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江水朔

3、第三章

　　白光，像末日一样铺天盖地的白光。
　　我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境里是母亲拽着我的衣角撕心裂肺地恸哭，她瞪着我的脸，眦目欲裂，而我毫无反应，最后被人用森森的白布盖上。
　　然后便真的如末日一般，整个世界都在融化，尖叫声让我猛地惊醒过来。

　　冷汗浸湿了衣服，因为充裕的光线，我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用手捂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
　　是那家餐厅。

　　秃顶的中年编辑的脑门像反光的镜子一样在我面前不停摇晃，他咂了咂嘴，用筷子夹起一只鸡腿：“稿子写了多少？”
　　我怔了怔：“什么？”我盯着他面前堆起来的像小山一样的骨头，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似曾相识——等等，他不是问过我这个问题了吗？
　　“我问你，稿子写了多少？”他擦了擦脸上的油。

　　我低头看了看表——十二点整。
　　时间倒回半个小时以前了。
　　“不到一万字。”我机械地回答说。
　　“这么少？”男人皱起眉头，停下了吃饭，“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
　　我忽然有种想吐的感觉，胃里不停翻滚着，我站了起来，大声道：“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先走了。”
　　“哎哎，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急？”他伸手拦住我，我呕了一声，然后朝他劈头盖脸地吐了下去，他呆呆地僵住了，脑袋顶着一堆秽物，还在顺着他的脸往下滑落，十分滑稽，并且有一种恶心的快感。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什么诚意，拔腿就跑。

　　我好像被困在这个世界里出不去了。
　　打开针孔摄像头拍下的影像，那半个小时好像消失了一样，编辑并没有唾沫横飞地对我怒吼，仿佛，时间回溯并没有发生，而是这全部都是我脑海里的臆想。
　　但是那个场景真实得让人无法怀疑，我开始胡思乱想，曾经看过一篇文章，上面说，我们所感知的世界只是大脑中的幻象，人们在自己的幻想中悲欢离合直至死去，而只有彻底的死亡，才能打破这个巨大的谎言。
　　我有这种感觉，失忆这件事或许本身就是对我的一个警示。
　　它提醒着我，寻找世界的本源，而不是固有地活在自己的生活里。

　　十二月十日星期六晴
　　我想看到超脱我感知的事情，我想知道那半个小时是否真实发生过。
　　或者事实上我已经疯了，作为失去一切的失败者，而我只是没意识到这一点。

　　“想看到真实世界的样子，只要接受它就可以了。”叶丽丽托着下巴，这是她给我的答案，“这没什么困难的。”
　　“我接受了。”我将脸贴近镜面，更加凑近了她。
　　“你没有接受。”叶丽丽嗤笑一声。
　　“我接受了！”我讨厌看到她自得意满的样子，仿佛什么都逃不过她的掌控，但事实上她又真的能猜到我的心思。
　　“你没有接受。”叶丽丽翻了个白眼，便从镜子里消失了，她今天心情有点不大好，说话也没什么耐心，然而我知道她不会对我感到厌烦。
　　我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气恼地挠了半天的墙，她依旧不肯出来搭理我，最后我冲着墙角踹了一脚，便回房间睡觉了，连稿子都没心情写。

　　十二月十一日星期日晴
　　今天我决定去一趟外婆家，我喜欢那栋老房子，即使它已经被烧成了断垣残壁，我决定将探索之旅的起点放在那里，相信总有一天，一切谜题都会解开，而我也会恢复正常，重新走上美好生活的轨道——就像以前那样，满怀着希望与光明。

　　我坐地铁到了老房子那里。
　　在空荡荡的地铁上，我睡着了，一切的烦恼都在睡梦中远去，醒来的时候，地铁已经停了下来，车厢里不知何时已经挤满了人。
　　背着书包的学生，看报纸的老人，他们表情木讷，专注着自己的事情，地铁停了二十分钟左右，广播声衬着车厢里面十分安静，我走到门前，车门便朝两侧轻盈地滑开，我拖着步伐，走出列车。
　　地铁站反常地十分空旷，只有几个工作人员，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这个唯一下车的乘客，我顺着楼梯走出地铁站，便看到马路对面的一片废墟。
　　那是外婆的屋子。

　　穿过马路，我站在屋前。
　　耳边仿佛还有火焰燃烧的断裂声，随着烈风的呼啸爆裂声，幻影中的屋子逐渐崩溃，尖叫哭喊隐隐传来，我搬开木板与转头，碎片和钉子扎破了我的手，血丝溢出，却毫无痛感。
　　最后地窖的门露了出来，旁边还倒着一只脏兮兮破旧的小熊玩偶，我捡起玩具熊，地窖里面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几声咳嗽后便没了声音。
　　我呆呆地站着，却回忆不出那天晚上的更多细节。

　　我记得自己半夜突然醒了，发现窗外有人，我走上前，看到舅舅正在花园里往屋子上泼汽油。
　　头忽然被刺痛了一下，然后发生的事却有些想不起来。
　　我捂着脑袋，只觉记忆中一片混乱。
　　对了，然后我扶着母亲……我们一起冲出了火海……
　　望着那被无尽赤色吞没的房子，好像一切欢乐与回忆都在那里死去，我和母亲在屋前抱头痛哭。

