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三话 ...

  •   还未到初夏,晌午的日照只是有了些许晃眼,却并不毒辣。一月一回的集市正在照临镇的临回街上热闹着,有吵闹着要买糖葫芦的小娃娃拽着父母的衣裳流连摊档;有卖者果蔬肉脯的小贩卖力地吆喝着,时不时和买东西的妇人围绕着几个缺斤短两的问题争论不休;有卖艺糊口的江湖汉子在一旁表演断剑碎石,时不时引来围观大众的阵阵掌声,然而许久的辛劳才能换来零散的几声丁零的铜板落地声。
      抬头看看日头,算算时间,樾然百无聊赖地蹿进了临回街,东逛逛西瞧瞧,倒也不甚好奇。
      想他一路辛苦,追踪着山间一处突兀的残花碎石之景跟踪到此,却依旧没能追上那位开山破土的英雄,着实遗憾。就算他估计错误,此人绝非他要找的那位擅长迷路的陌风寨主,好歹也让他见见这位高人嘛,毕竟,能折腾出那样笔直的一条山路的高人怎能不让他敬仰膜拜呢?
      不过现在来到了镇上,地大人多,要找起人来可就真不容易啦,何况……貌似他自己刚刚忘记了问一问那些山贼们他们老大的样子……
      既然一时间也没啥法子,倒不如先找出地儿填饱了肚子,顺带帮惜子带点点心再说。
      樾然本就是一个随性到极致的人,一旦感觉腹中空乏,什么找人啦,什么要紧的事啦全忘得干干净净,只是一抬头瞄了一眼林立的牌告,一抬脚,就朝离自己最近的一家客栈蹿了进去。
      狼吞虎咽地将自己闭着眼乱点的一堆食物风卷残云到八分饱之后,他才终于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回过神来打量了一下这间热闹非凡客栈。
      四根巨榕作的顶梁柱上繁复地雕镂着龙腾凤舞,却又绝非华而不实,稳如石磐地将周围的厅房撑起。四周一圈亭台瓦房四四方方地将中间露顶的厅堂围起,显得别致而明亮。从二楼延伸下来的柳木梯阶方正地立在大厅的中央,大气而典雅,中间衔接的平台竟然还宽大地可以作为戏台,而此时正有戏班子的人在上面表演,引来阵阵掌声。
      突然旁边走过来几个公子哥儿,急急忙忙地拉过凳子就坐了下来,还一脸好不容易才松了口气的样子。嘻嘻闹闹间,谈论的话题却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尹樾然的耳朵里。
      “听说了没?今天的戏,《血魂》的生角全由那家伙一人饰演呢!呵呵,有了他,堂云戏班还需要其他人留作什么?一个顶仨啊。”
      “啧啧,是啊,那家伙的戏真是没话说。不过也别说,他这人邪门着呢,听说他至今来来去去呆过了十几个戏班,每一个都没有留久。”
      “诶?这是为啥?他这样的头牌,戏班子还不把他当神供着,还会赶他走不成?”
      “是啊,恰恰就是这样才怪啊……好歹也算个人才,可是凡是赖上他的戏班子就一定天灾人祸不断啊,闹得鸡飞狗跳,所以人家也是没办法啊……”
      “有时都会想,他会不会就因这个不演了……少了北堂朔的戏,这日子可乏味得很啊……”
      ……
      耳边稀里哗啦还有各种各样的高堂阔论,然而樾然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怔愣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已经开始摆布下一场戏目的戏台子,嘴边轻轻地呢喃出了这个名字:
      “朔大哥……真的……是你么?”

