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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六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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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已是深夜,月色描摹着熟悉的窗棂投射在地上,浑身酸麻无力,胸口还一阵阵地钝痛,勉强支撑着爬起身来,薛祈才发现自己居然还呆在笃虚寺里!虽然不知道笃虚寺有不留宿的惯例,薛祈却还是深切地感受到了不寻常。毕竟,笃虚寺的住持和小和尚都认定自己和陌风害死了悟悔,又怎会还留着他们在这里好吃好住,甚至都没人看押着他?
难道他们知道悟悔是别人杀的了?
那也不可能啊,还有……
“你想走可以,等你告诉我参商在哪里,我立刻放你和那块破布离开!”
“你果然见过他。怎样,我该叫你师哥呢?还是师弟?你哪一年入门的?”
“唉!你别晕啊,你还没回答我呢。参商那家伙到底死哪去了啊!”
回忆倒退到自己晕倒的前一刻,那样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点焦躁念念叨叨,犹若年幼时寻不到心爱玩具的孩子。
浅笑浮上嘴角,心里不由得对自己以往的怯懦感到可笑。一场大悲大喜、大惊大悟之后,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那一年落水未亡,是宫绰邵宫大人救了自己一命,为了还恩,他将自己的命抵了他,成了他府里的门客之一。宫大人授其武功才学,也劳心劳力地派人为他打听薛禹的生死,终于在三年后让他知道了薛禹成了萧家养子的情况。
然而当初被萧鼎天那番喝责之后,他竟是真的自卑于自己不洁的过往、残破的躯壳。变得无颜面对小禹,从而一边借用以参商之名为他授业解惑,通过书信来与他交流;一边凭借绝世的轻功躲在他身畔守护他周全,却从不相见相认。
然而,他竟是忘记了。
那是他的小禹,又怎会真的鄙视他,低贱他?
纵然他再也喊不出一声弟弟,他也该是最明白他的人。
心念一动,薛祈便迫不及待地披了件长衫,出门想要寻萧倾禹去,然而才抬脚踏出门榄,所有的注意力便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
映着灰白的月色,一道人影高悬于笃虚的十八层主塔之上,纵然别人对着那黑色的剪影看不清楚,他薛祈又如何能看不清?那样棱角分明的轮廓,那裸露在外血肉模糊的健硕臂膀,那高大的身影无一不清晰地在与他说明眼前人的身份。
陌风!
一见如此如何还顾得了其他,薛祈一息内运,双手擒住塔檐便向上翻去。
他答应了要送他离开此处,却不想又是失约!
上一次已是因此欠下一条人命,这次莫不是还要重蹈覆辙?
思虑间,薛祈已跃上八层,一口气息却是再也接不下去。之前内伤过重,这多日的折腾和消耗已是大大伤了他的元气。无奈之余,这才扶着墙壁停了下来,站在高塔飞扬而起的檐角上,按压着起伏不定的胸口,抬头数着剩余的楼层。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耳边隐约有什么响动从塔楼里传来,微微蹙着眉宇倾听了一会儿,似乎又什么都听不见了。再抬头时,敏锐的视力才在那千年不变的山野中看出了异端。
他,站着的方位变了!
一息之前,月色正中,中庭面南。一息之后月色依旧,中庭正对的那个雕刻着鸱吻的飞檐却往东南方向偏了几寸!
若是这山这景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移动,那么便是他现在立着的这个巨塔动了!
会转动的笃虚神寺,这岂非天方夜谭?!