　　从那时起我就得了间歇失忆症，像个即将垂死的人一样终日浑浑噩噩。
　　都是因为我的舅舅。
　　我要杀了他，只有杀死他才会让这一切都结束。

　　我带上了打火机和油桶，十二月十二日的午夜，我撬开了舅舅的公寓大门。
　　这一次并没有突然失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胸口盘亘的，挥之不去的只有一个念头，这一切的恶果，他都必须承担。
　　我将汽油洒在客厅的地板上，洒在他卧室的门前。
　　“你在做什么？！”惊怒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卧室的门开了，穿着睡衣的舅舅瞪着我。
　　我冷冷地看着他：“我要烧死你。”
　　他仿佛吓了一跳般：“你……你你……你是叶菲？！”
　　“我要烧死你。”我面无表情地重复着。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男人发出一声惊恐之际的尖叫，他甚至一屁股跌在了地上，浑身直打哆嗦，“你你你——是人是鬼？！”
　　“我要烧死你。”
　　我把空的汽油罐扔在他的脚边，然后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打开，幽蓝色的火焰像魔鬼一样在黑暗中露出狞笑。

　　求生的本能让他战胜了恐惧，舅舅连拖带拽地扯着我的衣服要来抢打火机。
　　我重重一脚踢向他的膝盖，舅舅惨叫一声又倒在了地上，不过这一次他绊倒了我，我猝不及防地摔倒在木质地板上。
　　打火机从手中滑了出去。
　　火苗顿时席卷了地面。

　　我感觉自己的脸融化了，四周达到了骇人的温度，我就像是放在油锅里烤炸的肉块，在火焰的包围中尖叫哭泣着。
　　“救命！救命！放我出去！”我拼命扑打敲击着地窖的门板，眼看着火舌贴着自己越来越近，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求求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浓烟已经熏得地窖狭小的空间里不可视物，我躺在地上，被呛得咳嗽，无法喘过气，而意识也越来越微弱。

　　我知道没有人会来救我。
　　永远都不会有人来，如同被整个世界放弃了。

　　嘭。

　　我站在镜子前，还是那个昏黄的卫生间，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已是深夜，我也有了些倦意。
　　低头看表，十二月十日，凌晨一点。
　　冲天大火连个影子都没有，我知道自己又失忆了。
　　“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我说。
　　叶丽丽的手支着下巴：“比如呢？”
　　“我被锁在地窖里。”我努力想了想当时的场景，“没有逃出去。”说话间手臂上已是一片鸡皮疙瘩，连脚底都泛出了寒意，冷入骨髓。
　　我看见自己已经死了。
　　那样在密闭的空间里孤独无助地死去。

　　不对，我逃出来了，我叫醒了母亲，我们逃到了街对面。
　　想着，我控制不住地捂住了脸，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渗透了出来：“叶丽丽，我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你知道的。”叶丽丽的声音温柔无比，“死在生活里，活于思想中。”

　　记忆渐渐复苏。
　　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我发现了在花园中的舅舅，疯狂的男人力气奇大无比，他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发出一声尖叫。我拳打脚踢死命挣扎，却无法阻止。
　　他把我拖进了地窖，用铁链锁上了门。我没有能够逃出来。

　　我死于十一月七日，死于那场大火。
　　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的末日。

　　为什么我已经死了，却还有所感知？我是不甘心的臆想，为自己编出一则努力活下去的谎言，那我是否就是真实的？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用力握住，那时温暖的实体。

　　为什么死亡后还能感觉到自己？

　　我踉踉跄跄地打开公寓的房门，外面有阳光穿越而来，我迎着冬日的阳光，双眼被刺得泪流满面，脚已不受控制，向前迈去。
　　落脚处并不是虚无，而是货真价实的草地。
　　白幕如潮水般退去，我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那是一群穿着黑衣服的人，他们坐在凳子上，一个女人站在人前，双眼蓄满泪水，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她是一个好孩子，一个好作家，多年来一直是我的骄傲……我，我从来……从来没想过会这么快就失去她……”女人的讲话一度被自己的哽咽中断。
　　又是一个矮胖的女人走上前，抱住了她，拍拍她的背不知在说什么。

　　我穿过人群，甚至还看到了自己的前男友，他面目呆滞，眼圈也是红红的，我继续往前走，没有人看到我，最后脚步停在那个发言的女人身旁，那是我的母亲。
　　她捂着脸啕嚎大哭，我想告诉她我就在这里，我抱住了她。
　　可是她无知无觉，只是微微抬起了脸，发丝被风吹得扬起。

　　舅舅坐在人群中间，表情没什么起伏，当我盯着他时他好像被惊了一下，抬起头不停张望，有些神经质的样子。
　　坏人最终没有得到恶报。

　　“你打算怎么做呢？”叶丽丽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
　　我抚着额头，叹了一口气：“我还是有些不适应，参加自己的葬礼，感觉很奇怪。”

　　为什么我已承认了自己的死亡，却还是在这里？
　　想着却又自嘲一笑：“看呐，我还是真实存在的，真实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所以生与死又有什么关系，我总是要继续走下去的。

　　“走吧，”我扭头对叶丽丽笑了笑，“我肚子有点饿，想吃面了。”
　　“好啊，我也饿了。”她笑着挽起我的胳膊，好像普通的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笑容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