      伴随着一声低戚的月琴,一个身穿白色素衣的小生手里怀抱着两裹包布慢慢地走上戏台,他低低地呜咽着,那样的悲绝和无力。而当他缓缓仰起头的那刻,你已经可以在他画满妆容的脸上看见那清晰下落的泪痕,擅自模糊了妆花。低语轻喃,哀唱辗转,在他唱出第一声的那一刻,原本喧哗杂乱的客栈就这么安静了下来,连忙着送菜端盘的小二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看向了那个台子。
      他仿若就是戏文里那个身世坎坷,中年丧妻的孤父周瑞。举手投足间,只有对生活的无奈,对命运的凄楚和愤恨,以及对妻子的思恋,对一双孪生子嗣的不舍。然而,当你还未从那周瑞无奈送子他人的悲哀中走出来的时候,他又摇身一变,化作周瑞的大儿子周天佑与起叔母对簿公堂。字正腔圆,铿锵有力的怒责中,你仿若可以看到一个刻薄自私,想要独霸家产的叔母,也仿若可以看到一个迂腐无用的县令,以一举简单的滴血认亲,认定他不是周瑞的子嗣无权继承家产,将他押解出境。当你还没有从周天佑那冲破九霄的怒吼中走出来的时候,他又再次换作了温柔善良的二子周遇春。与养母的女儿婉儿相敬相惜,却因为土豪阮少捏造二人乃亲兄妹之名,强行毁掉他们的婚约,更带走了婉儿强娶为妻。父子两代三人的坎坷,他用他清亮的嗓音咛唱出诗篇,一扬手一舞袖,你看到的不是一个戏子,而是一个别样的人生……
      当最后那一刻,周天佑、周遇春二子征战边关,凯旋而归,赢回他们本该拥有的一切时,客栈里爆起了此起彼伏的称赞声,而尹樾然轻轻地搓了搓鼻子,缓下蹙起的眉头,也跟着鼓起掌来。
      如果没有军功在身,没有名利地位,周氏兄弟又怎能夺回自己的家产和妻子呢?又或者说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在成为正真的握权者之前,他定然只能是被欺悔的角色么?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一个完美的结局,可是又有几个人听懂了着背后的哀叹?
      朔大哥,这并不是你想要特意地点明这个问题吧
      如果真的是你,你定然不喜欢多愁善感地惹人烦忧。一向比任何人都喜欢调动气氛,潇洒今宵的你,怕也只是为了要用一个完美的结局来调动一场热闹,一场洒脱吧。
      用你的话来说,理由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此而快乐了。

      猛地耳边传来一丝奇怪的细响,还不等樾然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只听见戏台上“咔嚓”地一声断裂的脆响,整个戏台猛地砸了下来,而还留在上面向一众听客致谢的那个青衣男子就这样猛地从上面跌降了下来!

      “朔大哥!”

