种不快便略为抛诸脑后,此次能够及时弥补,总算不过不失。
      然而心情再也乐观不起来,我喝着黑咖啡,翻阅着图纸,检查我们刚才的进度。
      路迪在一边小心翼翼的看着,突然问道:“师傅,将来的中耀展厅二期,我们还有没有机会?”
      我沉吟:“恐怕是没有机会了。”
      路迪似是有些不甘心:“我们再尽力说服一下骆总?”
      我苦笑:“还有什么可说的,自怪其败。”
      年轻人,最爱说“只要尽力什么都不怕。”其实当中还有许多牵扯不清的因素。
      路迪也沉默。
      回到家中,躺在床上,仍然辗转反侧,脑海中皆是今日难堪画面,穿插着骆庭晖的震怒面色。噫,我想起在哪里见过他了。
      从书架中找出登山日志,翻到三年前的塔斯曼尼亚行程。当日队友中便有这个大个子,沉默,敏捷。其时队友均以英文名称呼彼此,没想到,便是这鼎鼎大名的骆庭晖。
      海岛上的山虽然不是冰雪覆盖,山顶亦寒冷异常,我经验不足,未带够行装,他点燃酒精炉子,给我作一杯热可可。
      不是不感激的。
      彼时初学,巨大行囊里塞满无用之物,狼狈不堪,骆的行囊只装半满,健步如飞,让我敬佩不已。
      我根本没想到会在同一个城市再见到他,而且,是在这种场合。
      怎么办呢?跑过去跟他说谢谢你的可可,然后对不起,弄砸了你的工程?
      我用手捂住脸,三年,一点长进没有。
      这件事之后,我着实不快了好久。虽然表面上淡淡的,什么都没有表露出来,内心却有如打了一场败仗。
      理智上决定不再想着,灵感却仍然不息。对那展厅的种种设计意念此起彼伏,挥之不去。
      如将大厅设计得如湛蓝大海,天顶均由深蓝色丝绒幕布所制,配合冰裂纹磨砂玻璃屏风,灯饰便如繁星在海上的倒影,璀璨而灵动。
      我将构思记录在速写本上,当作自娱。
      并没有听说中耀展厅的进展,似乎尚未有其他设计公司取得委托,大概骆庭晖仍在举棋不定。
      这天下午,正在忙碌中,骆庭晖突然亲自打电话过来,约我见面一谈。
      我放下电话,不知何故。

      见面约在一家咖啡厅,我到的时候,骆已经坐在那里,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身边,还坐着路迪。
      骆开门见山:“邵小姐,我想我们可以开始第二期展厅的工程了。”
      我完全听不懂骆在说些什么,讶然的望着他。
      他扬扬手里的一本黑色皮面本子。
      那是我的速写本子,但是,怎么会在他的手里?
      我瞪着路迪,是他,一定是这小子。
      路迪向我挤挤眼睛,笑嘻嘻的等着看好戏。
      我咳嗽一声:“我可以解释——”
      骆打断我,“我很欣赏你的创意,将灯饰设计为海面的点点星光,确实十分浪漫。”
      他停一停,继续下去:“然而,我更加欣赏你对项目负责的态度。即使我日前态度不耐,你还如此尽心尽力,我可以说十分感激。”
      他看看路迪,“路迪带来你的作品给我看,我相信你有能力与诚意完成中耀的工程。”
      我按捺住惊喜,开始和他讨论工程细节。
      确实与我猜想的不差,路迪这小子自作主张的拿了我的速写本子,胆粗粗跑上骆的办公室,缠着骆看了我的设计。
      此刻我真正欣赏路迪,做错最多重新来过,不必有任何压力。
      那一天我是吹着口哨回家的。
      第二日,便有一大束火百合送上写字楼,卡片上写着:“邵音,我想现在是时候,收取那杯热可可的回报。”
      我的脸立刻涨的通红。他竟然记得!
      路迪探头过来,笑嘻嘻的看着我,我嘘他走开,把门关上。
      然而我也忍不住笑了,为师能得如此回报,上天真正带我不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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