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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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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我不想和他同处一室。
于是我捧着衣物,问老头:“你能教我穿衣吗?”
老头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却道:“阮公子,药铺要开门了。”
我想了想,又问他:“你的铺子里,没有别人了吗?”
他摇了摇头。
我又问:“那你这里,还有其他住处吗?”
他又摇了摇头。
我顿时觉得十分惆怅。
老头朝我行个礼,便去铺子里做事了。
今天外面肯定搜查得很紧,我不可能跟着他也去铺子里抛头露面。
我的肚子也很饿。而且我的腰,现在是越来越痛,双腿也抖得厉害。我需要躺下来。
我扭头看了看那间屋子的门,想到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不由叹了口气。
我没有回去,只是靠着走廊的墙壁,缓缓地坐倒在地上。
没有火炉也没有白狐皮,我觉得异常寒冷。
这种感觉,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好像也经历过。
那个时候,我坐在雪地里,冷得要命。四周全部是白色的,飞琼肆虐,天地苍茫。我又累又饿,一步也走不了,异常绝望地放声大哭。
哭声回荡开去,可没有人理我。
我不记得我为什么会坐在雪地里,我也不记得那个雪地到底是在哪里。那个时候,我还太小。
我只记得,哭到我已经再也没有力气的时候,有个男人走过来,用白狐皮的袍子包裹住我,将我抱了起来。
白狐皮很温暖,很柔软,我仿佛是突然跌进了宁静的海里。
他伸出一根手指,很耐心地替我擦眼泪。
然后,我听到他说:“谋事在人,我不信我什么事也做不了。”
我从白狐皮长长的绒毛里看着他。他二十出头的样子,有一双好看的远山眉,有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庞,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雅。
童年之事差不多统统遗忘,可我永远记得太傅当时的模样。
事实上,之后的十多年,每一次看到太傅,我都会想起初见他时的模样:温暖的,柔软的,安宁的,让我,魂牵梦绕的。
回忆到最后我的意识开始昏沉。
然后我似乎感到有人把我抱了起来,把我轻轻放在了很柔软的东西之上。我似乎感到有人喂我吃东西,我还似乎感到有人褪了我的裤子,将冰凉冰凉的东西涂在我火辣辣的□□之上。
最后的最后,似乎有人给我盖了一床被子。
很温暖,很柔软,很安宁。和太傅一样。
我睁不开眼睛,只好伸手拉住他,道:“太傅,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没有抽手,只是,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仿佛琼花般的漫天雪絮,无声飘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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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了几天的病,整个人随波逐流,仿佛只一夜便历经春夏秋冬。
有时候我会在清晨醒过来,看到那个男人在一旁背对着我换衣衫。
他的背上全是鞭痕,纵横交错,无声而残忍地记录下了发生在许久以前的一个不堪故事。
我会很仔细地看着他,努力记住他是如何穿衣服的。
我要学会穿衣服。
我都能从皇宫里逃出来,没有道理不能自己穿衣服。
有一次他察觉我在看他,便转过身来,倒了一杯水,递给我。
“朕不渴。”我道。
他闻言便默默将水放下,继续低头穿衣服。
“那些鞭伤,是谁打的?”我迷迷糊糊问他。
他正在系发带的手停住,青丝垂下,拂过他苍白而没有神情的脸。
"痛吗?"我又问。
他看住我,眸底深邃。
我们就这样无声地对视了一会儿。
然后他迅速扎好发带,出门而去。
又有一次我在深夜醒过来,看到那个男人趴在桌案上睡得深沉。
月光如水一般从窗口流泻进来,淌过他长长覆盖下来的睫毛,在眼底形成了两把半月形的青扇。
我看了他半天,他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倒一杯水,递给我。
我没有接,反而问他:“你为什么要趴在桌子上睡觉?”
他很不耐烦地看我一眼,放下水杯,又倒头睡了。
他好像很疲倦的样子。
我从床上爬起来,推了推他:“外头现在风声如何?我们能出京城了吗?”
他勉强睁眼,摇了摇头。
我想了想,又问他:“你和太傅,究竟有什么过节?”
他已经又闭上了眼睛。
我站了很久,看着月光留下的阴影在他脸上极其缓慢地移动。
最后,我终于没有忍住,问道:“你以前,是不是和太傅很熟络?”
他的睫毛抖了一下。
“你和太傅,是朋友吗?”
他闻言终于再次睁眼,叹口气,将我重新拉回床上。
“到底因为什么事情,他要置你于死地?”
他给我盖了盖被子,回道:“知道了对你没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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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过了几天,我的病彻底好了。
那天我睡醒的时候,正值傍晚,屋子里没有人也没有掌灯。
外头下着倾盆大雨。
我找出我的衣服,脑子里努力回想那个男人穿衣服的动作,自己摸索着把衣裳套起来。
接近二月的关系,天气暖和不少,湿润的和风一阵又一阵从窗缝吹进来。
我穿了许久许久,穿得满头大汗,终于在暖风中把衣服穿端正了。
我很是自豪。
于是我打开门,沿着走廊兴高采烈地往外走。
转过拐角,就是药铺的后头。我偷偷开了条门缝,往外头瞧。
那个男人也不在药铺里头,只有花白胡子的老头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
雨很大,沿着药铺外面的屋檐落下来,画出一条条笔直的线,就好像我的情思,从来也不曾断开。
我看了一会儿,甚觉无聊。
我刚想转身,有个中年人冲进了药铺。
“这天怎么就像娘们儿似的,哭个不停了!”
老头揉了揉眼,笑道:“金掌柜火气不小啊,可是我介绍的人不中意?”