      耳边是轰然的哗响,还有四处逃散的人流。
      然而樾然绷紧的神经却不自觉地在下一秒自动放松下来,他猛地稳住了前冲的身形,回头看着自己一霎那间跃出的一丈距离,不由得嘲弄了自己一番。明明自己的武功都是北堂朔教的,这点小场面,他又何必自己去救呢?
      挠挠脑袋看向戏台,却见那青衣男子像极了破落的纸鸢,毫无依凭地被淹没进滚起的烟尘中,赫然就是一个不会功夫的人。
      “朔大哥!”
      不过五年不见,怎的会变成这样!
      甩手抢过身畔桌子上的几张空盘就丢了过去,勘勘击歪了恰要砸中北堂朔额头的几块手臂粗的断木。然而再要赶过去却是来不及了。
      突然旁边闯出一道黄褐色的人影,迎着漫天烟尘冲进了断台下,只听见伴随着一声高亢的咆哮,一道亮得犹如山顶最明耀的艳阳的光从尘灰中刺了出来,夹带起撕裂一切的的烈风,幻化做一串串看不清的枪花,如旷野上纷乱地星坠,所有坍塌下坠的断木都犹如撞到了什么看不见的墙壁,被撕裂的风扫向了四周,化作满地的木屑。
      待得烟尘落地,可以清楚地看到所有的木屑都堆成了一个圆,围绕在两个人周围。一身黄衫,一手扶着一脸惊魂未定的北堂朔,陌风冷眼地扫了一遍周围的所有人,才“刷”地一声将手里那七尺长枪左右一缩,又拆折成两节,轮了一个圈插在腰间。高大的身影被头顶的阳光投射出一个黝黑的影子,显得更加的彪悍威猛。
      “多谢兄台相救,北堂不胜感激。”
      温柔得如同暖春一般的声音从自己身畔的男子嘴里发出。
      陌风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怔愣地回头看看那刚刚还一脸惊慌,现在却非常淡然的男子,仿若刚刚惊险的场面对他来说一点干系都没有,也好像刚刚的惊慌也不过是一场附加的表演他只是很随意地就着自己的衣袖慢慢地擦拭着自己的面颊,流露出原本的样貌,清俊秀气,带着一种忧悒如月的冷寂和仿若暖春般的宁和。
      是他!
      脑海里晃过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小小的,带着温暖而可爱的笑容,抱着一个红色的圆球站在那里,仿若仙境里的人物。
      但是,真的是他么?明明一样的纤弱如尘,一样的旷世独立,但是为什么感觉上又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一时的怔愣之后,陌风回过神,对上那随意而歉然的神色,反倒是有些尴尬地搔搔脑袋,不再多想,松开扶住他的手,后退了一步去,不好意思地搓搓自己的鼻尖,脸色微微带上了点羞赧的红。
      他不过是在随便找了家客栈坐下来歇息吃点东西,看到有人出事,想也没想也就出手了,只是这会儿,大庭广众下救过人,而且作为一个山贼,大家喊打喊杀的倒是不少,这么文邹邹地被道谢的,反倒从没有遇到过,令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只能傻愣在一边。憋了半天也没把那句“不用谢”憋出来。
      好在现场乱得很,倒也没人有闲情念叨他的羞涩,身畔连忙跻身上前的一个人就迅速地将他挡到了后面。只听到来人一边急急忙忙地打量了一遍北堂朔,一边一扬手,便从腰间月白色的腰带里抽出一块青铜铭牌,高举着冲在场的所有人呼喊道:
      “各位乡亲暂时且步,在下擎天府衙捕头峰凛,此事现由擎天府衙代为审查。请各位乡亲暂且在此留下寻址,以便询案时便于传讯。”
      来人正是身着白衣便装的峰凛,他是现任擎天府衙的捕头。在五年前自己接手的第一个案件里认识了北堂朔之后,两人结为良友。以往不管多忙,他也总会一年抽出那么一两次来捧北堂朔的戏场子,而今天恰好也正是这个时候,难为他也来不及好好顾惜一下友人的情况,只能先止住着混乱的现场,省得再出差错。
      而他手里那块铭牌,正正印刻着“擎天府衙”四个大字,古朴而庄重。
      看着峰凛手上的东西,陌风的眼神慢慢变得犀利而防备,随着涌动的人群,不着痕迹地往墙边退去,再也无心去顾及脑海里一闪而过的那段怀想。

