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穿越成赵构》无**脸

22、君臣

　　“云儿云儿！”我见熏炉中倾覆出的香屑，犹带点点火光，生怕他被烫到，一把攥住了岳云细麻料衫下的胳膊----他却伸手妄图狠狠掰开，指间力气大过我的想象。因怕伤着了他，我便只得赶紧又放手。

　　退开半步，我难过地看着这倔强少年：他气恨我的欺瞒，从前和九哥有多亲近，此刻就有多不敢置信，有多难过吧？

　　是，九哥的身份，履历全都是假的。九哥竟然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赵构。

　　岳云偏头，红着眼盯着微微晃动作响的水晶帘----莫非他在盼望，心中的那个九哥，依旧能掀帘从内间走出来？他竟如此，抗拒官家就是九哥吗？

　　一时间，我不知如何安慰。但一边岳飞为方才巨响所震，总算定了定神，开口对儿子斥道，“云儿！！休得对大……对官家无礼！！”

　　岳云闻言，仍然不肯正眼看我，他“咚”地一声，又重重伏地跪直，只有手指，狠狠抠着地上的青砖。

　　我俯身弯腰，低低唤他道，“云儿！九哥待你----”可刚说至此，岳云不管不顾，伸手迅速捂住了双耳，竟是连“九哥”这个称呼都万分抵制了。

　　见他如此，我心中酸涩难当，又极力咽下喉咙中的哽涩，告诉自己云儿心地纯毅，有这般反应实属正常----若有那贪图权贵之心，此刻才会表现出大惊喜。他的反应如何，其实我早就隐隐料到了。

　　为今之计，只能从另一个方向下手。我缓缓将视线移回依旧瞠目结舌在打量我的岳飞身上：见他纱帽上簪的那朵红花，已然在惊惶之下，戴得有些歪斜。

　　我定定神，走到岳飞身边，亲手给他扶正了簪花，又凝视他的浓眉长目，问道“岳节度使，今夜仁明殿盛宴，不知多少人都在等着一睹你这般英雄风采，要与你敬酒，你----你能否应对自如？”

　　岳飞一个颤声，终究反应道，“官家厚恩，飞……飞只赴汤蹈火报效矣！还望官家宽恕微臣有眼无珠，从前几度张狂无礼！”

　　说着他一个深深躬拜，青石地砖上都恍惚印出了他身着华袍的大红影子动作。

　　我道，“起身吧，坐。”说完自己在首位的圈椅上坐下。

　　岳飞依言而从，转眼看见儿子还直撅撅跪着，只得又代子请罪道，“云儿年幼，不知官家尊贵……”

　　我摆手轻轻道，“朕真心喜爱云儿，绝不见怪。倒是云儿……是否在气朕？”

　　岳飞忙连声唤道，“云儿！快谢官家不责大恩！”

　　到底父亲的威严依旧高于一切，岳云终于涩哑开口，却只低头迸出三个字：“谢官家！”

　　我叹了一口气，温和道，“云儿，你也别跪着，快起来吧。”

　　他不吭声爬起，自己走到了对面父亲身后，直直束手而立。我留神看他：眼眶熬得生红，固执地不让眼泪夺眶而出----依然不肯看我一眼。

　　不管心中多渴望将他搂在怀里，千言万语细细切切赔罪安抚，但此时岳飞在座，我也只能暂时晾一晾云儿，与岳飞做谈笑状。

　　岳飞谨慎地坐在殿内赐墩上，三魂六魄已渐渐归位，正定神一边回答我的各种询问，一边以眼观鼻以鼻观心做恭敬状----殿内明明凉爽舒适，他的鼻尖额上却渐渐渗出了薄汗来。

　　“建炎年间，朕见岳卿你所写上书‘莫若请车驾还京，罢三州巡幸之诏，乘二圣蒙尘未久，虏穴未固之际，亲帅六军，迤逦北渡。则天威所临，将帅一心，士卒作气，中原之地指期可复’----岳卿，朕记得可对？”

　　自是一字无错。岳飞惶恐道，“卑职鲁莽。”

　　我眉梢都带笑意诚挚：“当日朕一见此书，便甚感激动，书中忠义之心，如日月昭昭----所以，朕才怀着要锤炼历练你的心思，将你故意贬职，而后你明明战功赫赫却不按制封赏于你，为的是试探你会否愤愤不平。结果，岳卿一心报国，果然不负忠良二字！”

