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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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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一夜后,她伤心怀抱,愁郁难解,索性推了所有的堂会帖子,除了傍晚上薄媚楼操琴外,终日便闷在烟雨阁中,恹恹无聊。
这一日她抱着绿绮从忘忧水榭回来,刚走到阁前,却见房门一开,青姨挑帘而出,看见她,笑道:“哟,回来啦,屋里有位官爷等着你呢!”
她蹙眉,不知是什么来头,竟然可以让青姨领进门,纵然不悦,这顿酒她怕是逃不过去。青姨接过她怀中的琴,美目中隐隐带着忧色,温言道:“雪儿,进去吧,莫让官爷久候。”
进屋一看,窗边倚着的颀长男子,身着四品武官的绛服,头顶乌冠,眉宇飞扬,瞳眸锋锐,不是白玉堂是谁!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不穿白衣的样子,普普通通的暗红官服,穿在他身上却凭添清冷倨傲的气势,仿佛满室灯光只为他一人而亮,他却洒脱得灯光也沾不了他的身。
想到数日前那夜,她余怨未消,又觉窘迫,啐道:“你又跑来做什么?怎么不跳窗户走起门来了?摆官老爷的气派么?”
他也有些尴尬,破例没有反驳,打量她两眼,皱眉道:“你这丫头,怎么几天没见,就瘦了这许多?”
他对她关怀依旧,她却只觉心酸,强笑道:“五爷不晓得么,近日宫中复古之风又起,女子皆作楚装。坊间姐妹,哪个不是在努力减食,想瘦出那翩翩细腰,小妹身为花魁,自然不能落于人后!”
他双眼一翻,径自在桌边坐下,哂道:“女人丰腴,抱起来才舒服,瘦骨嶙峋,还有什么乐趣!”两人若无其事,像旧时一般,唇枪舌剑起来。
她自有傲骨,那夜真情流露,已是过分,即便伤心欲绝,也不愿在他面前显出。她亦知道,他那般精明剔透的人,什么看不明白,他愿意配合,为她留些颜面,她心中只有感激。
闲话少许,她沏好茶为他斟上,笑道:“五爷何必再顾左右而言他,这次穿着官服走大门,当然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小妹自当鞠躬尽瘁。”
他居然知道脸红,讪讪笑道:“这几日忙得昏头,来这里竟忘了换衣,总不便穿窗入户。”
她猛然忆起一事,急道:“你那晚吐血,后来可有找大夫瞧瞧?”
他摆摆手,随意道:“没什么事,那时救人耗了内息,又累得狠了,血脉不稳而已。”
她娇容一沉,不满道:“身子不好还逞强,那开封府没人了不成!”想起那罪魁祸首,又嫉又恨,不禁讽刺道:“那位展大人,看你操劳不已,难道就不心疼?”
一听提起展昭,他脸色阴郁,并不言语。她心情突然舒展许多,他和展昭虽然相互有情,看情形竟是未在一起。再一寻思,当朝男风虽盛,男子相恋毕竟不登大雅之堂,他本是惊世骇俗的人,应该不在乎世俗之礼,想来必是那展昭,有所顾忌了。
她嫣然一笑,调侃道:“怎么,我们风流天下的白五爷,向来无往不利,这次竟然未能如愿么?”
他冷哼一声,瞪她一眼,却忍不住恨恨的抱怨:“那只臭猫,居然装做说过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拊掌笑道:“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你欺负我,我没本事治你,自然有人替我出气!老鼠遇到猫,你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他双颊绯红,剑眉倒竖,一手指到她的鼻尖,气急败坏道:“丫头,别以为我告诉了你,你就可以随意嘲讽我,这么张利嘴,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她只是吃吃的笑,心中却幽幽叹息,除了他,其他男人如何进的了她的眼。他看着她笑,目光似是洞悉一切,神情三分无奈七分怜惜。
他的下一句话,让她立刻笑不出来,他问:“洛姬是谁?”她一震,没想到他突然问出这个名字来,淡淡道:“原来五爷大驾光临,是来问这个。你怎知道,我认识洛姬?”
他偏头示意她的书案,坦然道:“三年前,我在你的案上看到过一枚墨玉刻章,上面有‘烟雨洛姬’四个小篆。”
她容色漠然,冷冷道:“那洛姬犯下什么罪过,要白大人亲自察访?”