      “朔,你还好么?”看着周围的人群慢慢镇定下来,只听见峰凛一边吹起了一个口哨,让在客栈外纳的鸽子小羽飞回衙门找人来帮忙,一边回头轻声询问了一声。
      耳边传来几声轻咳过后,带着一丝倦意的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
      “凛,放心,我还好。等你们的人来问过了,我就回去。”
      “你先回去吧,这边我可以应付得来。”
      原本作为受害者这样一个重要的人证,自然是不可以那么早离开的。不过听着北堂朔那样倦然的声音,峰凛却是更为担心他纤弱的身体会支撑不住,自是不愿随后繁杂的询问再给他添加压力。何况,只是刚刚回首的那一眼,已让他心底有数了。
      “嗯,那我先回去了,你忙吧。”
      也不推辞,倦倦地抬起手摆了摆,北堂朔有些好奇地瞄了一眼墙角边的陌风,几不可见地微笑着颔了颔首,而后转身准备离去。然而才一转身,眼里便撞上了一片漫天漫野的红色,那舞动的红色犹如火焰铺天盖地地涌入他的视野。
      “朔大哥,真的是你呢,你没事吧?”
      待得尹樾然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出来,跑到了北堂朔面前挡个正着,看着那熟悉的容貌,看着他平平安安地站在自己面前,才总算是松了口气,关切地问了声。
      然而还没等他问出他心底的谜团,也没等他好好地寒暄一番,他便开始觉得不对劲,北堂朔直勾勾地瞪着他,眼里充满了恐惧和痛恨,身子突然如同秋风中的斗笠般战栗了起来,嘴唇死死地抿着仿佛在忍耐着什么。
      “朔大哥?”伸手在他眼前摆了摆,却没有一点反应。
      然而,在触及北堂朔的手臂的一刹那,尹樾然的手却突然被他猛地一手扫开。怔怔地看着北堂朔惊恐地瞪着自己,一步一步往后退去,他茫然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猛地抱住自己的手臂,北堂朔低着头一步一摇头地向后退去,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极大的痛楚,身体战栗得似乎连站立都勉强了,终是猛地一抬头,死死地盯着尹樾然吼道:“滚!你快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快滚!”
      所有的声音仿佛在那一刻安静。
      尹樾然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他找了整整五年的男子,整个人仿佛被一道天雷击中,再不能动弹。
      他要他滚,说他不想看见他。
      没有理由,甚至不给他辩解。
      这是为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峰凛一听见北堂朔如此失控的吼声,心底已是沉了下来,一回头看见北堂朔那样恐惧而无助的神色,又看看站在他面前一身红衣的尹樾然,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连忙上前扶住几乎快要站立不住的北堂朔,大声唤道:
      “朔,冷静点!没事的,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没事的!这只是一件红色的衣服而已,不是火,这里没有着火,你不用怕,没事的,没事的!”
      “凛……”听着峰凛一句一声的呼喊,北堂朔才慢慢回过神来,宛若低诉一般,无力地呢喃了一声,眼底挣扎的神色终于慢慢地冷静了下来。然而下一秒,他却猝然无力地跪倒在地,一脸抱歉地看了峰凛一眼,便躺倒在峰凛怀里,昏睡了过去。
      “可恶,还是发作了么?”
      蹙着眉,郁闷地抱怨了一句,峰凛迅速将北堂朔打横抱起,匆匆走过尹樾然身边的时候才抱歉地补充了一句:“小兄弟抱歉了,朔他见不得红色的,那会让他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下次如果还想来看他的戏,请记得换个衣裳。”
      红色的衣服?
      听着峰凛的话语,樾然有些缓慢地低下僵硬的脑袋,看看自己一身红色的衣袍,又抬头看看周围大多素色装束的人群,他才赫然醒悟,觉得不对劲的就是这里了!
      他的眼神打一开始看到他便没有正视过他的眼睛,一直死盯着的都是他的衣服!
      难怪全场除了他,连一抹朱红的装潢都没有。
      所以,只是因为衣服的问题么?
      他的厌恶和恐惧,并不是针对他的么?
      然而,待得还想询问些什么,抬起头的时候,哪里还寻得到人影,只留下了满满一地的惆怅和哀伤……

      “喂,请你喝杯酒要不要?”
      抬头看见眼神四处乱飘,掩饰着尴尬和善意的陌风,原本有些抑制不住难过,鼻子微微发酸的樾然却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大力地拍了一下陌风的肩膀,笑道:
      “兄弟,够义气啊,知道小弟心底不痛快,没错,不喜欢红色,大不了我下次不穿就是了!既然你请客,那我们今天一定要不醉不归,咱两先来大战个三百回合!小弟尹樾然,木荫之樾,自然之然,你呢?”
      “我叫陌风,阡陌的陌,山风的风。”
      “啊?你就是那个迷路英雄啊!”
      “什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三话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