猛地摇头挥去脑海里越发夸张的猜论,薛祈猛吸一口气,再度往上蹿去。此时此刻,他已没有余力去探知其他了,唯有一念驱使着自己向上、再向上。
越往上,风的阻力越大,攀跃至第十六层,薛祈忍不住又得停下来歇息一二。依着塔墙,有种疲惫至极的感觉蔓延着,冷风灌入他单薄的身子,冻得四肢有点发僵,艰难地改变了一下自己的动作,以防被夜风刮下去,不免就往冰冷的墙壁上更贴近了几分。却不想,伴随着一路已经熟悉的喀嚓声,耳边竟传来了塔楼内一阵人的对话。
“萧施主,老衲已在此久候了。”
“老和尚,这次干得不错,没想到你居然会给老夫的准备这样一份礼物。”
“陌风施主伤我徒儿在先,老衲不过是……”
“哼,这里没有别人,客套话就算了。你这老秃驴谋人性命在前,诬陷他人在后,还装什么良善,别以为我看不出你那所谓的大徒弟胸口的那一掌是你的独门绝学无极无戒。”
“呵呵,萧施主这确是冤枉老衲了,老衲赶到时,小徒已是死于……”
“哼,赵王殿下一代枭雄,怎教出了你们这一堆敢做不敢当的废物。我也懒得理你杀人灭口是否为了帮王爷隐瞒什么,我只是想来告诉你一声。吊在上面那东西归我,我要怎么处理你无权过问,而躺在厢房的那个既然我家臭小子要了,你也一样一根手指也别碰!”
“这个……陌施主和薛施主伤人本是老衲小徒所见,只怕……”
“你这人还会缺了借口?”
“咳咳,萧施主您也体谅个一二,笃虚寺怎么也算个天下四大神寺之一,您把人挂外面,这往来香客一见……”
“狗还懂得叫,连这种事都要我教你,赵王殿下要你们何用?别告诉我,连你都不知道这笃虚寺是一刻一转的,那小子呆的地方一过五更便都对着悬崖那一端了,有人看得见才怪!”
“萧施主请息怒……您若真想要外头那个,老和尚如何敢不给,只是厢房内那个却是万万不能予您了……你要知道,这笃虚寺怎么说也还是赵王殿下的地盘……”
……
后面室内的萧海与悟戒说了什么,薛祈已经统统听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的浑身抖得完全停不下来,浑身犹如落入千尺寒冰里,心脏似乎在第一刻停摆了一会儿,而后激烈得几乎要从喉间跳出来。若非还有一丝理智让自己攀紧着塔檐,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第一刻,他就会惊恐地从这高塔上落下去!
赵王赵桀!
逃了这么多年,逃了这么远,他居然又撞到他的地盘里来了么!
还……还已经给人发现了身份!
悟悔被灭口前一定对老和尚说了什么,才让他猜到了他就是当年失踪的那个娈童。
一件用过的玩具或许没什么,但他现在是宫大人的门客,是陵州四公子之一的薛祈!
这样具有冲击性的消息,对他赵桀来说绝对是攻击世敌宫绰邵最有力的一击!
更何况他说过的,只要是他玩过的,即便是死也必须是他的!
他不会放过他,他的手下也不会放过这样可以加官进爵,享受富贵荣华的机会!他逃不掉了!
所以或许就是原因了。为了避免消息走漏,避免被他人夺了功劳,悟戒才将悟悔灭口,又努想力将自己生擒,为的便是将他当物件一样拿回去献向赵王邀功!
回去么?他居然还要回到那个地狱里去么?
一念至此,曾经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被火烧一样火辣辣地刺痛起来,心脏犹如擂鼓,激荡的内劲几乎要把自己炸裂,颤抖不息的四肢几乎要把自己摔下高塔。
脑海里空白得只剩下一个字——“逃”。四肢却仿若僵硬了,完全无力动弹、几近抽搐。好不容易挪出半步,只需再翻个身,便可以直坠下塔,乘着别人不注意,从悬崖峭壁处逃离此山,可步子就在最后一刻止住,只因,从高空中坠落下来的一滴玫红在那一刻落在他的脸颊上。
疼痛早已麻痹了所有的感知,浑浑噩噩间,似乎听见耳畔有几声微乎其微的哽咽和啜泣。勉力睁开眼,陌风恍惚了好一阵子,才发现自己面前竟然是百丈高塔,悬空的坠力和冷峭的夜风早已让他的四肢麻痹到失去了行动力,而那几不可闻的哽咽声便是从自己背后传来的。
是谁?
