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芳菲》明月他乡照

14、遗失的美好

　　晚上，方妍回到工作室的时候，却发现江涛站在那里，靠着墙，正低着头要去点烟，他的左手笼着右手打火机的火苗，微微带着一点蓝色的火苗在风中轻轻晃动着。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照出他清俊的脸和明亮的眼，连带着落在额头的发也染上了薄薄的红光。
　　方妍停下脚步，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他将那烟深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一口白烟来。淡淡的轻烟四下散开，让他的人也变得模糊起来。方妍只觉得心头一阵难过，眼中忍不住又要涌出泪来。
　　江涛似乎也感觉到了注目，便转过头来，看到了站在那里的方妍。夜色中，她身上那套宽大的衣服漱漱的被风吹起，让她整个人也好似要被吹起来了一般。屋头连屋头的房子在灯光下映出浓密的阴影，像是要将江涛和方妍二个人都笼罩进去一般。就这样，他们两个人也不知道彼此凝望了多久，终于，江涛迈出步子向方妍走了过来。
　　“方妍你告诉我，那时，我在你家门前等了三天，你为什么你都不肯出来？”
　　江涛的话让方妍的心中突然之间涌起了无限的辛酸，只觉得心如刀割，眼中的泪止不住又涌了上来。夜已经深了，除了屋头外的灯光和轻轻的风声，四下一片寂静。朦胧的泪光中，方妍看到江涛闪现在自己面前忽远忽近的脸，越发觉得心痛难当。她强逼着自己将目中的泪咽了下去，才缓缓地说道：“江涛，我们都努力把以前的事情忘掉吧，幸福的也好，伤心的也好，都忘掉吧。”
　　“都忘掉。”江涛喃喃地重复着方妍的话。可是人却像是发了狠，突然拽住方妍的胳膊将她整个人往自己面前用力一拉。等方妍站定了，江涛伸出手去捏住她的下颚，静静地打量着方妍。他的手从方妍的眉眼轻轻一路滑过，让方妍几乎生出一种恍惚，他的掌心仍然粗糙，微微凸起的茧子从她的肌肤滑过，有一点点小小的刺痛。仿佛他们还是一如九年前的彼此，即便只是如此轻浅的接触，却仍旧让她觉得是如此的熟悉。江涛的手慢慢地加重了力量，在她的脖颈处停住，他没有说话，仍旧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可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慢慢露出了怨恨，露出了不解，露出了深深的痛苦。
　　他没有说话，心里却仿佛响起了最凄楚的嘶鸣。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仿佛万蚁附身，一刻也不停地撕咬着他的心灵、他的身体、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无法停歇。
　　突然，江涛加重了手上的力气，人也向方妍前倾了几分，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来，冷冷地说道：“这些年，你想我吗？我可是天天都想着你，想着你明明说过要跟我在一起一辈子，可是话还没落音，你就离我而去了。不论我怎么求，也求不到你的回心转意。”
　　方妍心里只觉得一阵肝肠寸断的无奈，眼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温热的泪水滴在江涛的手上，碎成浅浅的泪花，但不过瞬间，便消失不见。江涛吻住方妍的嘴，他抱紧了她，那样的紧密，没有缝隙，恍如从前。他的吻霸道而强悍，没有怜惜，只有急躁地占有，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让他那颗凌乱的，焦躁的心平静下来。
　　他一路蜿蜒向下，像是要吞食一般将方妍吞食了下去，他的手那样的灼热，抚过方妍冰凉的肌肤，方妍的身体本能地僵硬着，绷紧着。方妍没有抗拒亦没有动，她握紧了自己的双手，咬紧了嘴唇克制着。江涛的头伏在她的脖颈上，让方妍看清楚了他夹杂在发丝中的白发，如此耀眼夺目的白，像一把飞箭，刺中了方妍的心。她知道江涛会变，可是却没有想到这变化来得如此巨大，当初柔和的弧度如今已变被坚硬的线条取代，虽然仍旧俊朗，可是眉梢眼角，每一处似乎都带着某种锐度。仿佛从蛹中蜕变的蚕虫，经过艰难的成长，终于成了今日的模样。其实江涛不过三十岁的年纪，却已经藏着苍苍的白发了。
　　方妍想起当初那个校园夕阳下翩翩少年郎来，穿着最朴素的衣服，面容沉静地从学校里走过。为什么曾经的少年，变成了今天的模样。想到这里，翻江倒海般的酸楚从方妍的心中涌了上来，堵在她的喉头，满腹的话语，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突然，江涛的手抹过方妍眼角的泪，他看了一眼，说道：“你害怕了？”他说着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还是我弄疼你了？”说着，江涛自嘲般的轻轻笑了一下，说道：“方妍，你知道什么是疼吗？”
　　江涛说着，突然狠狠咬住方妍左侧的肩膀，方妍不动，任由他发了狂一般地咬着，疼得整个人轻轻地擅抖。江涛嘴里感受到血腥的味道，他愣了一下，抬头看着方妍肩头那两排深深的齿痕，才仿佛意识到自己伤到了她。他的手轻轻抚过那道深深的痕迹，才说道：“对不起，这些年，我每一天，每一刻都是这样过的，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才能平息自己心中的怨恨。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我居然没有成神经病真是一个奇迹。”