他被她的口气刺得一噎,叹道:“近日京师不甚太平,几位朝中要员的府上失盗,还伤了人命,我盘查失物,发现每处都丢了一幅署名‘烟雨洛姬’的仕女图。略一查问,已知那洛姬曾是撷芳苑的花魁,二十年前在大火中丧生。我职责所在,一定要到追查到底,本来只是找到青姨询问那枚印章,她却将我带到你这里。”
她默然,隐约明白青姨的心思,良久才缓缓道:“我亦姓洛,那洛姬是我的母亲。”他并无意外的神情,只是静静等她说下去,她叹了口气,事情牵扯母亲的画作,隐瞒无益,便一五一十的说了。
自她记事起,她便跟着母亲,住在洛阳城郊的一处庄院,家中除去洒扫的仆妇和厨娘,再无其他人。母亲常年罩着面纱,从不已真面目示人,对她也不例外。她从不知晓父亲是谁,问过,母亲却不愿说。
母亲是个极有才学的女子,家中并不请夫子,母亲信手拈来,已足够教导她。除却琴棋书画,音律舞蹈,母亲教她最多的是关于男人。自她五岁起,母亲便时时带她出门,有时乘车,有时步行,看路边乞丐流民,看山中樵夫猎户,看城中商贾官吏,看尽世间男子百态,却是丑陋猥琐者多,正直坦荡者少。
十岁时,母亲抱恙,病势渐重,不日而危,临终前将房契薄产和一卷小扎交给她,只道母女缘分已尽,嘱她入京投奔撷芳苑贺青萝。
那本小扎本是母亲的日志,她细细读过,原来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家道中落,亲生父亲欲再娶,便将十岁的母亲卖入了娼门,不到五年,撷芳苑洛娉婷之名已响彻大江南北。
少女时的洛娉婷,文思敏慧,言辞华瞻,笔下的烟花旧事,说不尽的香艳繁华,绮丽柔縻。茗诗小聚上,曾经群英荟萃,亲王之尊的赵德芳,正当盛年,风流倜傥,更赢得洛姬芳心。
枕帐厮磨,两情浓时,贤王欲迎娶洛姬入府为妃,贤王之母贺太妃不允,派人纵火撷芳苑。洛姬浑身烧伤,绝世容姿不复,终于明白天家无情,又发觉腹中已有贤王骨血,索性诈死离京,隐居洛阳。
贺青萝亦是名妓出身,与洛姬素来交好,她来到开封时,贺青萝已是撷芳苑之主。在青姨那里,她看到了洛姬早年的自画像,韶年露华,几如神仙中人,想到后来的母亲,重纱遮面,不见天日,不禁恻然。
她对着洛姬的画像坐了整晚,忆起母亲强撑着残躯,倾心教导年幼的她,思亲不尽,却已阴阳两隔。雄鸡唱晓,她悠然回神,蓦地看见镜中的自己,眉目清艳,稚气尽脱,心底立时明白了,她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容貌,已经进了撷芳苑的门儿,难道还能做个打水的丫头么。隔年,她隐去姓氏,就在撷芳苑挂了牌,入了娼籍。
他听她说着,眸中隐隐透着不忍,欲待询问,口唇一动,终于忍住,随手拿起面前的玉盏,一喝,发觉是茶,重又放下。
陈年旧事,如今道来,她本已心如古井,不起微澜,看见他的神情,感慨中更有怜惜,却胸中一暖,漠漠红尘中,原来还有人真心关怀她。
她刚说完,他挺秀飞扬的眉一扬,问道:“怎么当年不投奔八王爷,反而留在了这里?”
她冷笑道:“王爷千岁本就姬妾满园,子女成群,我又何必去凑那个热闹?”她心中有股怨气缠绵不去,不知是为当年的洛姬不平,还是厌恶自己的身世。
他摇头,无奈道:“你这丫头,恁的倔强,一劲儿钻进牛角尖去,还不是苦了自己!”
她不服,争辩道:“天家无情,当年他们可以对一个弱女子痛下杀手,又怎么可能善待她的私生女儿?”
他眸光犀利,正色道:“你自己也说,当年纵火,是贺太妃下令。贤王对你母亲情深,他若知晓你是洛姬为他留下的一点骨血,又怎会不珍爱你?”
她撇嘴,不屑道:“世间的男人,哪有什么好东西了?贤王对于我母亲,不过爱她皮相之美,往日种种,无非是年少轻狂,心血来潮而已。”
听她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他为之气结,反倒笑出来,哂道:“我若再劝,只怕你翻脸不认人,老大扫帚轰我出门,那不免要耽误正事!”
她本也不愿与他吵,乐得转开话题,道:“我已知无不言,却好像对案情没什么助益,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他沉吟半晌,缓缓道:“洛姬的手扎,我还要借来一阅,贼人大费周章,不惜行盗杀人,做足掩饰的偷走那四幅画,恐怕是你母亲的旧识。”
她从柜中取了手扎来,交到他手上,叹道:“母亲交游极广,连境外番族也曾接触,从这里找出主使盗画之人,真如海底寻针一般了。母亲画作不多,流传出去的仅有四幅,倒让这贼人得了个全!”
他神情一动,眼神渐渐的亮了,微笑道:“刚才你是不是提起,洛姬还有一幅自画像?”她心念一转,已知道他在想什么,点点头道:“青姨一直收着,我去找她要来。”
他站起身,脱下官服,露出里面的白色劲装,笑道:“好妹子,我去撒网,劳烦你为我遮掩一阵。”说罢,身形晃动,穿窗而出。
她向窗外望去,夜色深浓,已看不见他的身影。遥遥传来更鼓之声,她低低一叹,漠漠红尘,寂寞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