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风]离心》容成九

54、番外之顾少棠篇无香

　　生于富贵中，却嫌酒肉臭，挥刀一怒斩海棠，朔漠红尘路漫漫。
　　时至今日，顾少棠依旧记得母亲死前的那个回眸，深切、留恋而悲切，而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男人却撇开头，望向了天边。一直到母亲撞死在顾家的大门上，他才施舍了一个愕然而略带疼惜的目光。
　　从那时起，十四岁的顾少棠便记住了，这个世上，男人总是薄幸无情的，他们朝三暮四，可以把一夜露水情缘说成一往情深，也可以把一段相濡以沫看得一文不值。否则，自己的父亲怎么会为了另一个女人，把与自己相守了十余年的妻子当垃圾一样抛弃？她想，和男人，只能谈买卖，不能谈感情。

　　是了，顾少棠的家世是不错的，她的父亲顾漠然是个厉害的商人，往来于中原与西域之间，白手起家，硬是凭着自己的能力闯出了一片天地，成了一代富商。他的妻子是胡人女子，是他在去往嘉峪关的路上时从马贼手里救下的。彼时，他的结发之妻去世不久，他还不到而立之年，膝下亦无子女。见那胡人女子生的有几分姿色，于是，顾漠然便把她带回了银川老家，娶进了门，还给她取了个好听的汉人名字，如烟。
　　如烟是个孤儿，十几年来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也因为如此，她去过很多地方，对汉人的语言文化、生活习性还算熟悉，所以在嫁入顾家后，她顺利地成为了顾漠然的贤内助，把顾家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让他每次行商回家时，都能感到心安。
　　十六岁，正是花一般的年纪，如烟虽然懂事，但内心深处仍是带着少女的情怀。过去的流离失所让她分外珍惜当下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定与幸福，她深爱那个救了她并给她这个家的男人。每当顾漠然对她嘘寒问暖，给她从外面带一些稀奇玩意儿，和她一起在院中种下海棠树时，她都忍不住会想，我们可以就这样相守到老。
　　对如烟来说，等待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一年中，她与顾漠然相聚的日子总是那么的少。但也正是这种等待，让每一次相聚都弥足珍贵而又幸福满溢。她喜欢站在顾府的大门口翘望，期待着在下一刻能看到心上人从外面风尘仆仆回来的样子，然后上前挽着他的手，和他一起回家。
　　或许是上天注定，自从顾漠然娶了如烟后，他的生意便蒸蒸日上，在如烟过门的第二年，顾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时期，在江湖上极富盛名。同年，顾少棠出生，一时间，顾府上下喜气洋洋。生意兴隆，家庭美满，顾漠然所拥有的，当真是羡煞了旁人。
　　然而，没过几年，令顾漠然头疼的问题就出现了，由于如烟怀顾少棠时胎位不正，导致生下她后便元气大伤，他们一直没能再怀上一儿半女。所以，顾少棠一直被视为他们的掌上明珠。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女孩子，却偏偏不喜欢和先生学经商之道，反而喜欢舞刀弄枪，与人称兄道弟。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顾漠然心里很明白，将来想让顾少棠继承顾家的产业是完全不可能的了，不过，正处于而立之年的他觉得自己还年轻，这个问题可以暂且放一放，眼下比较着急的，是西行路上最近马贼猖獗，经常劫走自己的货物，听说是因为之前自己打点好的马贼首领换人了。
　　看来，又要花一番心思了。这么想着，顾漠然放下手里把玩着的紫砂壶，看向院中正在耍着大刀的顾少棠，眉头微微一蹙，叹口气喃喃道：“成什么样子。”
　　“漠然，我给你煮了银耳莲子汤，你喝一点，也好解解暑。”不知何时，如烟将一小盅汤端到了顾漠然面前，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尝了一口，顾漠然点头道：“你的手艺还是那么好。”
　　“你喜欢就好，最近是遇到什么不顺的事了吗？看你，忙得都瘦了。”如烟一边帮他捏着肩，一边心疼地问道。
　　“嗯……没什么，货物周转上出了些问题，我明天出门去打点一下，你好好照顾自己和小棠。”
　　已经习惯了他这种说走就要走的情况，如烟点点头，轻轻道：“你放心去，家里有我呢，你一路上小心，我去给你收拾行李。”
　　拍拍如烟的手，顾漠然低低应了声，看着她转身出了门。不经意间，顾漠然又瞥到顾少棠把方才的大刀换成了一柄剑，在院中挥舞，无奈地抬手揉揉眉心，起身走到院中，唤道：“小棠。”
　　听到父亲的声音，九岁的女孩儿放下手中耍弄着的剑，走到顾漠然身边，明朗一笑，“爹你叫我？”
　　“是，你一个女孩子，不要天天舞刀弄枪的，到房里去看看书也好啊。”顾漠然看着她，颇为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吐了吐舌头，顾少棠转身跑开，高声道：“我才不要学打算盘，太没意思了。哎呀！昨天跟隔壁的虎子约好了今天要比试一通的，差点忘了。爹我出去了！”
　　不等他回答，顾少棠已经跑了没了影子，留顾漠然一人在原地气结，最后愤然甩袖回了房。

