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辜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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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岳飞丧母请丁忧的上书终于端端正正摆在福宁殿的案头。我等得心急如焚，这才好下旨封姚氏为一品诰命，才敢着手准备微服吊丧----若早了，便是明晃晃彰显暴露，皇帝有密探盯梢岳家动静。
一路上，牵挂着云儿我寝食不安，更深露重时分，我依旧在帐中困兽一般徘徊，幽黄烛光下，有个盘算多年的念头如孤鹜独立，锋锐越发清晰----定要抓住岳飞守孝三年的机会，令我的云儿取代父职，他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美名赫赫传扬天下。
只是如今，估量岳家要如前生一般，扶棺北上将姚氏葬在庐山，我生怕赶不上鄂州的祭奠，不及布置只得带先着护驾的队伍，日夜兼程赶往目的地。
那日，鄂州侯府烟火缭绕，白幡垂坠。森森秋寒冰凉中，我凝视着高高挂在门口的两个丧白灯笼，再看黑压压门洞内一派哀痛颜色，充耳所闻满是哭声。这分明，搅动了什么遥远却刻骨的记忆，令我心中一阵抽搐悸痛。
云儿……我默默暗念他的名字，下马不顾扶持，横头匆匆惶恐，往里大步走。
斜刺里，一个白晃晃的人突然挡在路上，冲我行跪礼。哦，是岳飞。又是岳飞，永远都是岳飞。他又穿着丧服了----这一回，岳飞领着家中男丁，披发赤脚在灵前接驾。
我用心应对，竭力转动眼珠子，莫要直勾勾盯着他身后----那人，鹤立鸡群般一眼脱离出众人的白花花虚像。他低垂着头，白衣乌发，鲜明活生生。
真好，真好。肺腑如得到解脱，冰冷的空气灌入，我深深吸一口，再度凝神，作肃穆状。
岳飞与我说着什么。众人眼中，突然驾临的皇帝赵构一袭素服，面有哀色。
我实质，则带着恶毒的痛快，欣赏眼前岳飞的悲恸，一丝丝嗜血般细品，岳飞那感君恩深厚而涕零的可笑模样。
此时小敛裹尸大敛入馆都已结束，我正赶上吊赙之礼，御驾慷慨赐麻帛千匹，金银玉器不计胜数。而对付这等大孝子，我更要亲自掂香拜祭。
捻了支燃着的素香在手，慢慢肃穆往灵牌香案步去-----只在这个时候，才得机会匆匆扫一眼跪在前排的岳云。
他丧服刺眼，乌发逶迤。肩胛处空荡荡，显然形容迅速消瘦了不少。
我立即红了眼眶，生生忍耐吞落眼泪，将檀香亲手插在炉中，转身又对着岳飞一阵抚慰垂询。
先略问了几句姚氏在世时的医药，我道，“老夫人本当魂归故里，只是如今大事未定，回不得汤阴，鹏举有何打算？”
岳飞嘶哑回道，官家，我母赞过江州风景，臣想着去那寻一处地方，臣也结庐相伴三年。”
我点点头，垂下眼睫掩饰一闪而过的锐利，“朕，即刻下旨，诰命夫人姚氏赐葬江州风水宝穴。鹏举可任意选址，只管丁忧，万事孝为先。”
岳飞在丧母沉痛中，一贯只感怀皇帝厚恩，半点不曾往别的地方想。
这时，我又得机会，再度望向岳云，“鹏举，云儿他也随你同行吧？”
岳飞称是。
自然，我的云儿身为岳家长子嫡孙，理所应当扶灵柩一路。到时候，更能代父尽忠，为家为国，两者俱全。
只是此刻，我想着一路都要跣足徒步，秋末冬初的土地霜冻寒凉，更会有多少石砾荆棘？行路难，悲恸深，云儿，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踏上行程。
鼻腔涌上酸意。我情不自禁对着他张了张口，却不能说出只言片语，凄惶胆颤，赛过风中一微烛。
心有灵犀般，岳云他抬头，与我短促对视一眼，憔悴伤痛难掩。
我心头一震，赶忙咬牙，掩饰着用袖口擦擦泛红的眼角，转头哽咽对岳飞道，“鹏举，朕想起了……想起了……”嚅嚅着也无需说完，闭目放肆伤心。
那岳飞素来忠孝，见状，便已经自作聪明认定，官家我是想起了死在北国狼狈不堪的太上皇，国伤家痛一齐感怀，这堂堂八尺汉子便也热泪悲戚不止----总不会乱生疑心。
这般真心实意和虚情假意轮转肆意，我如个粉墨登场的戏子，一时阴，一时阳，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在岳家的戏台上妆扮。明明我盯着岳飞，却如脑旁还多生出了一只眼睛，始终直愣愣凝望一处。他一举一动一呼吸一轻颤，四周缟白映衬的脸，紧捏麻布丧服下缘的拳，越来越分明清晰，充盈汹涌入我心田，令呼吸越来越涩滞。
昏昏沉沉，沉沉昏昏。于是，皇帝亲临吊丧触境伤情，暂留岳飞侯府秘密休养。
果然，打探得他们三日后便要扶棺启程。我愣愣盯着院内开败了的萧索昙花，心忧辗转，放不下，舍不得，咬牙遣退了侍从们，独自如漂浮的魂魄，脚步虚浮再探灵堂，又如一头觅食的小兽，战战兢兢，聆听风吹草动。
先听得哭声。岳府女眷都在后厅哭灵，一色穿着青色缣衣，刘氏李氏都披了发，或垂泪或嚎啕。
