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为母则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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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余晖照得帐外恍如蜜淌，一派瑰丽金色中，迎来了熟悉的秀挺身影，斜斜投入帐内。他背着光，惟独手捧着的那束蔷薇花儿，同样沐着光辉，分外明媚鲜妍。
我痴痴看着他走近，岳云嘴角弯弯带笑，他卸了甲胄，只着夏日薄衫，此刻连眉目都是一派温润发亮，真个翩翩掂花少年郎。他将花儿插入瓶中，按我素日的习惯放在书案头，给帐内又添了一抹亮色。
他转身专注看着我，笑颜如花灿烂，“官家可喜欢？”
我连连点头，拉着他的手道，“云儿你总为朕摘花，难为费心了。”
岳云笑道，“举手之劳，我自乐意，饮马的溪水旁长了一大片呢。何况，从前官家在宫中时，一贯喜欢折花装饰。”
我见岳云将我平日的习惯爱好一点一滴都记得牢靠，欣喜之余更是万分不舍----明日我便要离开他，去韩世忠的军中“督查”了。
“云儿……”我按捺不住，“再让朕好好看看你。”
夏日操练后，云儿借着饮马的功夫在溪水里洗了澡，此刻发上水色未干，半湿着用细绳扎了个髻。我忍不住深深呼吸了几口，少年独特的干净味道，再触了触他被太阳晒得泛蜜的脸膛。“云儿，你要多多保重。”
岳云也知分别在即，望着我目光闪闪，笃定道，“官家，今年万寿节，我定早早赶赴临安，与官家献寿。”
又道，“明日我能送官家出营十里，爹爹都准了。”
我含笑点头，见他额角薄汗津津，先抬袖给他擦了擦，又转身将案上搁着的一碗蜜渍杨梅捧给岳云。
金红渍亮的深色杨梅上，都凝了薄薄糖霜，剔透香甜，令人垂涎。“云儿，杨梅是临安送来的，朕今日尝它忽然想起云儿定会喜欢，便留给你吃，最解暑生津了。”
他看一眼，笑盈盈伸出食指，刚要去取，却停驻收手道，“官家，我才摘了花，手脏。”
我正要去寻一片勺子，却见岳云眉梢不满地拧了拧，立时回过味来。他是想……
只踟蹰了一瞬，或许是分别在即，又或许是蜂蜜太过香甜，我轻轻用手指掂起了一颗，微笑着送到岳云唇边。
他立时满足张口，啊呜一下，有滋有味地咀嚼，杨梅深红汁水染得唇齿都现嫣然。
我微微笑着用帕子擦拭他的嘴角，刚要收手，岳云却一把夺过我的帕子，冲我大方笑道，“先借我一用，来日再还给官家。”
说着他将帕子塞进了怀中。
“是，是。云儿要如何，便如何。”我口中说着，又顺势缓缓抬手，拨开他几缕额发，凝视着他的笑颜----终究按捺住心头的秘密，不把他生母之事，当即告之云儿。
时机不到，还有那么多细节要安排。因刘氏的履历，必须重写，只需耐心等待一阵，我就能让事情以最完美的方式发展。
绍兴五年七月底，破曹成大捷后，皇帝赵构顶着炎炎烈日，赶赴驻扎在豫章鄱阳湖边的韩世忠军。刚一抵达，我便急匆匆遣退众人，询问韩世忠夫妻道，“事情如何了？”
韩世忠忙答道，“依官家密令，土匪营寨中所有俘虏残匪，已全数斩首，未留活口。而营寨中解救出来的女眷，也悉数遣散远走，再无人认得刘氏。”
我道，“好，此事事关重大，你夫妻二人也需监管好麾下军士，若将来走漏风声，我只拿你试问。”
梁红玉忙道，“官家勿虑，此事内里机缘也只有我夫妻二人知晓，那些照看刘氏的军士们也只当她是个寻常可怜妇人，并不知丝毫内情。”
我满意点头，再看看梁红玉英姿飒爽，戎装紫金锁子甲，举手投足实在是女中豪杰的模样，与韩世忠万分堪配。再想起那如浮萍般的刘氏，实在让人暗自嗟叹----都是美貌女人，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接着，打探刘氏状况，听说她依旧不言不语，哪怕听得岳飞岳云如今功勋威名之后，也只以泪洗面，不肯饮食----我心中便知，她恨不得死了才干净。
