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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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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走在前面。
她走路的样子很奇怪,身体朝前倾斜,双眼一动不动,手脚极为协调。
只有受过特殊训练的人,才会如此,而她只不过是……她是――
她是什么?
一个仆女?一个人呆在破房子里做苦工,一做就是六年。
等人。
等谁?
她只有八九岁,还是依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年纪,却一日日守在河边等那永也不会回来的人。
她小小的身躯,已在忍受成人的痛苦。
寒冷,饥饿,寂寞,绝望,悲哀,和对末来的恐惧。
天渐渐亮了,朦胧望见前面一座小镇。
他当然知道,这是罗家集,这里绝大部分人都姓罗。
这里的人也总是起得很早。
一家小店已开门,一个驼背的人正把面搬到案板上,看到他,手中的面忽然撒了一地。
“两碗面。”
他将女孩引到最角落里。
他好象总喜欢坐在角落里。
但他却没坐下,反而走出去。
面很快便端上来,足足有一小盆,上面堆着卤块。
女孩吃。
这是她十几天来吃到的第一顿热食,只恨不得连舌头也吞下去。
他不知何时已回来了,正看着她。
把自己的碗也推过去。
女孩总以为,做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干。
她总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对谁都漠不关心。
可她恨这人。
恨他让她觉得这么可怜。
有一刹时间,她真想逃走,奔回到小屋,再也不去大理,再也不等什么人归来,
让她一人独自在极北一片荒凉冰雪中吧。
她应寂寞得哭么?
哭,笑,不过是虚幻,是人为自己造的梦罢了。
他将一双棉鞋递给她。
驼背忽然拉住他“呀”指向门外。
门外一辆破篷车。
这人双眼一瞪又回到以前的模样,死灰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驼子卟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不停比划。
――我等了你十一年。
――我准备了最好的洒,他指住车内一大坛洒。
――最暖和的毯子,一条极华丽巨大的羊毛软毯。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扭头。
扭头要走。
驼子抓住他的衣袍,口中呀呀发不出声音。
他回手,眼中有短促极利的光茫。
女孩吃完面,换好鞋,慢吞吞从他们身边穿过。
驼子不知方才委实在阎王殿前打了个转。
女孩额头上忽然渗出一粒粒汗珠,血暖暖流出来,染红雪白的鞋底。
脚如刀剜一般,但她仍不停,极慢向前走。
他忽然伸手一把拉住她。
“上车。”
女孩瞪住他。
车缓缓出了小镇。
他将刀撂在篷内,喝洒。
他就象雕刻过的,没有一丝变化,坐得极远,仿佛被她打扰。
女孩忽然知道了。
他怕她。
怕与她接近,会洞穿内心。
三匹马迎面而来,为首的年青人朗声长笑,眨眼已奔至近前。
他目光闪烁,忽然盯住肖雁山一动不动。
“好刀”他说。
肖雁山似没听见,只喝洒。
他回头问同伴:“你们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抽出一根乌油长鞭笑道:“我想你也应该听到。”
肖雁山仍没听到。
年青人抖手,一鞭抽过去。
鞭离他头发只差一厘,他连眼都没眨。
这人莫非是聋子,呆子,还上深藏不露的高手。
就算是高手,今日我也非逼他出手。
鞭如毒蛇般,卷刀而去。
年青人呆住。
所有的人都呆住,女孩也是。
这柄刀,她天天见的,却从末瞧过一眼。
此刻,它擎立于阳光下,竟比阳光更灿烂广阔灼热。每个人都被它压得透不过气。
“真是,好刀。”
年青人半晌喃喃道,忽然拨转马头,狂奔而去。女孩怔怔的。
这么宝贵的刀,他为何不阻止。
他忽而微微笑了。
笑眉如刀,哪一把更珍贵?
女孩仍没问一个字。
可是没行多远,她便看到远处黑压压的一群人向这边而来,也感觉他浑身肌肉绷紧,“砰”地坛子碎了,没有洒,却有碎末如洒般流他一身。
一排人团团将马车围于路中,且全部下马。
一汉子分众而出,恭敬施礼道:“山东赵广千,拜见镇刀侯。”
肖雁山不语。
篷车仍慢慢走。
那汉子却突然看清了他,一张脸褪色至雪白:“刀…..刀魔!”
他身后的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赵广千当首,单膝跪了下来,他身后的人,也忽拉跪了一片。
肖雁山仍不动。
抢刀的青年突然冲出来:“是我有眼无珠,动了大人的刀,与赵兄无关。”
“王宇!”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赵广千笑道“王宇年少狂放,大人您有大量,饶他一命,要打要罚我手下一百另二死土,任凭处置。”
“大哥!”
汉子摇手,深深葡伏在地。
――得罪他的人哪一个没有自刎谢罪。
他灰色的眸子渐渐空洞。
“我罚你――”
他忽然抱起女孩。
女孩大惊,极力挣扎。
“你总是这么要强么?”
他问,郑重又严肃地看着她。
她微微发抖,她这么瘦,但她仍镇静地看着他。
“你真在意那把刀?”
既不在意又何必杀人?
“将车子赶回罗家集。”
王宇失声道“什么?”
他抱她下车。
汉子却知肖雁山向来言出如山,却不知几时变得这样宽宏大量,正自惊喜交集,肖雁山抱女孩大步走来。
王宇拦在赵广千前,单滕跪倒,双手捧刀。
刀在阳光下灼灼生辉。
刀有一种强大慑人的力量,凌驾万人之上,似在问谁配执我?
连女孩这样不会武功的人,也禁不住倾倒。
他却连看都没看。
“我要银子。”
“有”王宇从袋内翻出一叠银票。
“我要车。”
“行”王宇忽然抬头问:“刀呢?”
