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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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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我终于离开了亚瑟港。
虽然市议长大人一直希望我能搬到迪罗克家去,可是每次面对耐修的时候我都会无法抑制地觉得痛苦和愤怒,所以我只是走去打了声招呼,就转身踏上了离城的路。
除了耐修,我也不敢再次面对尼娜。
小溪边的草地上曾经有过太多星光璀璨的夜晚,在我的脑海中,另外一个单纯美丽的尼娜已经深深地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亚瑟港里这个世故、狡猾的尼娜让我觉得心里总是一阵阵抽痛。
我像一个潦倒的旅人,总是独自行走着,记忆里那条小溪和溪边的草地都是那样的鲜明清晰,可我却不知道通向那里的路在何方。
夜深无人的时候,我会忍不住从怀中取出半岛铁盒,捧在手心。有那么几次,我甚至就要不顾一切地伸手打开盒盖,心底里总会出现一个声音,对我提出严厉的告诫。听到那个和图克有几分相似的声音,我也总是会流泪。
我在山野间漫无方向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有多远,走了多少个日夜,如果不是在某个黄昏再次遇到了那位加德纳先生,我想我可能会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最终倒在某条偏僻的山路上,尘归尘,土归土。
“好久不见了,克莱尔先生。”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在对我说:“真对不起,在这个时候还来打扰您,可是您已经穿越半岛结界,再这么向前走去,就会离默语半岛越来越远了。”
我漠然回头看了一眼,加德纳先生一如既往的浑身一片雪白,微笑着站在我的身后。见到他那一脸安祥的表情,我那颗沉寂冰冷的心猛地剧烈跳动起来,怒火像喷发的火山一样汹涌而出。如果不是他把半岛铁盒带到亚瑟港,那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但至少“羊角”的平静日子可以继续下去,图克也不会死。
愤怒之中,一个风球开始在我手中成形。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一个毫无力量的普通人类了,半岛铁盒的神力让我瞬间通晓了无数威力巨大的魔法。面对我蓄势待发的攻击,就连加德纳先生也不敢怠慢。白雪魔羊侧身飞开了足足十米的距离,一面戒备森严地劈手从空中抓出一把黑色的镰刀,一面望着我皱起了眉头:“克莱尔先生,你真的想要和我战斗吗?我知道你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我们不能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呢?”
“还有什么可谈的!除非你知道那间小屋究竟在哪里,”我的眼泪又很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其他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哪?”
“一间小屋?你能详细地给我说说吗?”加德纳先生收起了镰刀,向我走来。
我坐在路边的山石上,整个身心都沉入对那段美好时光的回忆之中。
加德纳先生脱下礼帽放在膝盖上,也端坐下来,静静地听着我梦呓般的诉说。
“原来是这样。”过了许久,他轻轻地吐了口气。
“一切都了然于胸了?那就说说吧。”恬淡的回忆让我平静下来,听到加德纳先生那如释重负的语气也没有再发怒。
“事情还要从半岛铁盒的历史说起。”加德纳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你们仙羊族和我们魔羊族都是神羊的子孙,也是为主神看守伟大神器的圣林守卫,分别由一对兄妹带领。传说中,那位妹妹爱上了一个人类英雄,为了能和爱人长相厮守,她偷取了看守的铁盒神器,化身人类跟那个英雄私奔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个哥哥没脸继续留在圣林,就带着自己的部下去为死神殿下守卫宫殿了,那是我们魔羊族的祖先。追随这个妹妹的那群神羊就是后来的仙羊族,因为监守自盗,而且逃脱了神界的追捕,主神的严厉惩罚就全部落到了她的部下身上。虽然后来这群神羊找回了失窃的神器,暴怒的主神还是将他们从神界贬落到默语半岛,还以铁盒神器的神力设置下一个牢狱般禁闭的半岛结界,好像半岛铁盒这个名称就是由此而来的。在结界的压力下,神羊头上的尖角变成了盘角,任何试图逃离默语半岛的仙羊族都会被结界的力量分解成微粒,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被半岛铁盒选中的神器侍者。神器赋予的神力不仅使得神侍具有超常的魔法和力量,更能自由地在半岛结界间穿行。”
我点了点头,这就是尼娜所说的那个“无聊的爱情故事”。至于半岛铁盒会使仙羊族变身为魔鬼的说法却只是后人的附会,可能倒和魔羊族的身份与形象有几分关系。
“谁也不知道那位神羊妹妹躲到哪里去了,要逃过神界铺天盖地的追踪几乎是不可能的,可她却偏偏做到了。这可是创世以来最大的谜团之一,不过,”白雪魔羊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了一丝狡猾之色,“在我们魔羊族里,却有一个暗自流传的说法——仙羊族的祖先就躲在半岛铁盒里。每一代神器侍者的责任就是遵照半岛铁盒的意志,或者应该说是铁盒里那位祖先的意志,来管理和引导仙羊一族。否则的话,默语半岛这块受到神咒的流放地怎么可能发展到今天这么繁华?”