　　岳飞脸上，愧色与激动交织，他又结巴道，“臣……臣有眼不识泰山，几度在言辞中对官家不敬……官家竟委臣以大任，臣、臣羞愧。”

　　说着又起身，要再请罪。

　　岳云一声不吭地紧随爹爹举动。

　　我伸臂亲自将跟前的岳飞扶起，“岳卿，你是能担当大事的人，朕得了你这员忠臣大将，自有信心有朝一日定当收复故土，但朕望你从今往后，遇事多斟酌一番，想一想其他人的道理，莫再如当初顶撞王彦之命一般，违抗朕的旨意。”

　　我的语重心长忱挚之姿，让眼前的岳飞口称受教----他欠我那么多，如今这局面当然满口遵旨。我暗自在心中掂量：如今这一出，比之前世，可对岳飞有了百倍的震慑力吧？

　　我又笑道，“岳卿，你练兵有方，带出的骑兵强悍骁勇，朕，想赐你的队伍一名字如何？”

　　说完我又走到案前，铺开一卷雪白的宣纸，用镇纸压了，又从笔架上取了一支最大号的笔，瞧瞧那湖州端砚，我抬眸轻声唤道，“云儿，过来与朕磨墨可好？”

　　岳云起初不动，但被他爹爹眼风一扫，只得缓步上前，一言不发拿起墨条，又怔怔望了一眼那蕉叶白荷塘端砚：分明是旧物，他在九哥帐中时，九哥若要写字，他便主动帮忙，在这砚上磨墨。

　　我屏息幽幽看他，岳云急忙闪过视线，抿抿唇，呵了口气，自顾自地研磨起来。他腕力极好，不一会，细滑墨汁便源源不断溢满砚台。

　　我抬腕饱蘸，轻舒一口，提笔就在纸上写了“背嵬”两个龙飞凤舞，气势磅礴力透纸背的大字。

　　----背嵬者，寓意亲随军也。“旗队浑如锦绣堆，银装背嵬打回回。”这两个字，还有盾牌之意，保家卫国，护佑百姓。岳卿，你可喜欢？

　　岳飞自然是大喜激动，如得至宝，我却只在余光中关注岳云：他垂头站在一旁，束手后背，虽然也扫了一眼我的墨宝，却还是不肯搭理我。

　　为了让岳飞免疫，我又笑着对他道，“岳卿，那日在酒楼上，你恳请朕想法子莫要让云儿君前伴驾，其实朕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云儿受缚于宫中。朕是对云儿一见如故喜爱不已，却依旧将他送至你的营中教养，心中所念，也是要将这孩子磨砺成材。来日凭战功封侯拜帅。”

　　岳飞闻言感动，又拉扯着儿子一道叩谢官家大恩。见这回竟是先搞定了岳云崇若天神的父亲，我心里总算安定了三分，唤来小蔡公公，将早早备下赏赐这对父子的物品呈上。

　　----御酒凤泉十坛，锃亮的黑漆濒水山泉甲，治疗跌打止血痢疾的上等药材，麻帛棉布百匹，还有黄金白银铸成的小元宝各十二对，整整齐齐码在托盘内。

　　小蔡满脸堆笑，依旧殷切唤岳云为“小岳官人”。岳云抬头瞧得又是一张熟悉的脸---一声不吭盯着足下鞋尖。

　　当夜乃是中秋之夜，到了掌灯时分，仁明堂中烛火辉煌，人影重重。我在手持羽扇的宫人簇拥下，坐辇车到了那，威严华贵地高居宝座，以示开宴。

　　阶下一左一右立着铜铸仙鹤，衔珠香亭，鎏金宝象，吉祥甪端这四种寓意陈设，更将君臣所处的空间隔开----今日节宴，李纲为相坐于首席。他后面的，便是在这几年征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武将们。

　　岳飞新任节度使，坐在韩世忠张俊身后，而岳云，沉声不响地陪坐在父亲身边，脊梁挺得笔直，却始终愣愣看着小案上的盏碟。

　　岳飞与韩世忠脾胃颇合，这一世里两人今夜第一次见面，便开始言谈甚欢，彼此抱拳施礼以表敬意----韩世忠也带着儿子韩彦直前来，两个孩子相处得又怎样？

　　我几次，看到韩彦直含笑对岳云说话，岳云倒是有反应，回答了人家----结果却让韩彦直颇为好奇地打量他。岳云不看歌舞，也不举箸吃喝，就这么一言不发坐在爹爹身后。

　　唉。一时半会，云儿的心结是打不开了。只是他今夜这种状态，未免会让不知情的人以为岳云上不得大场面……唉，算了，木秀于林风必毁之，现在云儿还小，就借故让他少担些嫉妒矛头吧。