我细细观望。刘氏心中，当如释重负，她从今往后，便是岳家后宅最有权威，说一不二的女主人。
我已不屑，再把上无婆婆撑腰，下无子女伴身的李氏当个多重要的人物，受了她们的礼后，又缓缓往停着灵柩的前厅走。
万幸，万幸。因岳家地位恩宠，鄂州本地官员，知府通判大都亲临悼丧，临安朝中也有丞相李纲等派亲信家人送来奠仪。岳飞此时，便在正厅依礼接待那络绎不绝的访客----留下一双儿子，依旧跪在祖母的棺木前，含悲祭焚。
深秋幽草凝露如滴泪眼，一路沾染湿润了我的袍。我提起袂角，只遥遥站在门外，屏息凝望。
铜盆里燃着纸钱元宝，火光明灭起伏，照得他侧脸憔悴，时隐时现。
几天几夜的丧事下来，岳雷年幼已倦极，红着眼依偎着哥哥，不住掉泪。岳云慢慢伸手，将他揽靠在自己膝头，一言不发无声安抚，就这么待弟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良久不动，唯有一行清冽，缓缓滑落。
我已不知什么时候，迈着沉重双腿挪进内间，呼吸都是几欲让心头窒息的香火焚灰味，我想我的脸色恐怕也如死人一般惨白惨白。因岳家葬仪，我也曾操持过，从骨子里心头深处，惊惧战栗----这白幡灵堂，佛号钟磬，还有如蛆附骨的哭声，分明曾构筑出一场极可怖，极可怖的寒冷梦魇。
所以，我咽下一口翻涌的血腥气，只能目不转睛，痴痴盯着活生生的岳云上下打量。
皇帝孑然的影子被拉得淡薄而硕长，摇摇晃晃投在岳云身旁。
他低头，一手搂着岳雷，一手只捡起纸折的元宝往火盆里填，指尖明耀夺目，转瞬即灭，却引来一只蠢小的蛾，惊颤飞着绕着，渐与残灰融为一色。
我压抑着浑身颤抖，慢慢俯身，缂丝袍衫一角几乎覆着了岳云的生麻布丧服下缘。我也伸手，想拿起一叠纸钱----岳云一把伸掌，猛捉住了我。
我胆颤魂飞，却下意识般，反握住。
他的手，固执带着凉意，生生令我，几乎就要牵至脸颊，狠狠亲吻摩挲。
再抬眼，对上一双饱蕴泪花却倔强的眸子，我又张了张嘴，活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呼吸徒然，噎了一口痛气在喉。
岳云牢牢抓着我不放。我不得不惊惶四顾这处境：岳飞，岳飞就在咫尺外，我能听到依稀的话语声，或是武将杀气，令我汗毛倒竖，战战兢兢。
不能，不能！明明这么惧怕，可却偏偏，与岳云十指相握相扣，更拉近了，手握着手紧贴着藏在衣袂之内，难舍难分。
他已满脸是泪。攥着我的手那么紧，生生捏痛我的心。
我再不敢去看他的脸，更不敢将他揽入怀中抚慰，只扣着他微颤的指尖，分不清是谁的手，越来越滚烫灼人。
火苗微光跳跃黯淡，我摇晃不稳，困难低哑道，“云儿……你……”
他别过头，赤红着双目看了看祖母的牌位，嘴唇翕动了动，慢慢松开我。哀痛之外，果然压抑了一层愧疚自责。
手中惘然空空，我又无力轻唤一声云儿，顿了顿，干巴巴道，“节哀顺便……”
他不吭声，只拽紧了丧服袍角，指节都捏得发白。我眼睁睁看着，分明有大颗大颗眼泪滴落下，晕染湿色深。
我摇摇晃晃，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渗血。满心都是嘶声呼啸，不能再留！不能再留！！再留我便要-----
岳云又向我望来，他抬袖一抹泪水，目光变得倔强。他狠狠咬了咬牙----不！不！我已听到，岳飞的脚步！他如从修罗地狱踏出，青面獠牙，目如铜铃怒瞪，就要洞察伪装，以雷霆之势，碾碎我们，狂卷怒涨业火，把我们烧得灰飞烟灭！
我跳起，歪歪斜斜，逃也似地横冲出门。岳飞已向此走来，分明赛过夜叉。我无法照面，闭眼往地上一软倒----闹哄哄地围了一片，听得岳飞嘶哑焦急唤，“官家！官家！！”
……结果依旧变成了皇帝感怀伤情，果然是个至孝的君主。
我躺在岳府的床上，面无表情听着侍从报告前厅的动静----云儿，岳飞，都无异状。这才挥手，让他们下去。
翻了个身，对着素白的床内，我才敢，抬起曾与他相握的那只手，抚上自己面颊----所触之处，眼泪在横流。
我哭得，战栗将脑袋藏在被褥里。
次日，皇帝眼圈果然有些红肿，我着人再探的消息终于清楚：姚老太太临终前日子，对守在床头的儿子道，活了这么久，若是能看到重孙辈，自己便再无遗憾。
岳飞只叹悔国事家事难两全，云儿一心报国耽误了终身大事，倒并未责怪儿子，也未采取李氏“冲喜”的建议。
只是，我的云儿听闻祖母这番言词，怔怔片刻后，竟直直跪在姚氏门外一整夜。待后来祖母咽气，他更是不眠不休跪了三天三夜----云儿，云儿，这分明非你的错！
你原本，该有贤惠发妻，子女双全……
我喃喃念叨，无力跌坐在圈椅上。火辣辣的疼痛在心头蔓延后，我又惨白飘忽想，这次，也好。云儿该看清，自己身为人子，身为家门传承顶梁柱，肩负种种期望，开枝散叶光耀门楣，不得辜负。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辜负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