我想到了那个总是在心底响起的声音,一下子跳了起来,从怀里取出那个黑漆漆的盒子。
当时那种温暖的包裹住全身的感觉,那种身体正在穿破某种障碍的感觉,就是我在出入半岛铁盒的世界吧。那么,我日夜牵挂着的那条小溪和那片草地,应该就在这个盒子里面!无法形容的激动让我全身战抖,现在,只要打开这个盒子,我就能回到父母的身边,回到我的尼娜身边了吧。
熟悉的声音雷鸣般在心底震响,神器又在责备我,可是强大的愿望让我不再愿意听从他。忍受着胸臆间轰鸣的晕眩,我伸出手指,向盒盖摸去。
半岛铁盒里突然亮起了乳白色的光芒,光线沿着盒盖下的缝隙流水一样地淌出。
“克莱尔,你疯了吗!”加德纳先生尖叫一声,扑过来死死地拉住了我的手,“就这样用神力引发半岛结界,整个默语半岛都会被彻底分解的!”
“放开我!”我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手心里自然而然地竖立起一排排尖锐的风刺,向拖绊着我的魔羊拍去,“让我回去!”
我的眼前骤然出现一把巨大的黑色镰刀,带着激荡的风声正在飞速落下。我翻起双眼向上瞪去,一面白色的光盾在我的头顶瞬间凝结而成,挡在了镰刀飞舞的轨道上。
黑色的镰刀突然迎风一晃,宽阔的侧面和光盾狠狠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巨响,冰冷的刀压不仅撞碎了我的盾牌,还把我的整个身体撞翻在地。突破了光盾防御的镰刀顺势劈落,吓得我惊叫一声,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耳边传来无数细小的破风声,那把巨大的镰刀不知何时分裂成了许多细小的镰刀,一片片贴着身体插入我周身的衣服,把我像钉在木板上的昆虫标本一样钉在了地面上。
加德纳先生小心翼翼地把半岛铁盒放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然后走过来俯身单膝跪在我的近旁。
“克莱尔,你冷静一点好不好?”一片冰凉的刀锋轻轻地拍打在我的脸上,“你保证不再这样蛮干,我就放你起来。”
我哼了一声,想要转过头不看他,可是我的头发也全被这该死的魔羊用小镰刀钉得死死的,一动都不能动。
“神赐予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也只是一场梦境而已。”加德纳先生叹了口气,干脆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神器侍者的责任是守卫神器,守卫族群。为一己的目的私自启动神力,数万年来,除了你父亲图克先生,还没有哪个神侍犯过这样异想天开的错误。他付出生命的代价来赎罪,一定不希望你会再犯和他一样的错误……”
听到图克的名字,我的心绞痛着,浑身都冰冷下来。
“赎罪?”我努力仰起头,“那老家伙为什么要赎罪?”
加德纳先生一伸手,束缚着我的小镰刀一齐飞向空中,消失不见了。看着我支起身体坐到他的对面,白雪魔羊眯了眯眼:“你父亲爱上了你母亲,却不能迎娶她,因为身为神羊后裔的仙羊族是不能与人类通婚的,何况他更是身份尊贵的神器侍者。不过,爱情确实是一件让人疯狂的事,面对家族的巨大压力,你父亲选择了数万年前远祖走过的那条路。他带着半岛铁盒和你母亲从默语半岛逃了出来,还穿越了半岛结界,借以避开家族的追踪。然后他以神侍的能力打开铁盒的通道,一头栽进了那个美妙的梦境。你恐怕也是他们在铁盒的世界里生下的孩子,不然神器怎么会选择一个人类作侍者哪……”
“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这有什么错吗?”我忍不住抬手打断了他,“是神羊还是人类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彼此相爱!”
“相爱本身并没有错,只是他们用错了方法。”加德纳先生低下头,看着他自己的双手,“仙羊族是因为什么才被流放的?半岛结界和神器之间存在着极其微妙的联系,当历史再次重演之后,结界能量发生了急剧的震荡,空间压力的变化对人的精神造成了异变性的影响,人们开始互相厮打、彼此仇恨,最终演变成两百多年前的那场半岛大战。一个古老的公国就此被颠覆,数以千计的无辜者死于战火……”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疯狂的战争,惨死的生灵,这些都是真的吗?