　　说不出的苦涩充满了方妍的内心，她抬起头看着江涛的脸，伸出手缓缓抚住他的白发，说道：“江涛，如果这样做能够平息你心中的痛苦，我不介意。”
　　江涛听了方妍的话，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站在那里。虽然已经是暮春时分，可是这夜风还是让人生出些凉意来。江涛脸上仿佛涌起无限的落寞，似乎又带着一点哀伤，到最后却只是冷冷地笑了一下，才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她说道：“你真的想要平息我心中的痛苦？”
　　虽然江涛问得漫不经心，方妍却看着他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像是承诺般地说道：“是的。”
　　江涛慢慢地点了点头，低头又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才抬起头来看着方妍说道：“那好，你不要接受苏元楷的追求。”
　　江涛的话让方妍一怔，似乎没想到江涛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江涛见方妍一怔，不禁看着她嘲讽地笑道：“怎么啦？不愿意了？还是舍不得苏元楷？”
　　他说得这样的戏谑，让方妍的心里说不出是难过还是什么，她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自己心爱的男人，心疼地看着他痛苦而迷茫的脸。她不知道如今自己和江涛怎么就隔得如此遥远，这样遥不可及，可却明明又是这样的近，近到其实就在彼此的心里。
　　昏黄的灯光照在红砖色的墙壁上，明明暗暗形成了一种说不出的颜色，却是越发显出这沉沉夜色的寂黑来。这样深沉静谧的暗夜，仿佛看不到尽头一般。
　　方妍努力设计着衣服的样式，可是手中的笔端却是乱了方寸，总勾勒不出成形的样子来。就像她此刻的心绪，杂乱无序，总也静不下神来。末了，她终于泄气般地将手中的笔和纸扔在一旁，怔怔地出起神来。
　　方妍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怎么知道了他和江涛的事情的。她还记得那天是暑假过后新开学不久，江涛升了大四，虽然还有课要上，但课已经少了很多，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也就多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江涛还对她说过，他马上就可以毕业工作了，一定努力奋斗，早一点和她真正地生活在一起。
　　方秉山难得有时间在家里，那天倒是在家里待了很久，还在家里和她一起吃了午饭。方妍因为和江涛约好了，频频看表，但又见方秉山只是坐在那里看报纸，便忍不住问道：“爸爸，你今天不用开会，或者应酬什么的吗？”
　　方秉山听方妍这样说，才将头抬了起来，笑着问道：“怎么，爸爸在家你不高兴？”
　　“不是，除了过年过节，你很少在家这么轻闲过，我有点不习惯。”
　　方秉山却是忍不住呵呵笑起来，看着方妍像是十分地感慨，轻叹了口气说道：“是啊，我陪你的时候还真是不多，本来想着，先挣了钱为你打好基础，其他的事情以后还有时间。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估计也不愿意爸爸陪你了。”
　　方妍听方秉山这么说，忍不住嗔怪道：“爸爸。”
　　方秉山却只是哈哈一笑，将手中的报纸放下了，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好啦，让你那个男朋友进来吧，我想见见他。”
　　方妍听了方秉山的话一怔，原来方秉山都知道了，心里禁不住又急又慌，否认道：“男朋友，没有啊。你女儿你还不知道，看得上我的人我看不上，我看得上的人又嫌我脾气差，要不又怕高攀我，哪能有什么男朋友啊。”她说得吞吞吐吐，边说着还边看着方秉山脸上的神色。
　　“是，我女儿我知道，一撒谎就这样慌慌张张的。你既然交了男朋友，要是真心喜欢他，迟早不都是让我见的，躲躲闪闪做什么？”
　　方妍一听爸爸的话觉得有些道理，可一想到江涛什么准备都没有，心里不禁又有些担心，向方秉山撒娇道：“哪里是躲躲闪闪，分明是你要突然袭击，江涛一点准备都没有算什么嘛？”
　　“要什么准备？我就是要看看他的真本色，看是个什么男孩子能让我闺女喜欢？”
　　方妍想着江涛完全不知道她爸爸的这个安排，心里还是有些犹豫，不愿意答应。方秉山看了她一眼，像是明白她的心意一样，又说道：“不管怎么说，反正我今天一定是要见一见这个小子的。”
　　方妍见爸爸态度坚决，心里担心自己太执拗了反而让爸爸对江涛印象不好，便说道：“那我先去接他。”
　　“不是就是在门口吗？还要接吗？”
　　“爸爸。”方妍娇嗔叫道，又埋怨地看了方秉山一眼，继续说道：那我先跟他说一声您现在要召见他总可以吧。”
　　方秉山看了一眼方妍，不说话算是默许了她的要求。方妍连忙跑出来，见江涛正站在一棵树下，看到她跑出来，便笑着迎了上来。方妍在他面前站定了，抬起头来看着他，刚过完暑假，天气还是很热，他的额头上都是汗。他并不在意，只是握住方妍的手说道：“今天可是晚了很久。”
　　方妍还是看着他不说话，眼神里透出一片复杂来。江涛看出方妍的神色不似往常，也就慢慢地止了笑，问道：“你今天怎么啦？”