　　翌日，顾漠然一清早便离开了，如烟站在府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翻飞的衣袂消失在远方。她没有想到，自家良人这一去，就是五年。
　　五年里，她日日守在府门口等候着，想着，也许再眨眼时，他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笑容迷人，轻轻道一句：“如烟，我回来了。”
　　可惜，没有。
　　院中的海棠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顾少棠也长大了，她的样子跟如烟并不很像，反而和顾漠然更为相似。她不再像以前那般顽皮，刀枪棍法开始耍的有模有样。如烟常看她在院中的海棠树下挥舞着长刀，舞落了满树的花，她站在纷扬的落花间，英姿飒爽。恍惚中，如烟就觉得看到了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只是，春草又绿，王孙不归。
　　顾漠然回来时，正是秋天，如烟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不期然出现在自己视野里的男人，越来越近，眼中透出惊喜，可又慢慢变成了疑惑，变成了悲伤——顾漠然的身边跟着一个巧笑嫣然的美女，怀中还抱着一个男婴。
　　聪明如她，很快便明白在这五年里，有什么东西，变了。脱力地倚在门框上，如烟呆呆地看着顾漠然将那女子拉到自己面前，随后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已是深夜，如烟慢慢坐起身，发现守在床边的是顾少棠，而自己等了五年的人却不知在哪里，苦笑一声，她轻轻唤道：“小棠。”
　　“娘，你还好吧？”倒了杯水，顾少棠扶起如烟，喂她喝下。
　　喝完水，如烟犹豫一会儿，才道：“你爹他……”
　　“哼，我爹？早不知道醉在哪个温柔乡里了，娘，您说您，等了这么些年，就……”
　　“小棠！别说了，他会来给我解释的，他一定有苦衷的，一定的……”
　　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她眸中带伤，顾少棠便咽下了口中的话，扶她躺下，轻声道：“娘，您再睡一会儿吧。”言罢，吹熄了灯，逃也似的出了房间。
　　路过顾漠然的房门口时，顾少棠停下脚步，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交谈声。良久，她叹口气，走开了。
　　爹，明天，你要怎么向娘开口？你怎么能开得了口？
　　无眠的一夜，连月亮都不知去了哪里。

　　第二天，如烟早早便做好了早饭，等在大厅中，顾漠然也起得格外的早，二人坐到一起时，都有些尴尬。半晌，顾漠然率先开口，道：“如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看了他一会儿，如烟蓦然一笑，低下头，并不作答。
　　啜了口茶，顾漠然又道：“如烟，我知道你在气我又带了女人回来，可是……她救过我的命啊。”
　　闻言，如烟抬起头，似乎在等待他继续往下解释。
　　“五年前，我的货物屡屡遭马贼打劫，经查证才知道，他们换了新的首领，所以，我便带了人马想去重新打点一下关系，不想，却被他们暗算。如果不是莫离，我也许就死在了大漠里，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莫离？她叫莫离？”如烟喃喃重复着那个名字，眼含凄凉道。
　　点了点头，顾漠然回道：“她和你一样，也是胡人。”
　　“那……你给她取得名字？”
　　“嗯。如烟，我……”看着面前这个女子，顾漠然突然心生不忍，不知该如何开口。
　　深吸一口气，如烟缓缓道：“漠然，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吧。”
　　长久的沉默，让如烟明白，接下来的话，一定是自己不想听到的，可是，她已然静静望着眼前这个自己爱了十余年的男人，等待着他击碎自己最后的希望。
　　终于，他开口道：“莫离她……她不希望……如烟，我……”
　　生生扯出一个笑容，如烟哀哀道：“我知道，她容不下我，对吗？”
　　握紧拳，顾漠然转开头，竟是不忍再看如烟的眼睛。
　　眼泪瞬间决堤，如烟无声地哭泣着，很久很久，她轻声道：“漠然，漠然……你果真漠然。莫离，莫离……白首莫离……如烟……”低低笑开，又道：“往事如烟……”
　　顾漠然猛地抬起头，却再不见昔日那双温柔的眉眼，只剩下满目苍凉。