待站在床头，看着容色憔悴的刘氏，我长叹一声，对着韩世忠夫妻点了点头，他们二人见我已认定了这就是岳云生母----虽然不知我是如何认定的，却也不再多言，小心退出。
我坐在圆凳上，盘算对策，打量眼前之人：刘氏无谓仰躺着，瘦削苍白的脸颊上，眼睛睁着，那乌黑眼珠子却像是死水般一动不动，毫无生气。
她从前是老家永和乡间的第一美人，又是岳飞在平定军为小卒时，随军家属中出了名的容色美貌妇人，引得岳飞被羡慕艳福不浅。可这样的女子，在乱世中落到粗鄙流寇土匪的手里，遭遇定生不如死----可恨那岳飞，平日也是让云儿当他生母已早早死了吧？
我说岳飞你不信结发之情就罢了，也不想想，一个母亲要逼到什么地步才能放弃一对可爱亲子？听人说“跑了跑了”，你就真认定她抛夫弃子？
哼！我可不容那岳飞再说自己被负恨之，一副愤慨受害者的口吻！！
想得我心头恨意尖锐，又垂眸瞧着刘氏动静，干脆咬牙，从胸襟内掏出一枚云纹织金锦囊，小心翼翼取出藏在内的几根头发，在刘氏眼前晃了晃，“夫人，你可知这是什么？”
她浑然无反应。我自顾自清晰道，“是你嫡亲长子，岳云的头发。是他梳洗时，遗落在梳子上，由我根根小心掂收着。夫人，你不想摸一摸吗？”
刘氏瞳孔中突然发亮，动人心魄，她抖着唇，哆哆嗦嗦伸手一把握住我，我立即紧紧捏着发丝，让刘氏冰凉的指尖细细抚摸过。
“云儿和你分别时，才八岁。多么小的孩子，也幸亏云儿天生聪明机警，没有在流浪中丧命，总算寻得了父亲。朕记得他小时候，面黄肌瘦，只及朕的腰间。可是如今，他已长成了英气少年，明朗如朝阳初升，有朕的肩膀这么高----夫人，难道你不想再抱一抱他吗？”
刘氏却不住摇头，噎声恸哭，涕泪横流。
也是，她有这样不堪的一段经历，自认不能让丈夫儿子蒙羞----前世纵然我安排，她也只肯穿着光鲜亮丽的衣衫，站在窗头对儿子远远招手，狠得下心不肯和得胜归来，意气风发的云儿直面，怕有自己这么个母亲，让儿子成笑柄。护子之心，坚如焠金。
我便要，抓住这份心意，狠下猛药。
凝视这张和云儿极像的憔悴容颜，我又低沉道，“子肖母，这话一点都没错。云儿和雷儿，都长得和夫人酷似。只是，夫人，岳飞以为你不守妇道，抛夫弃子逃了，心中恨你，你觉得，他整日看着和你长得那么像的儿子，是会心生怜惜呢，还是会心生迁怒？！”
刘氏瞪大了眼，哆嗦着吃力道，“不……不……”
我眸光锐利，说出的话也更不留情，“云儿十二岁时，因为身着重甲习冲陡坡不慎落马，岳飞竟要将云儿斩首示众，后来众人求情，死罪免去，却活活打了云儿一百军棍，打得云儿身上血肉模糊……”
说得我也眼眶渐湿，又道，“就在一月前，云儿十四岁生日，岳飞竟派云儿初上战场，真刀真枪与敌人厮杀。可云儿本有首功，岳飞却按下不报！”
“夫人，你知云儿是怎样的处境吗？”
刘氏死死咬住唇，压抑哭得肝肠寸断，紧紧抓着我的手，青筋凸浮，我偏偏却吐出更加残酷现实的话来，一字不漏灌入她耳中。
“夫人，还有一事，祸患更大。岳飞在五年前，已经在张渚，以正室之礼，娶了一李氏妇人，那妇人心思细密，心计过人，生生抚养得雷儿唤他为母----云儿年纪已大，又记着你为生母，不肯改口竟惹得岳飞动怒！”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朕担忧，岳飞军功赫赫，如今已经是武昌开国侯，总有一天要册立家中女眷为诰命夫人，若是这头衔白白落在李氏头上，夫人，你可想过后果？你以为，你就这么死了反倒能保护好云儿雷儿他们吗？”
“现在岳飞军务繁忙，李氏还未曾生育，来日的事情可不好说，一旦李氏诞下岳飞骨血，生下儿子----为母则强，李氏必定为自己的儿子谋算继承爵位，云儿雷儿，还不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夫人，或许到时候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放出风声，说云儿无论如何出色，都只是岳飞养子，不是亲子呢！！”
