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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谁言寸草心 ...

  •   卧佛寺一共三进殿堂,围以跨院配殿。出了大殿后门,右面间植数株大叶梧桐,隔着一个小院子,便是精舍净室,特用来招待来寺祈愿添香的官宦大户人家女眷。那些普通人家烧香拜佛的男女都不到此处,是以人迹罕至。两人不假思索,熟门熟路地往净室行去,早被隔院门口的知客僧拦住,言道宗正卿连在思家眷在此歇息,闲杂人等回避。
      胭脂樱儿喜上眉梢,却苦于不知如何进去。正相对着急,门内走出一个身穿皂色夹罗袍子的人,正是连府管家连在思的远房侄子连四。樱儿便叫了一声:“四管家!”连四略一瞅,稍微一愣,跟着笑道:“哟,樱儿姐姐怎么是你?”樱儿笑回:“是我呀。四管家不成不认识了?”连四笑道:“怎会?你扮成个小子样儿倒一时不好认。你不是陪着三姑娘到沈家去了?怎地今日在此?”笑着看了胭脂一眼。“不成你……”突然大惊:“三……三妹妹!”便要下跪。
      樱儿忙拉住连四:“四管家快不要如此,我们还有一事相求。”连四会意:“三妹妹想见十二娘?”胭脂樱儿一起点头。连四道:“这有何难?三妹妹随我来便了。”把胭脂樱儿往里让,胭脂倒是犹豫起来。“大娘她们也在麽?”连四忙回道:“是。除了六娘生病八娘在家照看,其余的姨娘姑娘们都来了。”
      胭脂住了脚步,看看自己衣衫,穿成这样,被那些姨娘们看见,不定说什么。她对连四道:“我还是不进去了。可否请四哥哥给我娘带个信儿,出来见一面?”连四面有难色:“三妹妹跟我进去倒是简单,都是家里人。但要十二娘出来,可不容易。”樱儿笑道:“所以要请四管家帮忙。只要您老人家肯搭手,那能有什么事儿不成。”
      胭脂低下头,看见腰带上的虎头碧玉佩。为着今天出门,她筹谋了几日,先请赖嬷嬷到外面衣肆为自己和莹儿买了崭新素色男装,出门时候又特别没有带任何饰物,只在腰带上绾了这个碧玉佩。她摘下来,置于手中。玉佩雕工上乘,老虎一双眼水润晶亮,精致灵动,便如活的。她递给连四,难为情地说:“还请四哥哥多多帮忙。”连四双手乱摇:“这如何使得?三妹妹有什么吩咐,小的照办就是,千难万难也得办到。可不敢收三妹妹的东西,坏了规矩。”樱儿硬是给塞到手里。
      连四寻思一刻,道:“眼下婶娘妹妹们都在进斋饭。收了斋饭后,大婶婶照例要歇歇,接着回府。三妹妹知道西边儿配殿后面有个解签儿的不?要不三妹妹到那里去等着。我让我家的偷偷去给十二娘回一声,待大婶婶歇息的时候,也说出来解签,也许便可以跟三妹妹见一面?”樱儿拍手叫好,胭脂粲然一笑,颗颗贝齿细白如编。透过梧桐叶缝隙,有细碎阳光闪烁,连四只觉眼前光芒耀眼,不可逼视,不敢再看,低头进去了。
      卧佛寺香火既盛,求签人自是极多,排了好长一条曲里拐弯的人龙。那签桌设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榆树下,浓荫蔽日。胭脂樱儿在解签桌子附近站了不一会儿,便惹得人纷纷注目。她俩无奈,只得到殿里胡乱掣了支签,拿在手里,站到队中。母亲迟迟不来,桌上的一炷香快燃到尽头,胭脂已经站在了解签人面前,只好把手里的签递给他。
      “姑娘要求什么?”解签人照例是一个老翁,接过胭脂的竹签,慢条斯理地问。
      胭脂一怔。老翁穿了一件敝旧的蓝色葛布长衫,上面重叠累赘打满了补丁,几乎认不出原来的布色。他两鬓尽苍,满脸皱纹条条斧凿刀刻,双眼混浊发红,如光秃秃的枣核。胭脂似乎看到老翁微微眯了眯眼,寒光一闪,摄人心神,转瞬即逝。“问姻缘。”她身不由己地说,心中栗六,勉力凝目望去,却只是一个潦倒衰疲的平常老翁,躬着背坐在签桌后,委顿沧桑,好似已在此地坐了千万年,神态里有种习惯后的迟钝。她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一时看错,也许仅仅是阳光恰到好处的反射。
      老翁慢慢翻开手里的签诗书。“第一百七十五签在这里了。”他念出来:“中谷蓷草修,有女条其啸。春山空寂寂,不如暮归去。”苍老的声音沙沙作响,象秋风刮过枯尽皲裂的黄叶。浓荫下阳光淡薄,胭脂感到一丝寒意。“恕小老儿直言,此签若问姻缘,那是下签之数。姑娘所遇之人,的非淑人,当会令姑娘条啸啜泣,艰难困厄。宜速止之,另择佳偶去可也。”
