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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伤愈 ...

  •   岳云受刑的当日,就被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接到了自己住的营帐照顾。他不能起身,不能仰躺,直直俯卧在担架抬来----伤痕累累的臀腿上,已经由军医仔细敷了疮药,但那贴着的膏药纸上,仍然隐隐渗出血迹。

      我心如刀绞,五十便打成了这个样子,他原本受的一百杖,岂不是连半条命都去了?好个岳飞,你----

      但此时也只能先咽下愤懑怨毒,全意照顾眼前的人。我抬手,摸摸他湿润的额头,却见岳云死死闭眼咬唇,不敢看我。

      轻轻俯身唤他,云儿?

      他俯卧着,半响略抬起下巴额,微弱挤出一句道,“官家,我……我想穿上裤子。”说着那脸又迅速涨红了,竟是有羞窘之态。

      我看看他的后臀伤势,耐心安抚道,云儿,没关系,这没有外人,若伤药被衣物沾去,反倒对伤口不好。这么着吧,九哥给你另想办法。”

      很快,我就让小蔡公公准备了一个竹撑,用干净的帛绢蒙上两侧,罩在岳云身上。既给他遮了羞,又能通风透气,便于换药。

      暮春初夏,正午时分已觉炎热,阳光照得帐篷一派明亮,能看到空气中飞舞的微尘----这个时代,抗伤口感染我就只能寄希望于草药。好在鄂州军中,在我之前刻意关照下,乌头尖、骐驎竭、茄子花、蓖麻子等一应消炎化瘀药材俱是上等货,外敷内用都派的上。

      为免岳云不适,虽然没有凿冰,却让人打来深井中清亮的水,泼洒帐篷内的地上。我自己更是拿着扇子,坐在床边,小心翼翼与他扇出微微凉风。

      这般照料,他仍是不可避免地发起了高烧。我只得殷勤地一遍一遍给他换敷在额头的丝帕,一得空便要牢牢握紧他的手----明明年纪还小,却已不复孩子的稚嫩。

      昏睡中的岳云,掌心滚烫湿润一片,他也不与我放开手。赵构白皙修长的指尖,与他浅褐色的小手就这么牢牢互相牵着握着,虎口摩挲他粗粝茧子,竟让我又忍不住几乎坠下泪来。

      痴痴瞧着他的眉目,我多么想,让他一辈子再也不吃苦楚,不觉疼痛。可却偏偏只能放纵了云儿在军中受各种磨砺,更能预料到他来日上战场浴血披创……这条勇冠三军,建功立业的路,实在太苦太苦,却是硬起心肠,非走不可。

      我伏在他耳畔,含泪誓言道,“云儿,云儿……九哥定然陪着你一路。”更拉近手,虔诚地低头在他手背留下一吻。

      他蜷了蜷指尖,迷迷糊糊嗯了声。我细细将他梦中也拧着的眉头一点点抚平,顿了顿,轻微哼唱起了那首乖乖歌谣----岳云的呼吸声,渐渐缓柔。

      他就这么静悄悄昏睡着,就连父亲岳飞的探望也浑然无察。直至岳飞领命奔赴四川,连夜听得五千背嵬骑兵如雷鸣般震动的马蹄声,云儿才在榻上竟悠悠转醒----仿佛血脉中对战事的机警,也是这对父子生来天性。

      见云儿星眸半睁发怔,我一边给他擦拭脸颊,一边温声道,云儿,白天你睡着时,你爹爹请谒来看你了,送了些你的干净衣衫过来。”

      岳云闻言,果然高兴笑了笑,我凑到他脑袋边,听得岳云吃力道,“官家,莫要怪我爹爹……”

      拨开他粘在额角的一抹发丝,我低头在他脑袋上蹭了蹭,搂着他垂眸道,“不怪,不怪,朕知道,岳飞是为了锤炼云儿。”

      ----责怪?怎敢?我知道他所为目的,不敢怪这一心磨砺儿子的严父,却有满腹怨恨对着残酷的精忠武穆-----怨恨他为何竟活生生是个人?为何不化为泥胎金塑高高冷冰冰端坐?那才合了所行不近人情之事!!

