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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双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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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还被阖府“元寿”与“弘历”混着叫的年纪,我就知道他。
不仅因为他是王府里的常客,更重要的是上至王父下到洒扫的婢女,只要听闻他的名字都会喜上眉梢。所以,相较于别人,年幼的我不过多了分羡慕,要是我也能像他那样让王父喜欢,该有多好。
可惜,亲眼目睹了花园里的一幕后,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嫉妒。
那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午后,我早早完成了功课,在天申无比怨念的注目下走出了书房。园子里亭子下是我和天申常去嬉闹的地方,不过今天我是去不成了——远处有人把守,王父和他一定在那里闲谈。
颇为无聊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抬头却刚好对上王父的双眸,我被吓得一哆嗦,原来在这里竟然能看到王父和他——借酒抒怀,或者吟诗作对,距离太远,我无法从王父的嘴唇开合中弄清来龙去脉,只是内心渐渐涌上一股寒意。王父的眼神中,流淌着不为我知晓的温暖与关爱,那是我梦寐以求却从未获得的感受。坐了许久,他应该是打算起身活动下筋骨,却一个踉跄栽倒王父的怀里。王父的眼睛里闪过紧张、担心,可似乎还有那么一丝得意,因为那双拥着他的手,许久都没有放开。眼前蒙上一层雾气,我四处张望确定没人,快步跑开。
之后的几日里,我几次差点被先生打了手板,连天申都觉察出我的怪异。可心里的苦我又能和谁说?不管多么努力地读书,最多能换来王父的微微颔首,远不能像二姐姐一样,有了丁点成绩就大加赞许;府里新进的蔬果、书籍、玉石,一定要等他来了,象征性地挑拣一番才轮得到别人;上次和天申玩耍碰伤,王父仅仅简单问过几句就匆匆离开,若是换了他……王父,您不当如此偏心啊?
王父变成了皇父,我也成了四阿哥。可是,内心的失落非但没有因为周遭人的侧目而稍加平复,相反,心头的大石愈发沉重——
无论是朝堂要事还或寻常家宴,皇父总是习惯性地往下首看,尽管他通常是不会抬头的。而只要他一开口,不管之前皇父的眉头皱得有多紧,三句话之内唇角便会微微上扬。我承认,他是个难得的贤臣与能臣,最善于为皇父排忧解难,每次都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想出最行之有效的办法,但皇父看他的神情,却决然不单是一个皇帝对待臣子的赞许,骄傲、志得意满、高山流水,根本不想遮掩也遮掩不住的感情让我的嫉妒变成了怨恨。
同样让我不满的还有弘昼。我和弘昼之间,他原本更倾向弘昼,连带着王父也对弘昼多看几眼,常常打趣弘昼和他小时候有相似之处。八岁那年,弘昼生了场大病,太医都束手无策,是他带着伤病寻来良方把弘昼从阎王那里找回来,王父不顾自家子息甚少,硬要拉着弘昼拜他为父。而今弘昼提起他仍然“王父,王父”一副自豪的模样,我故作钦羡,心底暗自好笑:一朝天子一朝臣,皇父终有作古的那一日,弘昼,你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他成功躲过了四年的一劫,终于还是在八年端午的前一日离开人世。得知消息的我,竟然有几分发自心底的难过:难道我真的不战而败吗?
一夜间,皇父苍老了十多岁,不知洒下多少泪水,锦帕上留下斑斑血迹,无数违背礼法的恩典如雪飞往素缟的王府,累牍的文字写满他曾经的功绩。轮到我觐见,但觉皇父的眼神空洞无助,一个人喃喃许多我听不懂的话,手里紧紧攥着他生前荷包中的鼻烟壶。苦涩的汤药灼伤皇父的舌头,我吓得赶忙跪地请罪,皇父不过淡淡看了一眼就赶我出殿,空气中那几不可闻的叹息最后刺痛了我:“祥弟,你若在,四哥就不必……”
难怪皇父一辈宁愿粉身碎骨也要对这个位子争上一番,坐在这里俯瞰天下,人生还有什么缺憾?
取消士绅一体化当差,废除八旗井田制;复允禩、允禟公爵,释放岳钟琪、傅尔丹,收《大义觉迷录》,复三哥玉碟,启用雍正年间因为贪赃被革职的官员……皇父,看到了吧,朕的威望可不比您低。
张廷玉、鄂尔泰,这两位老臣被您宠坏了,朕可得好好管一管;弘皙不自量力,您一定也不希望再出一位皇太子吧?弘晓?朕办差的时候他还是个奶娃娃,好好研究怡王府的藏书就够了。
可是,为什么随着岁月的流逝,心里却越来越空?
朕是十全老人,朕的功绩不输皇父甚至可以和圣祖比肩!
皇父身边有他,朕的身边有善保!
没错,朕输了,输得一塌糊涂。朕的身畔,少了那双可以推心置腹的眸子。
他面对皇父的屡次加恩诚惶诚恐,却敢为了政事和皇父在养心殿吵得昏天黑地;天灾人祸不断,皇父几次气到晕厥,却再舍不得摔了任何他亲手做的物件。哪里是君臣,甚至比兄弟时更为亲密,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甚至当皇父多年后追忆他,眼神中也全是欣慰。
善保读得懂朕,可他终归只是奴才,宫里秘传他在外被人称“二皇帝”,换在早年他就没命了,可现在朕不想管也管不动。当年旁观皇父再三不贺端午还暗道矫情,现在才明白他老人家写下“九重三殿谁为友,清风明月作契交”的心情。
他比皇父小八岁,两人朝夕为伴四十多年,最后几年不过靠药石勉力维持,皇父尚且感叹自己不曾先走一步,让他享尽了福分;天申跟朕只差一个时辰,倒比朕先去了二十多年,连甘珠尔也没了快二十年……
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不记得什么时候,皇父当着朕的面对他这样说,他抬头含笑看着皇父,微微摇头却什么都没说。赢了天下又如何,身边没有那么一知己相知相惜,为镜为谋,便只有独品高处不胜寒的凄苦。
昏黄的眸子中泛着点点泪花,正要睡去又忙翻身坐起,这几天善保也难得来一次,聊聊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