　　方妍听他这么问，才看着他说道：“我爸爸知道咱俩的事了，他要见你。”
　　江涛听了方妍的话一怔，但随即脸上的神色便镇定了下来，握着方妍的手说道：“那就见吧，没关系的。”
　　方妍看他神色依然是平常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焦急起来，说道：“可他现在就要见你呀，在屋里等你呢？”
　　江涛没想到这么匆忙，也不禁犹豫了一下，但只瞬间，便对方妍说道：“那就现在见吧。”
　　方妍看着江涛还是如常的样子，不禁更加着急起来：“我爸爸这个人脾气很坏的，你一点准备都没有，他要为难你怎么办？要不我跟他说，换个时间吧。”
　　江涛看她一脸紧张又着急的模样，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笑了一下才说道：“没关系，如果你爸爸要为难我，什么时候见面都是一样要为难的。我这样避而不见反而显得胆怯，况且我们两个又没做错什么事情。”
　　方妍听江涛这么说，动了动嘴唇没再说什么，想了一下，说道：“那好吧，咱们进去吧。”说着，便牵了江涛的手进到屋内来。
　　江涛进来，看见方秉山坐在屋内看报纸，便站在门口叫了一声方伯伯。方秉山听到有人唤他，慢慢地将头抬起来，向江涛打量了过来。方妍也连忙在一旁对方秉山说道：“爸爸，这是我同学江涛。”江涛站在那里，迎着方秉山的目光一如平常。
　　方秉山看了他一眼，放下报纸，略抬下巴示了示意，对方妍说道：“让你同学坐。”方妍听了方秉山的话，便让江涛在方秉山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刚一坐定，便听见方秉山说道：“方妍，我想跟江涛说几句话，你先回你房间去。”
　　方妍不肯，见方秉山一下子便沉了脸，又见江涛用目光示意让她进房间，自己没关系。才犹犹豫豫地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走到门口，心中仍是放心不下，又回过头来对方秉山说道：“爸爸，你不要为难江涛。不然，我真的要生气的。”
　　方秉山并不理会她的话，只是沉下脸轻斥道：“进你房间去。”
　　方妍怕自己爸爸迁怒于江涛，不敢真的惹怒他，只是瞪了方秉山一眼，扁着嘴进房间去了。方秉山看方妍进了房间关好了门，才慢慢将头转过来看向江涛。
　　方秉山的眼神很犀利，有一种生意人的精光，额头宽阔，身体十分壮实，坐在沙发上看着江涛并不说话，江涛极力控制着心内的紧张，让自己平静下来，平和而镇定地迎着方秉山的目光。
　　好一会儿，方秉山才笑了一下，对江涛说道：“你不适合方妍，跟她分手吧。”
　　江涛微怔了一下，但很快便平静下来，看向方秉山说道：“我知道顶撞您是很不礼貌的事情，但是我还是想说，我是不是适合方妍，这个应该由方妍来判定。而且，我从跟方妍在一起的那天开始，就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她分手。”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答应我的要求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您如此不看好我和方妍，但是只要方妍没有跟我提出来要离开我，我是不会跟她分手的。”江涛本来还想说什么，却被方秉山抬手制止了。他看向方秉山，只见他的目光中都是冷漠与疏离，还有不想再听下去的不耐烦。
　　方秉山听了江涛的话沉默了起来，微眯着眼睛，食指和中指微微弯曲着在沙发上轻轻地敲击着，像是在考虑什么问题一般。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看着江涛说道：“我是个生意人，咱们说话可以直接一点，什么样的条件或者多少钱可以让你离开方妍？”
　　一股难言的屈辱从江涛的心底窜起来，巨大的羞愤填满了他的心房，他抬起头来看着方秉山道：“方伯伯，大概您作为一个生意人的成功让您在您的世界里无往不利，不相信没有谈不下来的交易。但是您不了解我，也许您也不了解方妍。所以这个话题我们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下午学校还有课，请您跟方妍说我先回学校了。”
　　方妍在房间里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着江涛在屋里只是团团转，可是想起她爸爸刚刚说话的神色又不敢轻易冲了出去，耐着性子好不容易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了门跑出来，却只见到方秉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出神，没看到江涛的人，便开口问道：“爸，江涛呢？”
　　方秉山被方妍一唤，看了方妍一眼，似乎才回过神来，慢慢说道：“小妍，你跟江涛不合适，你们分手吧。”
　　方妍被方秉山的话说得一怔，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着方秉山问道：“你跟他说什么了？”说着，也不再看方秉山，开了门便追了出去。
　　从方妍的家里出来，江涛快步向前走了几步，心中的羞辱迟迟无法退却，辛酸与无奈充满了他的心扉，他不知道方妍的爸爸为什么这么瞧不起他，也许只是因为他穷，所以亦没有资格爱上方妍那样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