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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亚岁入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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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交丑时三刻,身侧浅浅动静,我只管闭目沉吸,并不动弹。觉着怀中人缓缓脱身而去,唯有心里叹息一声。
听着声响,是下榻着衣去了。
细碎之声罢了,却闻得一声轻叹,忍不住睁眼望时,就见韩焉侧身而立,握着一枚玉佩。他自望得出神,颦着眉间,薄唇紧抿,指尖轻触,勾描之间,刻出梅花神韵。点罢花心嫩蕊,却突地转过眼来。
忙闭的上双目,呼吸一顿。
他并无言语,也未行来。又听得衣衫沙沙声。
遂眯着眼来看,只见他背过身去,将我腰带上玉佩取下,换了方才手中那块挂好,又将我常带的纳入怀中。
我心里一酸,却又涩得难言。开不了口,只得展眉装睡。
稍顷,窗棂轻响,一阵凉风抚过,颇有些寒进心里。
我缓缓睁眼,咳嗽一声:“子敬。”
“爷。”门口一响,子敬垂首而入,“要跟麽?”
“…算了。”我摇摇手,“叫解语进来梳洗吧,时辰不早了,要先回趟府里。”
回府换了朝服,父皇昨晚派高公公赐了玉带金冠等物,刘忠只得说我去了刘钿府上来搪塞。我亦没说甚麽,整装罢了,与镗儿行向朝堂。途中,镗儿提及昨夜曾手书一封,叫铭儿与蒋含暗中调了中军士卒戒备,好待今日行街时有所防范。我颇感欣慰,此事作得甚为得体,遂夸了他两句。
百官到得颇早,我虽是应时而至,却也显得迟了。
远远亓过迎来,忙的立住行礼,他压低嗓门儿道:“昨夜去了何处?”
我一皱眉头:“宫里出事儿了?”
“皇上派人寻你入宫,管家却说你去了大王爷府上,大王爷那儿却说你与两位王子早走了,这下出了茬子,皇上心里多少有些不快。”
我轻道:“父皇恼了?”
“也不是。”亓过叹口气,“听说高公公回了话儿,皇上摔了杯子,若不是长公主拦了,指不定禁军大半夜要搜城找你这个王爷。”
我一阵头痛:“我去看个友人,就宿在他那儿了,倒没想着会有这麽一出。”
亓过意味深长道:“三王爷还是自个儿警醒些的好,这上上下下多少眼睛盯着呢!”
我颔首道:“多谢赐教。”
正说着,有人插话:“三皇弟可来了。”
扭头一笑:“大哥可早!”
刘钿先冲亓过点个头,算是见了礼,口里又对我嗔道:“三皇弟昨夜去了哪儿?”
“自大哥府上出来,醉得不行,行了半路,挣不住,也就找家客栈随便将就了。”我口里淡淡的应了。
刘钿作个急色:“三皇弟倒是一觉好梦,我就惨了!大半夜的,父皇还来我府上要人。”
我忙笑道:“给大哥添麻烦了。”
刘钿摇首道:“甚麽麻烦,还不是记挂着你安危,我可是一晚没睡好!”
“我不也是?”我打个躬,“一时贪杯,今儿起来还阵阵发晕,真怕一会儿出了纰漏,丢了面子。”
刘钿笑道:“瞧你眼发青的,还醉着呢吧?”
我轻笑道:“那还不得怪大哥府上酒好!”
正说着,父皇也到了,交代了几句,就叫行事。礼部官员行前,父皇拉我上了我龙撵,并不言语,只是神色凝稳,手上紧紧一握,随即下车去了。
高公公大声喝道:“起——”
禁军开道,百官随后,浩浩荡荡往宫里社庙前行。
亚岁亦称冬至朝,当祭祀祖先。社庙早打扫一净,燃着长明灯,帷幔低垂,沉香凝滞,黑漆漆的牌位,俯视着子孙,俯视着世间,俯视着天下。
庭继声朗气定,沉着有力,念罢了祭文,高声唤叩首进香。
接过高公公递来的三柱香,举至眉端,朗声道:“历代先祖披荆斩棘、呕心沥血创下基业,圣祖韬光养晦、苦心经营,皇上雄才大略、安邦定国,此乃先人垂怜、祖宗保佑。我朝声威赫赫,鼎定乾坤,当以解救天下万民为责,当以恩披世间黎民为任!祈先人圣听,佑我大卫万世一系,社稷康宁!”