　　顾少棠一进大厅，看到的就是自己母亲背着包袱往外走的样子，而自己的父亲则站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垂着眼，没有表示。
　　顾不得许多，顾少棠一把拉住如烟，脱口问道：“娘，你要去哪儿？”
　　如烟抬头望着她，凄然一笑，道：“小棠……没事，娘就是出去走走。”
　　“走什么走，包袱都背上了，你要去哪儿？”
　　见如烟不说话，顾少棠转头，狠狠瞪向莫离，恶声道：“是你？你居然要赶我娘走！”
　　莫离被她骇人的样子吓到，怯怯地往顾漠然身后缩了缩，小声道：“你凶什么……明明你爹也同意了的。”
　　不顾如烟的阻拦，顾少棠走到顾漠然面前，一字一顿道：“爹，是你要赶我娘走？”
　　将头转向一边，顾漠然没有回答。
　　点着头，顾少棠道：“好，好，你很好，从今以后，你不是我爹！我跟我娘一起走！”
　　“小棠！”如烟在她身后喊道：“你瞎说什么！”
　　走回如烟身边，顾少棠道：“娘，我没胡说，我跟你一起走，我没他这个爹！我们走！”
　　“你敢！”顾漠然终于发话了，却是让家奴把顾少棠拉回了身边。
　　挣扎，怒骂，却毫无用处。
　　顾少棠就这样看着自己的母亲一步一步走向府门，无能为力。
　　如烟在府门口站定，回首看向顾漠然，深切、留恋而悲切，诀别般叫他：“漠然……”
　　抬头看向天际，顾漠然不做回应。
　　突然，一声闷响，如烟倒在地上，血，流成一片，如火如荼。
　　在场的人无不瞪大眼，不知所措。还是顾少棠最先反应过来，挣开家奴的束缚，奔到如烟身边，“娘！娘！你这是干嘛？”
　　虚弱地笑了笑，目光却望向院中的那棵海棠树，如烟断断续续道：“小棠……那棵树，是我跟你爹一起种下的……你出生的时候……它开得很美……你的名字里有‘棠’字……海棠无香……娘……娘希望你，像海棠一样，不让人闻去了心思……开的很美……漠……然……”
　　顾少棠缓缓抬起头望向走到自己身边的人，意外地看到他落下的泪珠儿，只是，此刻却显得那么嘲讽。大喝一声，顾少棠从院中抄起自己的长刀，狠狠砍向那棵海棠，一刀一刀，斩断的，究竟是什么？
　　后来的事，她不太记得了，总之是和那个男人永远断绝了关系。
　　再后来，她去了朔漠，在那里，她在龙门客栈遇到了一个女人，叫金镶玉。可不久后，金镶玉却为了一个男人烧了客栈，不知所踪。
　　那夜，面对着熊熊烈火，顾少棠站在天地风尘间，仰天长啸，她笑，笑世间女人看不开，被男人负尽了心思。
　　可她没想到，自己在很多年后，遇到了风里刀，也为了这个男人，付尽深情，等过了青春年华。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最后放开了手。
　　然，记忆不死，余生仍苦。

　　龙门客栈一直都在，顾少棠也一直活着，她时常想，或许，并不是像她娘说的那样，海棠无香是为了不让人闻去心思，而是一种对凉薄的看透。
　　因为看透，所以无求。
　　因为无求，所以无欲。
　　因为无欲，所以无香。

　　番外•无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