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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兰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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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天香不落尘,幽径无人独自芳。
几度风流云散尽,辜负侬华过此身。
宇文婧始终觉得兰漪章袤君当不得“风流”二字。
至少在男女|关系方面,跟他那如鱼得水的二哥相比,嫩得像只小麻雀。
遥想当年偶然听说那美貌可爱的少年居然跑去混黑,她可着实难过了一阵子。
少年哟,混黑没有前途的。
特别是跟着那种恶贯满盈的组织。
虽然她跟邓王爷和黄泉赎夜姬关系挺不错。
算起来,兰漪会遇见黄泉赎夜姬,跟宇文婧也有那么一丝拉关系。
嗯……亲情淡薄、严重缺乏江湖经验的少年被真性情坏蛋团伙吸引,多少可以理解。就像苍白的世界里乱入浓烈的紫黑色,罂粟般闪耀迷人。
那是天雷动地火的叛逆青春哪【喂】。
至于年方十二的兰漪与宇文婧的初遇,则不那么美好了。
简直只能用尴尬来形容。
兰漪章袤君是个美人,尽管他本人对此不以为然,甚至在叛逆青春期为追求“纯爷们”气质而强烈要求习武——但他确实是当地出名的美貌少年无误。
宇文婧也是个美人,尽管她本人对此无可奈何。
寡妇门前是非多。一个看起来年轻美貌有钱有闲又有点才情的寡妇,在那种小地方简直惹眼。
好在小镇民风淳朴,大部分有那么点儿不可言明想法的男子至多只在家门口拉长脖子看看美人饱眼福。
但总有例外。
譬如当地某豪门家主——兰漪章袤君的父亲。
兰老爷生性风流无人不知,镇上的夫子们私下里斥之为“会走路的伤风败俗”。
但是如此风流好色妻妾成群却能长久保持自家后院繁荣稳定,就颇有些了不起了。
兰老爷既有风流资本,自身资质自是不差的。单看兰漪的长相便能看出优秀的遗传基因。
宇文婧已经记不得兰老爷用了何种手段堂而皇之出入自家门户。总之,一来二去自己就变成了兰老爷传说中的情妇之一。
长期生活在一个地方,不好跟大户交恶。此外,大概真是无聊久了,能有一位风雅多情的男子不时陪伴说话解闷,感觉倒也不差。
她本不甚在意外人眼光。
曾经风里来雨里去,黑白两道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早就算不得清白人士,何必伪装。
某年春|意正浓,她倚着阑干闲看管家指挥佃户们搬动花盆。
宇文宅是有产业的——花卉生意。
尽管女主人名声不佳,镇上富户还是钟情宇文家的花种。
兰老爷颇体贴地由身后给她披上一件斗篷:“当心受凉。”
“多谢。”
礼节性地偏过头致谢,不易察觉的拉出适当距离,视线越过对方肩头落在了亭外的少年身上。
七分相似的脸,让人想不猜出身份也难。
“嗯……兰老爷,这位小公子莫不是……?”
“哈,正是犬子章袤。章袤,得赠宇文家许多花种,不过来见礼吗?”
美貌少年远施一礼,面色冷冷清清。
宇文婧对兰老爷的博爱精神和脸皮厚度瞬间有了全新认识。
同时也对兰府小公子的耐性抱以十二万分佩服。
她对这位小公子略有耳闻,毕竟在镇上名气不小。至于小公子对自己的看法嘛……或许未曾听说自家父亲与她之间的流言蜚语,或许知道也无所谓之,摊上这么个情种老爹,听天认命少烦恼。
而此刻宇文婧与兰老爷的姿势,用此地无银三百两来表述……也没差。
污染美少年眼球的事情总是少做为好,因此她再次拉开距离,径自来到石桌旁,落座沏茶。
“兰老爷带小公子前来拜访,所为何事呢?”
“犬子甚爱宇文府兰花种,听闻今年育有新种,有意一观。”
“承蒙小公子喜爱,吩咐一声吾自会遣人送入兰府,何必亲自跑这一遭。”
“耶~~为求花中珍宝,是该有足够诚意。”
宇文婧默默微笑。
不能跟兰家老爷计较“避嫌”一说。
“原来如此呵……”
笑带无奈地朝那清冷少年瞥了瞥,少年长身而立,依然面色冷淡,但能感觉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兰府老爷纳妾时,总少不了宇文家送来的贺礼——
几样精致的盆栽。
宇文婧都快不记得自己送了多少次贺礼。兰老爷那令人惊叹的美人收集癖在她过去混迹江湖的生涯里也属罕见。
所以多年后听到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自称“爱遍千里”,她总是不禁莞尔。
这次兰府照例收下了宇文府的礼物,同时送来闹脾气的小公子一只。
宇文婧看着一脸不耐烦的小公子,心中感慨自己居然从爹亲的红粉知己转为儿子的知心姐姐了。
兰漪章袤君喜欢宇文府什么?