　　宴会正酣，不时有人对岳飞举爵遥遥敬酒，岳飞海量，一概畅饮。宫中珍藏的凤泉流香酒，已在他手边干掉了两小坛----岳云再怎样心神不定，还是记得起身为爹爹倒酒。

　　唉。

　　这时，殿内厅中央，开始表演“百禽戏”。教坊中擅长口技的艺人，效百禽鸣，画眉悦耳，鹦哥婉转，喜鹊喳喳，如真有千百禽鸟，在半空中盘旋和鸣，岳云终于抬头，向半空中望了一眼----好！好！！

　　又有旱龙船队舞，百子嬉队舞----都是宫中舞队的常规节庆表演，更有艺人戏法“吞刀璀璨，吐火莹煌”，内外一派热闹喜庆之色。我对身边小蔡公公一阵低语，他便将我桌上的两碟果子端走，笑吟吟借着热闹不声不响走到岳韩二人席前。

　　甜橙赐韩，蜜李赠岳。韩彦直受了赐物后，对岳云点头示意----自己起身，君前谢恩。

　　岳云也只得跟在韩彦直身后，如法炮制。这孩子，初次学起韩彦直的君臣礼仪，竟做得一板一眼极标准。

　　看得我，无奈揉额，又强作笑颜，夸奖韩家岳家的孩子都颇有父风。

　　一直也自认恩宠浓重的张俊站起身，他不肯让韩家和岳家的孩子专美，便道，“官家，臣膝下幼子子正，闲日爱侍弄花草，不想今晨见一盆牡丹竟然盛开，以为祥瑞。臣特命子进献，供官家赏玩。”

　　见皇帝赵构似有兴趣，张俊面露得意之色，很快，张子正怀抱着一盆怒放的牡丹，进殿叩见。他一进入众人视野之内，便又听到一片咂咂称赞之声。

　　张俊又笑着对韩彦直道，“听闻小韩官人于花草间颇有见识，可否与我等指点一二？”

　　韩彦直彬彬有礼道，“不敢。”便起身走到中央，绕着花盆环顾一圈后，赞叹道，“此乃姚黄，为牡丹中的神品第一。”

　　我伸长脖子，看了看这必定是用花房温室炮制出的“祥瑞”：淡黄硕大，重瓣叠叠，富丽堂皇。无论养它的人怎样，花总是无辜无罪----便笑了笑，示意小蔡公公捧一托盘，将一串红绳系的金铸通宝钱币，赠与张子正。

　　张子正款款谢过。他今日又是用心装束一番：嫩紫衫袍，白面如玉，俊俏五官，引得一干臣子们都赞他年少美姿容。

　　我面上犹浮笑意，再偷看岳云----这一回，他竟也牢牢盯着处于万众瞩目之下的张子正。

　　张俊还不知足，又道，官家，今日小儿眼见此花盛开，还不才谱了一首词曲咏唱，愿呈与官家圣听。

　　大庭广众下，我只得点头。

　　片刻后，只闻丝竹声起，张子正不知从哪取出一支玉笛，立于牡丹旁，作势咏唱----“帝女天孙游戏，细把锦云裁碎，一夜巧铺春，尽向枝头点缀。奇瑞，奇瑞！写出皇家富贵。”

　　他的嗓音，抑扬顿挫，是一种刻意雕饰过的喉咙，我并不以为美。但----宋代审美，尤其是上流社会宫廷审美，恰巧好此富贵鲜丽。他这一番表演，又让不少人盛赞是翩翩俊才少年。

　　如果我是赵构的老爹宋徽宗，没准这个时候已经开怀大笑，重赏张子正，让这个少年从此飞黄腾达。但此时此刻，我一颗心全都系在岳云身上，转目一看：吓！不知什么时候，竟只有岳飞一人在席？