刚刚醒转的脑袋还有些许不灵光,疲惫着想转一转脑袋看看,不想竟扯痛了脖颈上的一道刀伤,嘶地想要痛呼出声的时候,一只苍白而冰凉的手猛地从自己身后伸出,捂在了他的嘴巴上,将声音全堵了回去。感受着唇边冰冷而无助的颤抖,陌风只能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淡淡地笑道:
“薛祈,你是个男人……来了就来了……咳咳,别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
虽然背对着看不到薛祈的表情,但是仅看着他僵硬地将自己一点点挪回塔檐,又有些手忙脚乱地帮自己解开绳索,慌慌张张连拖带拽地往塔楼里搬的动作,陌风便知道这胆小如鼠的家伙已经是惊弓之鸟,怕得不行了。
看着薛祈那样懦弱胆小的样子不免有些觉得可笑,但心知自己现在的状况不妙,对于他的救护,心底终归是有些感激,嘴上调侃不免就弱了几分。
“胆子小,这种逞英雄的作为做不来就算了……咳咳,何况这趟混水你没必要……厄,你怎么了?”
揉了揉发麻的四肢,拧转身,映着月色,陌风恰好对上薛祈苍白如雪的脸色。惨无血色也就罢了,一种难以言语的死灰色几乎模糊了他清俊的面容,只剩下一股绝望到极致的寂灭和恐惧到极致的麻木。那眼神,仿若陌风现在对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了无生机的木偶,看着竟比他这满身血痕狰狞恐怖的样子还凄惨。
“喂,你没事吧?真的那么怕,你就别来啊……你这是……”
还未等他从那呆若木鸡的人嘴里套出点什么话来,塔楼内转角的阶梯下已传来人声。
“够了!你别拿赵王殿下压老夫!萧家可不吃这套!”
“萧施主,您这是为难老衲啊……要不,楼上那人您先领了去,楼下那位,待我禀明了王爷,再……”
“老夫不是卖东西的臭钱篓子!你没资格和我讨价还价!”
……
听到萧海的声音,陌风几乎本能地就想站起来往前冲,然而身上的刀伤内伤几乎已夺取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撑了半天也只能勉强倚着塔柱子站直身子,努力咬着牙不想把虚弱无力的狼狈像流露在敌人面前。少了一份冲动,便也多了一分专心,适才萧海和悟戒说的内容也才一字不漏地钻入他的耳朵里。
“他说的赵王,莫不是同……”
有些发怔地低下头,看着躲在暗角瑟瑟发抖的薛祈听到他提及的名字猛地浑身一抽的样子,陌风突然觉得自己罪无可恕,明明已无需多问,他又何必提及。
“既然这里你不该来,那你还不走!还回来干嘛!”
猛地一咬牙,陌风再不顾浑身伤痛,拽着薛祈就往塔楼外扔。他不敢问,是什么促使他压下那样滔天的恐惧来救他,他也不忍再笑他胆小如鼠,幼稚天真到半点法子也没想,就以为可以拼着那嬴弱伤损的身子将自己从这高塔上救出去。
他们不但非亲非故,更是旧隙不少,他何以为他至此!
伸手将薛祈推出廊台,陌风头一次对着眼前这个一直被他鄙视的男子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手臂上的血痕崩开,鲜血顺着臂膀没入了薛祈黑色的衣襟。
“你的轻功很好,这悬崖峭壁应该难不住你的吧?”
看着薛祈迷茫地点了点头,虽是懵懂不解,眼里的空陌却也慢慢有了聚焦,陌风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那……下面的话你给我听好了。这里有我的仇人,我走不了也不想走!但是这里不是你的久留之地,你……不该留下。如果闲的没事,便帮我给樾然带一句话。若还有下次,我定然不会再随便乱跑开了。”
薛祈早已被推出了塔外,就凭陌风一只手臂拉着保持着平衡。还没等他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拽着衣襟的那只手便已猝然松开!
“薛祈,好好活下去,活下去你才有可能好好地揍那王八蛋一顿……”
豪放的笑声震彻九霄,飞扬在夜色里流转开去,清晰得反倒有些不真实。下坠的身体似乎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任由夜风贯通,周围的景物都在飞快地攀升,恍惚间似乎也感觉不到自己在下落了。不过一瞬,那高大的身影已成了一个遥远的小黑点淹没在夜色的昏霾里,而自己竟已离开。
天堂地狱不过一线之隔,
“祁,死太简单,但你一旦选择了它,你只会错过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人。”
……耳畔似乎有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回响摇荡,一击又一击地落在心口,激得什么冰凉的液体飞出了眼眶,迎向了皎净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