兰花、宇文婧口中的江湖。
宇文婧身上有他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
开始只是闲聊而已。
她随口一说,他也就随便一听。
说不上向往,只是好奇。
毕竟出身高贵,对那滚滚血浪稍不留神便满身烟尘的江湖,有所隔阂。
宇文婧可以理解,出生在那样的家族中,这少年定然会有许多烦恼。继承权的争斗,后院成群的女人争宠斗艳……
眼看年龄渐长,族亲开始热络地为他物色大户人家小姐,弄得这少年每每朝宇文府跑,满面冷淡中透出一股子不耐与头皮发麻似的唯恐避之不及。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哪。
后来有一阵子,兰漪迷上武道。
兰老爷教子原则一向是有求必应,况且兰漪同他长得最相像,也最得宠爱,忙为他请来各方高手指点。
宇文婧曾看过那少年在漫天花舞中练剑,美,美得可以预见有所大成之后的惊心动魄,却也蕴藏着一种怎么也脱不去的柔韧气息。
据她在江湖那些年的经历,有着这种柔韧气息的男子,若非极能屈能伸大智若愚,便是极刚烈执着易走极端。
兰漪章袤君,非是前者。
兰漪章袤君的生母,据闻是兰老爷最爱的女子,之一。
兰老爷爱过的女人太多,人来人往,恐怕没有太多时间去长久吊唁一位自己曾经深爱的女人。
那自然是个美貌无比的女子,却也因美丽而敏感,无法忍受丈夫的风流过早香消玉殒。
兰漪章袤君对父亲的厌恶,终究因时光流逝而淡去。
曾经期待的得不到回应,也只能淡化,不再提起。
但是表面的冷淡,并不代表内在已完全冷却。
黄泉赎夜姬彼时还不是丹枫公孙月,骨子里散发的狠辣未有收敛。
如斯随性狠辣,配上如斯美貌,所到之处,恨者不绝,爱者亦甚。
赎夜姬踏入宇文府,便引得众仆役侧目——除了了解来人底细的老管家。
宇文婧侧躺着抽水烟,看到那步步走近的红衣女子,顿时觉着肋下三寸隐隐作痛。
那曾被赎夜姬用断魂指留下光辉印记的伤处至今令她印象深刻。
当初自己也那么冲动过哪……竟敢挑上江湖中有名的硬咖。
黄泉赎夜姬,不落狂阳,出手金银,哪一个都够呛,自己竟然真敢挑上了赎夜姬,只为一时气不过。
好在精明的商人总算清楚底线,保得一条小命在,还被邓王爷赞赏一番,双方最终演化为友人。
江湖诡秘,瞬息浮生,说不得,说不清啊。
“早前听闻你洗手不干,只当谣传。今日一观,当真好个清闲。”赎夜姬饶有趣味地四处打量,手中折扇翻转。
“江湖令人老,早退早好。”
宇文婧懒得动,依然躺着,薄薄的烟气化开,消散。
谁能想到这懒洋洋的少妇曾是掌握北武林最大杀手组织的幕后老板?
“哦——你也会有这等感叹。”
“谁知晓呢?也许女人并不适合江湖。”面对知根知底的赎夜姬,宇文婧显得愈发懒散,双目几乎都快闭起。
赎夜姬对此不置一词,直到多年后决心变成丹枫公孙月时,方有所体会。
“闲话不提,赎夜姬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本有事相托,但看你如今状态,似乎不会有兴致。”
宇文婧放下烟管:“但说无妨。该还的人情,吾不会欠下。”
小镇上出了人命。
外面一片闹腾,宇文府倒一派祥和,仆役们该作甚便作甚,不为所动。
宇文婧无意破坏现有生活,也厌倦了杀戮,所以动手之人仍是黄泉赎夜姬。
她仅负责提供一些情报而已。
正值兰花花期,兰府小公子如期而至,表情亦是淡漠得跟外面的喧嚣格格不入。
看到与主人交谈甚欢的赎夜姬,少年眼中难得出现一丝戒备。
习武之人总是比较敏感。
“哦,宇文夫人还有这等俊俏的少年客。”赎夜姬打开折扇掩住戏谑的笑容。
兰漪面色凝了凝,收起戒备,目光转到亭外花海。
宇文婧知晓兰小公子不喜他人说自己“俊俏”“漂亮”,无奈地叹口气:“兰漪,去年许你的花种尚未寻到,你是留下另选花种,或再等待一段时间?”
“尚需多久?”
“当是不久了。”
少年转身道:“我过后再来。”
宇文婧瞧着赎夜姬,目中含笑:“他不快了。”
赎夜姬把玩着扇子:“武骨不差。”
“耶,赎夜姬,虽然生得俊俏武骨也不差,他可是不谙世事的小娃儿。”
“你多心了。只是吾思量俊俏的男人,多半令人头疼……”
“那只蝴蝶又怎样了?”
“……”
今日兰漪章袤君未带随从,独自进入山谷。
谷中有一带地势极佳,适宜兰花生长,宇文府常年在此培育花种。
常道花如其人,兰漪却不以为然。
君子如兰么?
