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行》司徒灵轩

4、惊风乱飐芙蓉水

　　毗陵朝太初四年三月十七夜，伽蓝。
　　\"朕的皇天辟天，较碧落龙神何？\"
　　低沉而听不出一丝心绪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内回荡,平生威严。而高坐殿堂之上的帝王，漫不经心地，看那七星灯的焰光。
　　\"胜之。\"唯一陪侍在侧的人躬身回应，披散着的及腰银发清泉般自肩头泻下。
　　帝王低低笑了一声，挥袖拂灭了天灯，大殿顿时一片黑暗：\"这灯只能烛照云荒天地，却看不到七海之上，真是……\"他站起身来，纯黑双瞳宛如出自地狱最深之处，\"令人不快呵。\"
　　\"……陛下所往，一路光明。\"
　　随着沉着的语音，有如火龙突醒，殿内外直至后宫霎时灯火通明，暗夜中照一路的堂皇。
　　黑衣帝王负手仰望星空，良久，冷笑一声。
　　\"光明吗……\"
　　他就那么走出殿去，也不回头：\"禇卿，皇后一直念叨着要报知海国朕将有嗣的喜讯，依卿看——\"
　　\"回陛下，还应稍缓时日方佳。\"
　　耳中听得帝王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便振袖回了寝宫。大司命这才抬起头来，走出殿外，亦去看那星空。
　　鋆儿，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算起来，你还是我的远房表妹吧？\"
　　和风曳曳，水波清清，推开所有的窗，是澄清澈明的一色海天,有水鸟在檐边一掠而过，像一道黛色的烟岚,倏忽没入云端去了。
　　\"婢子逾越。\"完全沦为海皇贴身女仆的泠鋆丝毫不为所动，自顾自地开展一日之晨的房间清理工作。
　　\"在我宫中无须拘礼。\"靠在窗口享受着海风丽日的人笑容和煦。
　　\"侍奉陛下更衣是婢子职责所在。\"莫名其妙身负掌衣女史之名的泠鋆优雅而不失礼仪地将海皇衣饰奉上。
　　说起来泠鋆的出身并不算太低，容貌亦是毋庸质疑的出众，内外贵胄大臣也并不觉得她失踪十数年有什么好计较的——现下七海升平嘛。而海皇说出那么暧昧、震惊全场的话之后，直接点选了她一人进宫……
　　居然——只是——让她做女史？
　　而且——据观察，居然还——非常规矩、非常讲礼、非常严谨……?
　　面对所有大臣五味杂陈的眼神，无人知晓，其实海皇纯煌对此也非常无奈。他并不想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也很想好好问他这位表妹一些事情——可是——
　　\"龙，我做错了？\"方式问题？态度问题？
　　\"没有。她在外日久，戒心较重。\"
　　气氛陡然沉了下来。
　　\"……琅玕\……天之子……真有那么大的魅力么？\"
　　金色的小龙盘着纯煌的肩，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不再说话，静静地阖上眼——
　　睡了。

　　同样无奈的还有泠鋆.大臣们的议论和宫中人的眼神，让她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作为女子的艰难——这一任海皇宫中几无女子，她的出现，完全是稀奇。
　　更何况她的腿并不是海皇的恩赐，却是自己破出的。
　　能上璇玑岛居住的都是海皇的眷族。他们被施与了特别的力量，在水中拥有鱼尾，在岛上以双腿行走，以便与八方来客交流。他们不一定有高贵的血统，却都是世袭的最受皇族信任的家族。
　　泠鋆不是其中的一员。也没有这种意向。但这一位海皇的意愿是难测的。虽然说他以温厚闻名，但如果没有一点手段，海国朝中现今不会如此平静。毕竟之前参与王位争夺的雅燃公主,在朝中也有相当的势力。
　　泠鋆的术法精处多是易容幻术等偏道奇技，手段方面收服宫人也不在话下。可真要潜出璇玑岛时，总会撞见纯煌温文的、和气的笑容。
　　或是那与这一代海皇甚为亲近的龙神。样子金灿灿、小巧玲珑，居然要住那么大一座神庙。看神情，对她亦颇为和善。
　　他们已经发现了吧。大概正在观察或是监视。她行事从来都会做好最坏的打算：大不了被作为叛贼细作审判处死。但是，族人向不喜血腥，依现在的情况看，海皇仁厚，更不会出现处死族人的情景。况且没有充分的借口，琅玕\不会对海国开战。既不是交战双方，那她这个云荒空桑的重臣，理应没有人身安全问题。
　　海皇，或者龙神，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深宫日长。左右无事，纯煌便会携了琴瑟登高抚弄。那时他的神思，随侍在侧的泠鋆看得清楚，是全然的怀远思人，见时令人叹息。天水一碧，乐音断续，渺渺处有清婉的鲛歌传来，像挠动人心的钩子。
　　缩得小小盘踞琴边的金龙偶尔张目看看，更多的是在惬意的海风中假寐。
　　这般的天，这般的海，这般的流云清风，这般的亭台轩榭，这般的乐声，这般的人。许久了，不曾有这般的心境。静，和，澄，清。
　　有时会恍惚觉得，一直如此下去，倒也不赖。
　　但终究只是一时恍惚而已。泠鋆啊泠鋆,这才过了多久，你的心志就消磨到如此？还是成为女子之后，变软弱了呢？她责问着自己，重新开始了间断多年的术法修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