他难道就不要刀?
“也要”
他抽刀。
刀光一闪。
刀如同在他手中活了一般,镇压万物之势,反被他压了下去,可以逼日的光茫,却抵不住他冷冷灰色一督。
刀只不过是他的奴仆。
王宇“咕咚”一声坐在地上。
好一个刀魔。
他抱女孩上了赵广千带来的马车。
“我来帮你赶车。”王宇忍不住说。
肖雁山冷冷看着他。
王宇只觉心内簇族发抖,但他不惧。
既不是害怕,就应是兴奋罢。早已闻名刀魔二字十余年,竟然拦路劫他的刀,竟然不杀他,也是缘份。
肖雁山淡淡瞅着他。
他心中是否也这么想?
王宇不知道,但他听到。
“好”。
车内居然有洒。
肖雁山喝。
女孩怔怔看他。
他鬓角极长,头发蜷曲得令人忍不住想摸一摸,一双眼睛又恨不能退身于他视线之外。
这人这么矛盾。
她微微笑了,她真喜欢他。
突然车子停了,王宇道:“请大人,女公子下车。”
“他把我当成你女儿了。”
她猝然璀璨的笑靥,他抬头便看到了。
怎么办?
他竟纵容自己送她到大理。
女孩站起身,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开始渗冷汗。
他瞅住她。
他澄澈的灰眸是她什么也看不见。
他忽然伸手,又抱起她。
她微笑道:“你真把我当女儿了。”
他身上一股袭人的洒气,可眼中一点醉意也没有,沉寂得可令任何人轻易陷落。
他们来的一家气派极大的客栈。
王宇道“我已叫人准备好澡水衣物,请大人与女公子好好休息。”
女孩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舒服地洗过澡了。
她总是冒着严寒坚持下河洗的。
这也是她身体虽比一般孩子瘦小,却极健康的缘故。
她总是想尽办法保护自己。
她穿上棉袍擦干头发,肖雁山便来了。
抓住她的脚,察看伤口。
水泡全部溃烂,血肉模糊。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盒,替她疗伤。
女孩有些吃惊,又好笑,这铁塔一般的人蹲坐在面前,蜷卷的头发,一伸手便摸到了。
她觉脚心一阵剧痛,如被火炙,不禁一震。
他道:“不要动。”
他继续涂伤口。
女孩咬住咀唇,果真一动不动。
疼很快就过去了,变做麻痒钻心。
她一直想知道,她的忍耐力有多强。
她浑身湿透。
他慢慢趋起身,看向她。
眼中有郑重也有敬佩。
摸一摸她的头发。
“你真是要强的孩子。”
她斗然,
她斗然觉得自己如只汽球,瞬间膨胀了。
她原本是绝不轻易动感情的人,但她动了。
她冲口道:“你就真做我爹爹吧。”
有一阵沉默。
他冷冷看着她,眼中一片空白。
然后慢慢一点点深下去,深深刻骨伤痛。
扭头就走。
他虽然极力克制,仍撞到门上,撞碎了木框。
真是,感情用事。
店小二把饭送入房中。
她很惭愧。
怎么再见他?
王宇竟来了。
他是天真又直率的人。
“你爹爹在喝酒。”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他要把这个小镇的酒都喝光了,真没见过他这样的人,喝了一天一夜的酒,还没醉死,真是奇迹。”
但仍是要见他的。
他仍是那样,坐在角落里,慢慢喝洒。
不是为我,她说,一句话就害他成这样,她才不信。
他也没怎样。
待走近,她才看见,他虽还是那样子,深湛双眼已是一片狂乱醉意。
他看到她,站起来,仍是郑重之色。
已超越过年龄与性别,他这样看她,甚至已超过人本身。
摒弃肉身。
她的心如被刺了一刀。
我说的是真话。
我真想有你这样一个爹爹。
“原谅我。”她笑。
泪,顺着脸庞滑下,她一无所觉。
第一次觉得,愿望这么深切,令她无力可以负极。
原谅我要求不该要求的事。
原谅我。
他摇摇晃晃走来,大手抹去她的泪痕。
他又怎能与她说明白,他原本也有个孩子的――
同是想疏远隐埋感情的人。
他依稀坐在角落桌前喝洒,心中烦乱无可以复。
产婆两手鲜血走来。
“不行,大人太弱,恐生不出。客官你决定保大人还是孩子。”
他平静瞅住她,平静道:“大人。”
只一窗相隔的屋内,传来她的嘶呼:“保孩子!”
她仍不愿留下来做他的妻。
甚至到怀孕,到生产,她怎可有这么大决心?
他在她身上所消耗的心!
他一掌打在墙壁上,墙面破碎。
他站起身,冲进产房。
“大爷你不能进……..”
谁能拦得住他?
他看到一室鲜血,床几乎被湿透,唯有她如新月才出的一线,黑发堆在胸前,看着她就如沉睡一样美。
这么污秽的地方,她洁净如雪珠。
不觉得痛苦。
这男人握紧双拳,深灰的眼眸看向她,那里的力量能拉她脱离这世界。
“保大人。”他说,原本的怒气,原本的悲哀,原本的桀傲不训一刹间全做柔情。
为这个女人,为她的生命,钳也要钳住她的生命,钳也要钳死她的生命。
她,眼中一刹时闪过的柔情。
令他双膝跪倒在床前,伸手去捧她的脸。
那么垂死哀怨的目光,和
她要死了。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她要死了。
他的躯体片刻化为飞灰。
灵魂仍在。
灵魂与灵魂交汇的事,总不能被死隔开。
他霍然起身,一字字道:“大人孩子我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