      樱儿听得似懂非懂,却也知不是什么好话,眼见姑娘露出一丝艰涩的笑容,心下也自凄惶。遇人不淑,另择佳偶。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难道真的是天意如此,要自己一生悲哀?胭脂心里发寒,身上却是逼出汗来。
      “胭儿!”胭脂离开签桌,拖着脚向外走,卞姨娘迎面而来,连四家的陪在身边。卞姨娘一把紧紧拉住女儿,满眼滴下泪来。
      胭脂回门时候,卞姨娘看见女儿被沈家下毒手折磨的奄奄一息,慈母心痛极泣涕,忙急传大夫,又想把女儿留在家里调养。连在思却是不依,强派人把胭脂抬回沈府,卞姨娘单人阻止不及,哭昏在地。醒来后每天焦虑担心,想到沈府探望,却被不冷不热地回绝。从腊月到过年直至开春,一径不见女儿回家探母,更知道不好,大着胆子跟连在思提了几次,要到沈家看女儿,连在思却充耳不闻。
      卞姨娘又急又气,自己也大病一场,病中只怕母女俩再也见不到,哀哭伤心,得了心痛病。及至后来辗转使人打听得胭脂已然慢慢病愈,卞姨娘才宽了心,自家方好起来,但几个月没有见着女儿,日夜悬心。她病后体弱无力,并不欲出门,可想着为女儿祈福,才强自跟着大娘到佛寺。没想到午饭席间竟听见连四家的悄悄告她三姑娘也到庙里礼佛,等着和她见面,欢喜得无可名状,饭也不吃了。巴巴等到大娘歇了午觉,只说和连四家的出来求个签。时近仲春,午后生倦,其他人都不理,卞姨娘趁机出来,赶着脚到了签殿,果然见到胭脂,一时间那泪如何止得住?
      胭脂也拉住母亲的衣袖,哽咽难言。樱儿和连四家的也是心酸,强笑道:“这娘儿俩好容易见面,欢喜还不及,怎地哭了?还不赶紧说几句体己话儿。”一边扶到殿角僻静处。这殿里面只供了几个圆觉,冷冷清清。外面解签的虽多,进到殿里面来的却少,正好清静说话。
      卞姨娘拭了泪,抚一抚胭脂的脸道:“这可瘦多了。”又捏衣裳,皱眉道:“怎地穿成这样?才刚三月,这衣服忒薄了些。”胭脂笑道:“娘,我要是不穿成这个样子,可出不来见你。这袍子太大,里面我还穿了好些衣裳呢,一点儿不冷,你看我热得。”把脸伸到卞姨娘眼睛前。卞姨娘果见她双颊红粉绯绯,鼻尖下有微细汗毛子,一时又急了:“热成这样回头走了汗,看伤风。”轻轻叹口气:“你这孩子,这么大了,都做人媳妇了,自己也不知冷知热的。”胭脂无话可说,只得撒娇地叫一声:“娘!”
      卞姨娘有几句要紧话儿嘱咐她,也先撂下其他的。“你现下病可好清了罢?”又红了眼眶:“那个地方,娘照看不到你。便是……你爹,也是有心无力。你只得自己一个,可要好好当心。”胭脂低声回道:“我知道。”
      卞姨娘脸带重忧,缓缓道:“我知道你委屈。可眼下这情景,无论你情愿不情愿,你到底在那家做媳妇。他们自要千方百计捻你的错,少不得受气,你忍得要忍,忍不得也要忍。俗话说得好,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不可为了一时之气强争,吃眼前亏,象上次那样。”说到此处,卞姨娘眼泪又忍不住。胭脂一直不语,这时伸手出去为卞姨娘擦泪:“娘,我知道的。”她只得如此回答。卞姨娘含着泪,伸出手抚摸胭脂耳后的红痕:“别人家不比自家,何况是那家人。你脾性这般倔,娘真真担心。”胭脂强笑道:“娘你别担心,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我……我会得平平安安的。我现下可不是好好的麽?”卞姨娘不说话,突然眼泪掉下来:“你也不要怪你爹把你送到那个狼窝,实实圣意难违。”胭脂默然,深深咬住嘴唇。
      说不了几句话,连四家的便催着回去,怕大夫人突然找人。卞姨娘还有很多话要问,却是无法,只得叮咛胭脂道:“你既出得来,那下月望日娘还跟你在这里见面。你也赶快回去,把衣裳换了,别被人看见。也别让帮你的底下人为难。”又仔细说了几句,才擦着泪去了。
      胭脂伏在樱儿肩头哭了一会儿,樱儿要岔开,便道:“十二娘说得对,出来这么久,该得回去了,否则赖嬷嬷要急死了。下个月咱们再来。”轻言慢劝,半搀半拉掇着胭脂出庙上了轿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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