　　云儿呢？再看韩世忠身边，连韩彦直也不见人影。我心下一推测：或许是两个孩子也一见如故，偷偷出去透气了吧？

　　按捺片刻，我终是忍不住，借口更衣，也悄悄离了这杯光烛影，摇曳生辉的宴席。

　　蔡公公打探得来，悄悄与我嘀咕几句。我满意地挥手，示意他们莫要跟着我，便自己，蹑步禁声悄悄在花影掩映下，往殿后的一处长廊方向走去。

　　天上一轮圆月金黄，秋风送爽，那边果然是个暂避喧嚣的好地方----借着月光明辉，我清晰看见了岳云的枣红色背影。

　　韩彦直的声音，温和传来。“原来你就是岳云，我听官家提起过你，说你和我年纪相仿，又武艺高强，听说和大人打架也不吃亏？我早就盼着见一见你了。”

　　岳云闷声分辨道，“我再不会打架了。我入了军营，绝不可动手殴斗。”

　　韩彦直爽快笑道，“嗯，说得好！我爹爹也不许麾下军士寻衅打架，违者要斩首的。你爹爹岳飞，我也听我爹提过，是个英雄人物呢！”

　　岳云又只“嗯”了声。

　　韩彦直又道，“云兄弟，你会在此留多久？可有空与岳伯父一道去我家？”

　　岳云低头道，“我也不知。”

　　“那……云兄弟，你住在驿馆中，明日我来寻你可好？”

　　“好。”

　　我听着两人一句句对话。韩彦直是耐心又温和，岳云却不如在军营里对着一干小伙伴时的自如活泼，对韩彦直有些疏远----唉，小韩哥儿分明是受了岳云对我的迁怒。

　　但，这一世里，岳云应该还是能和彦直成为兄弟朋友吧？两人的爹爹既然二世都能为好战友----

　　又听得韩彦直问，“云兄弟，你方才在殿内魂不守舍，可是有些不习惯宫中？”

　　听不见岳云回答，韩彦直安慰道，“你我身为大将子弟，一举一动稍小心些就是了，进宫伴驾，也没那么艰难。”

　　岳云硬邦邦道，“我要随爹爹回卫州。”

　　我生怕岳云说出再不来了的话，急得凝神再听：岳云的声音，又隔了半响后方才听见：“我好些了，多谢韩大哥。你回里面去吧。我再独自呆一会儿。”

　　被这么不给颜面地下逐客令。韩彦直也不气恼，仍是温和告辞。我隐蔽在一株丹桂木后，小心翼翼再看----

　　岳云以为四周无人，自己坐在了阶沿上，呆呆抱膝，脑袋紧紧埋在自己的臂弯内，良久一动不动。

　　他小小的身子这么落在阴影中，和内里的富贵明亮，歌舞热闹形成了鲜明对比，越发显得孤寂。

　　我不知此时该不该唤他，是不是可以，静静走过去一把将他抱在怀中？

　　正犹豫间，岳云又猛然抬起头来，仰望天上高悬的明月----我分明看见，那满满饱含在他眸中的----正是沧海月明，皎珠蕴泪。

　　心如刀绞，我再也忍不住，拨开枝叶遮挡，让自己的影子，在月色清辉下斜斜投到他的脚前。

　　岳云略吃了一惊，飞快伸出手背，狠狠擦干眼角水渍，重新瞪视着我。

　　千言万语在心头不知如何倾诉。我要慢慢走近他，却不妨岳云一个弹跳起，冲我一施礼，“官家恕罪，小臣无意冲撞了！”

　　我低弱道，“云儿！”

　　他目中雪亮逼人，“小臣从前不知身份，与官家没大没小地亲近，望官家恕罪！”

　　见我不答话，只定定看着他。岳云面色不改，又施一礼道，“官家，小臣告退！”

　　我急得冲上去一拦，对着岳云倔强眼神，急切道，“云儿，莫非，你以为九哥从前待你，都是假的吗？你……你扪心自问一句，难道不喜欢和九哥相处？只要云儿愿意，咱们根本就不需有何改变。”

　　岳云偏过头，似极力压抑情绪，半响才对我铮铮道，“官家待我好，原意也是待我爹爹好。正如今夜所见，官家待韩大人张大人家一般！官家既喜爱召集将领子弟在身边陪伴，岳云再不识好歹，也知官家一片恩宠之心！”

　　“只是岳云从前略不懂事，从今往后，定学他们的样子，与官家君臣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