      他总算,在出发去四川前来探一眼儿子,见云儿还在昏睡中,只略微叹了声,皱眉见我在一旁冷眼对他,竟低头作揖道,“官家劳心,还是将云儿送回----”

      话未说完,我便气得狠狠一握扇柄,若不是怕吵着了云儿,只怕就要重重一掼,发作大骂。

      忍了半响,我扭头冲到外面,对着跟出来的岳飞阴沉道,“岳卿这话说得有趣,若不是云儿遭此横谴,朕也不需要劳心。你这始作俑者倒还来劝朕?好,你要把云儿送回伤营照看是吗?那朕,就立刻剥夺你带兵去援四川一事。你这个做爹爹的,就一心陪着云儿!”

      岳飞当然是以军事为重,只得怏怏干休。他没有伸手摸摸儿子因发烧而红涨的脸,也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懊悔神色,竟然还胆大包天地流露出对儿子深蒙皇宠的无奈无力不赞同,和皇帝话不投机半句多,匆匆告辞。

      当时,我恶毒地盯着他戎装背影,竟巴望能有个骁勇彪壮的金人能在岳飞身上深深刺几道伤口,令他也重伤躺下,尝尝疼痛如火烧,伤病虚弱的味道!!

      不!不!!我为何没有乘他还是个低阶小卒时,逮他个小小错处也赏他一百军棍?他自己先领受光天化日下剥去裤子受杖是何等屈辱疼痛----这般还回头用在云儿身上,我便心服他岳飞家的子承父业!!!

      很庆幸,云儿此时看不到我眼里翻腾的不甘怨恨----我费力地,用一种奇异平和的语气与他道,“经此一事,营中军士们更会拼命刻苦,不敢有半点懈怠心思,云儿,这也有你的功劳。”

      他埋首在我怀中,喃喃道,“官家你总是如此……无论如何都说我好。”

      “因为云儿本来就极好,担当得起。”

      岳云闻言又微微笑了。因发烧,他的眸光分外灼亮熠熠,一双瞳仁又黑又亮,衬得双颊下巴都有些瘦削,教人看了更是万般怜惜。

      又亲昵说了几句,我见岳云抿了抿嘴唇,忙端起一旁的绿豆甜汤,用瓷勺舀了自己先尝试冷烫后,小心翼翼递到他微启的唇边。

      岳云缓缓啜了几口,便不肯再喝。

      我轻声哄道,“云儿,绿豆汤能解毒消肿,对你的伤势有好处,云儿多喝一些。”

      岳云却仍然不动,我只得先搁着,但又瞧见他微微舔了舔唇----显然不是以为味道难咽。

      再一思量,我心中已明白云儿此番为了什么缘故:这个孩子,自尊极要强,他是不肯不愿,被别人伺候便溺。

      我摸摸他发髻,决定实话直言,便温言道,“云儿,你不喝,可是怕要多解手?”

      他的脸腾地一下涨得更红透,垂着浓墨眼睫恨不能遮住眼里羞意,半句话也不说。

      我拉着他的手,真挚道,“云儿,九哥问你一句,今日若是九哥和你换个处境,你,你会希望九哥如你一样,忍着渴吗?”

      岳云一愣,终是摇了摇头。

      “这就是了,若是云儿照顾九哥,定然不会嫌弃九哥麻烦,九哥我呢,也会该喝的喝,该吃的吃。因为我知道只有这般配合,才能让身体速速好转----云儿,你说是不是?”

      他抬眸清澈看我。我已又将那绿豆汤端来,含笑舀了要喂给岳云,“云儿快快好起来吧,朕还想带你去四川前线呢。”

      这一回,他终是慢慢一勺一勺喝了个干净。

      岳云统共也就在榻上躺了四天,第五日上,便自己挣扎着扶了帐篷内的支撑处,缓慢起身一步步挪着行走。

      我见他走几步,脸上的神色便现出难忍,更伸手隔着犊鼻裤要抓挠----忙喝道,“云儿,别碰!”

      他被我一把握住了手,只得勉力站直身子,抬头满腔委屈,为自己分辨道,“官家,我痒得很。”

      我点点头,微笑道,“云儿,是伤处在痒吧?让朕瞧一瞧如何?”

      岳云闻言又略红了脸,扭头转向一边,却自己缓缓解开了腰间系带,让我探视:那道道皮开肉绽之处已经结了疤,疤下隐约露着粉色新肉,在浅褐色的肌肤上触目惊心,愈合期,难怪如此。

      “官家?”