“佑我大卫万世一系,社稷康宁——”众臣亦齐声而应,庙堂回声不觉。
我率先跪下,先举香三叩,高公公接了插于香案上,我复又叩首三记,方跪着颔首。
礼部官员自呈上香烛元宝银锭等物件来,我先燃了一张地图,接着燃了《佛本生经》一卷,又燃了纸人、纸车马、纸宫殿等物,这才罢手起来,折身退后半步,自有礼部官员依次焚化什物。
眼望火光冉冉,白烟夹杂着香鼎之气混合而上,冲至庙堂横梁之上,几番逶迤,自天顶气窗穿出。那些馨香,含着一个后人纯真的感念,蓄着一个家族殷切的希冀,存着一个王朝宏大的构想。
我定定望着,火光映得人人面上通红,映得眼里闪烁,好似也映得心里透亮。他们的眸子里,看我时,带着敬畏,带着惶恐,带着叹服,自也有不安,也有畏缩,还有平淡。
不动声色扫过众臣一眼,替天子祭祀,谁都晓得意味着甚麽。我留心刘钿的面色,他却从头至尾不曾望我一眼,只是流连于金盆内灰烬与高堂上灵牌之间,连眉头亦不曾皱一下。
待这边儿结了,高公公冲我打个躬,我晓得该往宫外行街了,遂微微颔首,率先出了庙堂。众臣随后而行,井井有条,悄无声息。
无人注意到,那堆灰烬中,夹杂着一团烧焦的面团;无人留心到,那些烟气中,混合着一股食粮的味道。
镱哥,那只八戒我烧了,它先我一步来陪你,可莫要别叫他人抢了去。
方出宫城,夹道围得密密实实,人头蹿动。见着车撵来了,黑压压跪倒一片,口里喊得震天响:“皇天在上,保佑我卫朝万岁,万万岁——”
庭继回首望我一眼,我只一笑,点头示意他前行,他一皱眉,与身侧官员说些甚麽,那官员连连点头,不时小跑过来。
“蔡大人说甚麽?”我轻道。
他先跪下行礼,方起身轻道:“蔡大人的意思,是说没想着百姓来了这麽多,禁军总共二千,护送队伍的不过八百…”
“叫老蔡安心,今儿不会出茬子的。”
我含笑拍拍他肩膀,看他面孔生,多半上刚调入京城的,竟被我这一拍吓得面上一白,复又转红,诚惶诚恐道:“是…是!”忙的小跑回了。
庭继听得连连皱眉,又回身望我,我只一笑,冲他挥挥手,他只得叹口气,方又前行。
张庭张广怎可能眼看着有乱子不管?这些百姓里头儿,早暗暗混着禁军的人,稍有异动,还未出手,定会被擒住。何况中军也在,出不了茬子。
只这些,不能告知庭继你罢了。
行到半途,前面队伍立住不行,我一扬手,叫停了队伍。禁军士卒来报,有个老翁跪在道上,捧着些物件,自说是献给皇上的。
我一皱眉,遂朗声道:“请老人家过来!”
少时,禁军引个七巡老者过来,远远见着我就跪倒在地,手上捧些甚麽高举过顶,深深拜倒。
我下了车撵,行至他身旁,柔声道:“老人家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老者仰面道:“今儿是冬至,民间要献鞋袜给尊长,亦要宴请先生、定教习。小老儿受京里百姓所托,要谢谢当今的皇上,若不是他和历代先皇,咱老百姓自个儿都吃不饱,又拿甚麽来告慰自家祖先?”
我细细一看,原来他手上捧的,不过是一些鞋袜衣带,手工绣的,虽是粗糙些,摸来却也暖心。下头儿亦有一幅消寒图。
我含笑接了:“本王定亲手将这民心民呈给皇上!”
老者又扣个头,与周围百姓齐呼数声万岁,方起身下去了。
我折身返车,复又前行。
一路往西出城,行至外城天殿祭天,又往地阁祀了社稷,取道东门回城。待行回宫中,这祭程方算罢了。
宫里小冯子带了父皇口谕,宣我入永璃宫伺候,其余朝臣可先行回府,今夜申时初刻入华延阁饮宴。
匆匆行过抚坤殿,走在空荡荡的甬道上,风起薄凉,吹得枝头寒鸟轻鸣,仰首望时,只见振翅远飞,落下两片白羽。
小冯子轻道:“三王爷快走吧,皇上在畅景宫呢!”
我回他一笑,这才前行。
通传,叩首,问安,奉上那民意,父皇抿嘴一挑眉毛:“老三不止会带兵,还会御民了。”
我只笑笑,这朝堂上无非是骗骗我,我哄哄你,只要面上光彩,何需计较背地里的乌七八糟。
长公主笑道:“今儿也是女红开始,滟儿绣了锦裘,你不看看?”
我这才见刘滟自堂后转出,手里捧着几件大氅,含笑跪下:“给父皇见礼,给——”
父皇哈哈一笑:“免了免了,和老三都起来吧。”
没由来一丝不悦,面上却笑道:“我都不晓得原来你会女红。”
长公主掩口笑道:“你不晓得的多了,滟儿温柔体己,知书识礼不说,还有巧手一双。”
父皇抖开一件大氅披上,口里连连赞道:“好,好!”
滟儿一笑:“父皇喜欢就好。”
长公主又道:“今儿也该作圆子供神祭祖的,不知御厨房可单独备下了?”
我一愣,这不过是民间习俗,尚不曾于王家祭祀行过,故而没准备,现下她这一说,还真有些棘手。
刘滟却轻笑道:“滟儿觉着要御厨房弄了,心不诚。就越礼先弄了些,还望父皇赎罪。”
武圣一笑:“这有何好怪罪的?倒要赏你呢!”
刘滟忙的跪下:“是滟儿分内事儿,怎敢邀赏?”
武圣朗声大笑道:“一个老三已是机敏过人了,现下加个滟儿,可怎生了得!”
刘滟含羞望我一眼,我只好回她一笑,她赧颜垂目笑了,我却心里一叹。
长公主拉她起身,亲亲热热说一阵方道:“那我这就与滟儿先行部置,你们男人家先说着。”
也就躬身送她走了。
父皇停一阵方道:“今晚华延阁宴,还是你领头儿。”
我忙躬身道:“替父皇祭祀已是极大恩宠,儿子受宠若惊,这晚上…”
“今儿的晚宴,不同寻常,交给旁人,朕不放心呐!”
我不由一抖,抬眼看时,武圣眼中一片冰凉,竟不免心里一颤,说不出话来。
杀气隐隐,这暖室焚香,竟盖不住阵阵血腥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