加德纳先生好像看出了我的困扰,轻轻地,但是坚决地点了点头:“我就是因为发生了这种异常的大规模死亡才被死神殿下派到这里来的。”
“你是那时才来的?那么,之前的事情并不是你亲眼看见的,也许,也许是以讹传讹了。”我紧紧地扣住加德纳先生的一线语病,好像快要淹死的人死死地抓着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可怜巴巴的目光里几乎全是乞怜之色。
“这些都是一只蓝色的四翅精灵告诉我的,”加德纳先生无奈地摇着头:“我猜那该是图克先生的本命精灵吧,也是它把我带到了你父亲收藏半岛铁盒的地方。半岛结界的异常震动只有靠半岛铁盒才能镇压,可是本命精灵太弱小了,它不可能带着半岛铁盒飞行,就算能够找到其他仙羊族的同伴,他们也无法穿越半岛结界。两百年前的默语半岛上还没有多少其他种族,少数的人类和矮人都是不自由的奴隶。遇到我的时候,它已经在半岛结界附近徘徊了好几天。”
我的眼前浮现起一个深蓝色的纤弱影子,还有一片金色的血浆。我已经完全相信了加德纳先生的话,以身相殉的本命精灵是不会说谎的,而我,也想不出白雪魔羊编造如此谎言的理由。
过了许久我才轻声地问:“那为什么他们没有留在那个梦里?”
加德纳先生看了我一眼,也轻声地回答:“不知道。我们到那里时,你父亲疯了一样的又是哭又是笑,已经回到了现实的世界。”
我点点头:“或许他和我一样,是在无意间触碰到了从这个世界带过去的什么东西。”
“也许吧。”加德纳先生抬头望着天空,“但也可能是你父亲自己打开了回来的通道。既然你生存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中,你的母亲应该也在这里,图克先生也许是为了追寻妻子才会回到这片伤心之地的。”
“加德纳先生,那么你又是为了什么?你把半岛铁盒带到塔耳塔洛斯,然后又突然送了回来,不会是没有目的的随心之举吧。”我随着他的目光也望向了天空,碧蓝的天空中一丝云都没有,黄叶被风卷得高高的,在高远的天际飞舞着。
“关于这一点,其实我说谎了,半岛铁盒一直都留在默语半岛。我以为那位神侍过后会自己来取的,所以只是把它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就回塔耳塔洛斯去了。可是看图克先生在艺术馆的表现,半岛铁盒跟他之间似乎没有任何沟通,当时我就觉得有些奇怪。我猜在那件事之后,神器已经不再认可他的神侍身份,所以才会切断那种自然的联系。看来也是神器需要一个新的侍者了,所以我才会心血来潮地跑去查看,这才发现半岛铁盒还留在原处。”加德纳先生把礼帽重新戴到头上,站了起来,“至于我的目的,还真的只是一点好奇心。本来也想去铁盒的世界里看看,不过听你说起的情形,似乎每个人的梦境都各自不同,我想还是不用去试了。在塔耳塔洛斯,我们是不做梦的。”
“真的吗?”我把半岛铁盒收到怀里,也站了起来:“也许去铁盒的世界里把那个仙羊族的始祖抓出来才是你的使命吧?”
加德纳先生很坦白地笑了笑:“都已经几万年了,还有什么使命可言哪,最多只是希望能够明白真相吧。回到默语半岛去吧,神器不能远离结界,否则又会引发灾难的。”
我望着他点了点头,转身沿着下山的路走去。才走了没几步,加德纳先生又一阵风似的赶了上来。
“我决定还是跟着你比较好,万一你又要像刚才那样蛮干,也好有个人在旁边拉着。”加德纳先生一本正经地说。
“跟在我身边?我对男人可没有兴趣。”我笑了笑,“我看你还是不死心,想找机会去看所谓的‘真相’才是真的。话说回来,你究竟多少岁了?听你说话,感觉上仿佛是个千年老妖。”
加德纳先生一脸无辜地看过来:“您说什么呀,我才四百多岁,在魔羊族里可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哪。”
四百多岁的年轻小伙子?
我勾着他的肩膀刚想要嘲笑他几句,突然想起一件事。如果我真是在铁盒的世界里出生的孩子,那我也该有两百多岁了吧?四百多岁的魔羊或许还真是个小伙子,可两百多岁的人类却绝对是个怪物了。
也许是,也许不是,谁知道哪。
究竟哪边是现实,哪边是梦幻,谁又能说的清楚。
如果可能的话,我情愿活在有恶梦的美好世界里,但这或许也不过只是又一场美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