“你介绍的人甚好,火眼金睛,功底够扎实。只是长得太惹眼,害得我家姑娘老是寻了借口往我店铺里跑。”金掌柜道。然后他顿了顿,突然贼笑道:“我向你打听个事情。”
那老头白了金掌柜一眼:“你死心吧。他是世家出身。‘士庶天隔’,就算他再落魄也轮不到你女儿。”
士庶天隔的意思我当然知道,就是世家大族与平民百姓是有区别的。贵族子弟,不可能娶庶民之女为妻。
金掌柜闻言,讪讪道:“我不过就是问问……”
“麻雀也不是那么容易变凤凰的。”那老头打了个哈欠道。
“这也指不定。”金掌柜又开始贼笑,“银风馆端茶的少灵儿,正月十五走在街上被太傅大人撞见,不就摇身一变,成了银风馆的头牌了麽?”
我听到“太傅”二字,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群蛇乱舞。
只听金掌柜续着啧啧道:“那少灵儿据说其貌不扬,眼神也不好,偏偏他鸿运当头,正月十五得了空去花市赏灯玩儿。恰巧那日太傅大人亲自带了人搜城,一眼就相中了他。”
我胸口闷得很。
金掌柜还在那里说着话,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我是十四晚离得宫,十五太傅就带人搜了城。不仅搜了城,还相中了一个银风馆的小倌。
太傅,原来也是思慕男子的。
我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我呆呆站了很久,直到感觉有人在拍我的肩膀。
我侧头,发现是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头。
“阮公子身子可好些吗?”他问我。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药铺也打样了,聒噪的金掌柜也不见了。
我仔细听了听外头,雨声嘈嘈。
我不答反问:“你有伞吗?”
他道:“我有蓑笠。”
我挠了挠头,又问:“那你能帮我穿上吗?”
他很奇怪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补道:“我想出门。”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取过蓑笠,替我穿戴好。
笠斗很大,遮掩了我大半张脸,甚好。
我抖了抖蓑衣,跨门出去。
雨瞬间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仿佛阻隔了所有的空气,逼得我无法呼吸。
我抬头看了看苍穹,转身,很认真地问老头:“你知道银风馆怎么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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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很大,打在街面的灰砖上,腾出无数白色的水汽来,飘渺得很。
街上有些侍卫懒洋洋地巡逻着,可能他们巡查了多日,因此也不甚认真。
我觉得我冒险出门,还是很值得的。
银风馆离药铺并不是很远,我走了一会儿,就到了。
我一眼就看到了门口巨大的两只蜡烛,通红通红地燃烧着。
我躲在银风馆斜对面的一条小巷里,偷偷地看着银风馆门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一直想来银风馆,想来见识一下可男可女的小倌,这是我的一个梦想,可惜一直没有能如愿。
今天,我真的看到它的时候,却突然感到无比厌恶。
如若将来我重新掌了权,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找人铲平了它。
这样,太傅就不能来这里找小倌了。
我想得很义愤填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银风馆门口突然涌现出了许多人。
我看到八匹高头大马先行开道,然后一顶气势恢弘的轿子威风凛凛地停在了银风馆门口。
然后,一群人拥簇着一个小倌,从银风馆里出来。
那个小倌,长得很一般。
不过他的眼睛很有特色,明明很冷漠,偏偏透出无端的凄美。
我看到他眼睛的一瞬间,微微一呆。
这副眼睛,我很熟悉。
他已经慢慢走到轿子面前,施然行了个礼,道:“少灵儿恭迎太傅大人。”
轿帘掀开,我看到,太傅一身白衣,对着少灵儿淡淡一笑。
那一笑,宛如凛冽朔风,将我所有的感情吹成了肥皂泡儿,飘荡进雨里,被细密的雨珠无情地打成了粉碎。
我踉跄往后退了一步。
有人在身后扶住我。
我回头,是那个男人。
他没有穿蓑笠也没有打伞,只是立在雨里,皱着眉头看我。
他的衣衫全部湿透了,紧紧贴住身体。他的头发也都湿透了。发丝一缕一缕地黏在他苍白的面颊上,更衬托出他冷漠而凄美的眸子。
他拉起我的手,一言不发就拖着我往回走。
我用力甩开他,转身,随手拦住一个行人。
“你眼神好不好?”我问那个行人。
那个行人朝我翻了个白眼。
我视而不见,指了指银风馆门口的少灵儿,又指了指那个男人,继续问行人:“你觉得他们两个,长得像吗?”
行人看了看远处的少灵儿,又看了看那个男人,很惊讶地点头道:“果然有些像,不过这位公子风姿出众得多。”
那个男人无声看着我,迷蒙的雨水模糊了他的眼神。
我笑了。
又有一个行人走过,我又拦住他,又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
那个行人不屑回道:“那小倌儿不过长了五分形似罢了。”
我在雨里笑得更大声了。
雨水打在我的脸上,顺着我的脸颊流淌下来,流到我的嘴里,我尝了一口,是咸的。
太傅,三十有六了。不曾娶妻,不曾纳妾,从不去青楼。
我一直在想,太傅是不是思慕男子。
今天我很高兴地发现,原来我没有猜错,太傅,真的是思慕男子。
太傅不仅思慕男子,而且专情地思慕着一个男子。
太傅是人中之龙,我知道,他思慕的男子,一定也是超凡脱俗,风采无双。
那个男人已经再次上来,捉住我的手,将我往回拖。
我一把推开他,睁大眼睛看住他。
他的确超凡脱俗,的确风采无双。
可是我不信,我不愿相信。
“是你?”我在雨里大声地问他,“太傅喜欢的人,是你,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