      我回过神,高兴道,“云儿,这说明你的伤处肌肤在复原呢,是好事。但云儿可千万别挠,新长的娇嫩,一抓定会一手的血。九哥给你擦些清凉的药缓一缓。”

      说完又见岳云的脸越来越红,头垂得越来越低。但他还是任由我将他抱回榻上,一声不吭老实俯卧好。

      我翻出一盒薄荷膏,指尖沾满琥珀状的膏体,小心翼翼擦在岳云裸臀光腿上,清凉所触,他腿部不自主地紧紧绷了绷-----云儿的腰臀下肢,若是没有疤痕,实在是细腻健康像凝蜜一般,

      芬芳的气息萦绕鼻端,我罢手殷切问“云儿,可是好些了?”

      不闻回答。等我转眸一看,吓!岳云竟一头死死闷在枕头里,憋得满脸红涨。

      我哭笑不得伸手摸了摸他发髻,“云儿,缓了痒吗?”

      他使劲儿点头,却不知为何眼角水光更盛,活像被我欺负了----唉,我伺候他更衣梳洗,擦身换药,也不是头一遭了,但这一世里,云儿害羞的心思,倒也和前世成人后差不离,一样都是面皮薄啊。

      五月,初夏的时兴水果,最好的陈紫福建荔枝,作为贡品用快马急速送来了鄂州御前,捧到盘中时,犹带着一路冰镇的沁凉,真是入口如甘醸,甜润透心。

      我疾步走到营帐内,想着他午睡也该醒来了,便连声唤云儿----突然瞧见小蔡愁眉苦脸地弓身进来。

      怎的?不是叫你守在此好生照顾云儿吗?

      -----官家,小岳官人实在太聪明机敏了,奴婢愚笨,又被他差走了,这不----

      行了。我笑道,“云儿定是又偷溜出去骑马。唉,你确实看不住他。连朕都不行。”

      说完我示意小蔡退下,自己含笑坐在床边等待,瞧见云儿溜走前竟还把薄被卷成一个人形,可不就像他怏怏蒙头大睡的模样吗?

      又等了一刻,终于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我抬眸一看,正与绕进来的岳云目光相接,他飞速吐了吐舌头,难为情地扰扰头,“官家----”

      我笑着招手,轻轻环住他双肩,殷切问道,“马鞍可没把伤处再磨破吧?”

      他摇摇头,目中灵光一现,瞧着我张口欲言又止。

      我点点他鼻尖,“小冤家,早知道你一定按捺不住,朕可将你的那匹青骢马配的鞍子换了个絮着棉垫的,如此才不会弄伤。云儿啊,九哥没那么不通情达理吧?”

      他感激又自我反省羞愧。我顺势看了看他的长裤,果然不见血痕----养了一个多月,总算痊愈。而岳云在养伤后,与我的关系又真正回到了和“九哥”在一起的年月,亲昵再无嫌隙----换药擦洗,就连解手这种私密的事,都被我捧着溺器照顾过后,论贴身亲近,怕是连他爹爹岳飞也比不上我。

      ----当然,我刻意营造给张俊杨沂中的印象,则是我无论如何要拉拢云儿,乘他还小,多多施以厚恩,好来日“以子遏父。”

      这两人当然也知道了岳飞家中之事:我还以待心腹之态,将带着岳云寻见岳飞,岳飞竟让云儿唤李氏为母,云儿极不情愿的亲眼目睹旧事说了出来。

      烛光下,出现了实在堂皇滑稽的一幕----张俊杨沂中二人附和我曰,那岳飞就是个口中大义凛然处处标榜高尚,实质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可厌的货,要不是他确实有带兵打仗的能力,如今国家正需要,朕还能忍得了他?

      我口里说着也不知是不是违心的话,目光缝里打量这两个“宠臣”,估计他们已将岳飞看成了来日必定会被官家清算,鸟尽后,没得好下场的藏弓,对于这么一个能预见可悲结局的人,嫉恨怎么都不会有了吧?

      ----但愿别再弄出张子正设计泼墨之类的事来。我自是不怕,惟忧云儿从此不喜皇宫。

      微微一笑,只要云儿长大,我就能安心将各方军权转交到他手上,到时候杨九郎可接替杨沂中蒙杨家一脉深宠,张俊嘛,继续当他的富贵宅男还是抄家流放,就看这几年伺候皇帝我的心意吧。

      如今云儿还没有“赢官人”的美称,他未满十五,连应祥这个字都未取。此时此刻,他正依偎在我身旁,一枚一枚津津有味地大啖荔枝,双手吃得汁水直腻,眸中甜甜都是幸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伤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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