未必吧。
他只是喜欢看、喜欢收集而已。
宇文府管家早已等候多时,只是情况看来似乎有所变化。
镇上另一处大户人家的公子正与之纠缠不休。
赏花弄月,附庸风雅,倒也平常。
只是兰漪早定下花种,先来后到,断无谦让之礼。
都是被宠惯了的公子哥,一言不合难免有所冲突,兰漪素日在镇上很得年轻女子喜爱,本易惹人妒忌,对方的话便说得难听了些。
他本不甚上心,冷瞥一眼便要带走花种。
孰料对方有心羞辱不成,一时气急抬腿便踹翻了那盆珍贵的兰花幼苗。
兰漪眉头皱了皱,冷漠抬眼,几乎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那冲动的大户子弟倒落土间痛嚎不已。
场面混乱多时,两家长辈先后赶到。
宇文婧也匆忙而至,恰听得大夫诊断是大伤了经脉,或许不治。
而兰漪章袤君不解不辩,冷着脸立在一旁。
眼看两家将起冲突,宇文婧笑着打了圆场:“吾曾走跳江湖,府中颇有些奇药珍藏,不如交吾处理,定让公子复原,如何?”
见宇文家主发话,事情又出在宇文家的地盘,双方好歹留个面子,由她将人带回医治。
兰老爷首次露出怒容,欲向兰漪发作。
兰漪视而不见,瞥头便走。宇文婧笑吟吟拦住怒气冲冲的兰老爷,将双方人马都劝了回去。
待回府中,为那倒霉的大户公子哥诊了脉,忍不住扶着额角一阵叹息。
那看起来冷漠的少年,还真肯为一株兰花出手伤人,没个遮拦哪。
好在自己行走江湖多年,处理这点伤势不在话下。
忙乎一阵,吩咐侍女照料,她才由密室走出。
欲到花园透透气,老远看见亭内无言对饮的赎夜姬与兰漪章袤君。
“闷酒滋味并不佳吧。”
赎夜姬轻笑。
冷淡的俊俏少年一怔,扬袖带起庭中无数兰花花瓣。
那片片馥郁顺着内力牵引落入酒中,异香扑鼻。
“哦……”
赎夜姬面上露出讶色。
“趣味的酒,吾可以一品吗?”
少年不答,抬眼看了看她。
赎夜姬为自己斟满一杯,怡然自得。
宇文婧远远看着,觉得似乎有什么开始消失,又有什么开始萌芽。
镇上无人提起兰漪章袤君,已经很多年。
那冷漠的少年从来与小镇、与家族格格不入。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也没有人起过要去寻找他的心思,包括兰老爷。
兰家后院依然热闹,美人如云。
每逢镇上集会,兰府一群群莺莺燕燕,看得人眼花缭乱。
宇文婧一向不冷不热,兰老爷也就将她视作有生意往来的朋友;自兰漪离开后,竟渐渐淡了。
宇文府的兰花卖得很好,多半入了兰府收藏。
但肯为一株兰花守在深谷十天半月的人,再也没有。
邓王爷藏龙,不落狂阳销声匿迹,赎夜姬变成公孙月。
但她知道,兰漪必是与那几人一起。
曾经有所渴盼的从未获得,不如相信真实,即便是恶的真实。
为恶与重情,未必全然矛盾。
这点在邓王爷身上极其古怪地和谐了。
所以兰漪会跟着赎夜姬离开,并不完全出乎意料。
只是有些可惜罢了。
又是多少年后,兰老爷终因后院纷争心力交瘁,于清明之前去世。
兰府此刻正忙于争夺家产,宇文婧无意凑热闹,便索性差遣管家代自己致意,窝在家中等待混乱过去。
清明时节,细雨纷纷。
她撑了一把伞,偏黄的底色上绽着暗红杏花。
远远的,看到那蓝衫青年静立雨中。
“顺路,还是特意赶回?”
将伞举高,遮住青年已远高过自己的身形。
“……本是回来为母亲扫墓。不想,他也在。”
风流一世的兰老爷,终究归了尘土。
既然归了尘土,一切也就烟消云散罢。
“兰漪,你未带酒?”
注意到青年两手空空,仅有的祭品也放在了母亲坟前,宇文婧想,他是真不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
蓝衫青年默然片刻,自袖中掏出一只小小瓷瓶。
打开瓶盖,将瓶中液体倒向坟前。
宇文婧嗅了嗅,未闻到一点酒味。
“只是清水罢了。”
权当祭奠这寡淡如水的亲缘。
两人默立一阵,青年转身告辞离去。
宇文婧知道东方鼎立正在隔壁的镇上等待。
谁也不能判断,那少年是否行差踏错,也许那时对错并不重要,而是那条路,那些人,让他愿意走下去。
惟有道一声保重,此生不见。
当那俊美青年终于零落成泥,成为江湖血浪中过去的一页,她仍在自己的宅院中,等待兰花花期接近的日子。
已可嗅到萌动的暗香。
一步江湖无尽期,实非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