我字字如刀，阴狠低沉，将这通话一股脑儿灌进刘氏耳朵里----为母则强，为母则强。一个母亲听得自己的骨肉被这般对待，哪怕再软弱温良，也该发狠奋起吧？
刘氏听得蓦然睁大了眼，眼中如有悲愤火花，席卷一切熊熊灼亮。她竟直直唤岳飞道，“五郎！五郎你----”
她如抓着救命绳一般，死力攥着我的手，激愤之下，指尖渐渐像个活人了，滚烫温度渐起，战栗不已。
“夫人若能振作精神，朕，自当想法子，将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我从容道，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刘氏----终于，见她吃力地，颌首点头。
就这样，刘氏心中死志一去，便开始配合饮食，几天后再不是气息奄奄的模样，已能披衣下地，梳洗妥当。
我再来探视时，见她脂粉不施，脸色苍白却是天然秀美，暗自在心中赞叹了句到底是云儿的生母，和颜悦色道，“朕的身份，想必夫人已经知道了。”
刘氏缓缓要对我下拜，我忙亲自搀扶起，“夫人莫要行此大礼。夫人，你只需知晓，有了朕的相助，定能让你与岳飞云儿雷儿阖家团圆。”
看着她欲言又止，我又会意道，“朕知夫人心中所虑。想必夫人也知道若此时就回夫君身边，只怕会有些流言蜚语。所以，还需夫人听从朕的安排，最少半年，最多一年，便可得偿心愿。”
见刘氏允诺，我才一一与她说道，“夫人当初为贼人追赶，掉下悬崖，却为山中庵堂内的尼姑所救，夫人这几年，一直都在尼姑庵中，因夫人摔伤甚重，起初两三年，浑然不记得丝毫身世，便在庵内带发修行。”
“夫人与云儿失散之地，是河南府境内新安一带，如今金人已退走，朕安排心腹去那标识个荒废了的庵堂，易如反掌。夫人，随后因战乱，你便跟着庵内的尼姑，一路南下，到了钱塘。”
“朕已经在钱塘布置了一处地方，夫人只管在那安心疗养身子，朕还会拨给钱粮药材，夫人尽可布施穷人，收养战乱孤寡老人，无依孩子。最多半年，钱塘一带必定会有夫人女菩萨的美誉传扬。”
刘氏闻言已明白我的苦心用意，哽咽着要再拜谢。我微微一笑，再叮嘱道，“夫人，为了云儿雷儿，还有两件事情，你务必要用心把握。”
“其一，女子无论何时也不可辜负容貌，天下男人就没几个不爱的，岳飞也一样。朕会将宫中后妃公主所用的香膏润脂捎给夫人你，夫人结合饮食，务必要调养得面如桃花，令他一见你，便回忆起新婚胜景时。”
“其二，若朕有一日安排夫人与岳飞相见，定是大庭广众之下。夫人要记得明言，你渐渐记起旧事后，不回岳飞身边，乃是听闻他已娶了新妇，你不愿再见负心人！”
刘氏一惊一愣，“这……”
我笑道，“夫人，若想要岳飞心存愧疚，便要这么做。夫人与岳飞结发多年，应该比朕更了解他的性子。况且夫人，岳飞确实纳了个李氏，那李氏深得婆婆姚氏欢心，夫人，你回岳飞身边，保护儿子，就定要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未雨绸缪，细心算计，步步为营，夫人，如何将岳飞武昌开国侯府尽在掌握之中，你要学的事情，还多着呢。”
刘氏目光渐渐坚毅，她缓缓点头。我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过瘾无比，又仿佛看到了一口刀，终于明晃晃悬挂在了岳飞头上，于他意气风发荣耀万丈之际，终于“啪”地直直挥下，砍得他狼狈不堪。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为母则强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