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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肆拾叁 仲间·试卫馆(下) ...

  •   (二)死不了的左之助

      端午过后,天气渐渐地炎热起来,人也容易倦怠,道场里的门徒稀稀落落,近藤勇看在眼里很是发愁。

      “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今年啊。”他和土方抱怨道。

      为了维持经营,试卫馆常常会派出师傅到多摩等地的乡下教授剑术,一般多由冲田和山南担当指导。即使这样,一开始被亲和力十足的年轻师傅吸引来的门徒过一阵子,都会悄无声息地不再出现了。登门询问的时候也总会被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搪塞过去。

      “总司太过于严厉了呢,平常的练习也会被要求当成实战对待。”

      “有什么不对吗?”冲田很不能理解地反问。

      “德川的天下已经平静了太久,武家子弟们早就和拔了牙的老虎没两样了。你这样的教导,是行不通的。”

      “那还不如早早放弃为好。”

      “哎,你……”

      谁都不能说服谁,为难之际,左之助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喂,你们看看,我这样的怎么样?”

      “左之助,不要说笑了。这里自然没人枪法敌得过你,但是剑术嘛……”藤堂平助说道。

      “小看人!我可不只是会耍长枪,剑术在松山藩也是排得上号的。”他拍了拍胸膛,得意地吹嘘着。

      “你要能办到,我就把阿常煮的纳豆一口气全吃光。”两人就这么打了个赌。

      原田左之助,这一年二十一岁,原松山藩江户藩邸里一名默默无闻的小吏,拜入南崛江町谷三十郎门下学习宝藏院流,使得一手相当高深的枪法。脱藩后在大阪、江户之间流浪。他为人一向豪爽,碰到聊得来的人,哪怕只是萍水相逢,都会乐意请人喝酒,因此盘缠花得特别快,没多久就身无分文了。他便靠着天生乐天的性格吃饭,有人请他,他就乐呵呵地去,吃完施施然离开。偶然的机缘下,结识了永仓新八,两人一起在试卫馆里做起了食客。

      “反正,下次且让我试一试。”左之助信心满满,这样一来,近藤勇也不好拒绝了。

      左之助便暂时取代了冲田,前往日野宿教授剑术。他授课时有个习惯,先朝天大吼三声,两只手臂从袖口里伸了出来,衣服搭在腰间,就这么光着膀子上阵。左之助人长得十分高大英挺,无论枪法还是剑术都十分有气势。比起冲田,他要更好说话得多了。

      不过最让人好奇的还是他肚子上那条狰狞的伤口,大概有六寸那么宽,呈一字型,像一只蛇张开了口,盘踞在他结实健硕的腹部。乍一看,还会让人误会他居然把家纹“丸一文字”纹到自己肚皮上了。

      有人问了:“原田师傅,这伤疤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切腹留下的吗?”日野宿这样的乡下地方,“切腹”这样的荣光还是很罕见的,漂亮而干脆地赴死从来都是武士们所孜孜追求的。

      原田左之助是死过一回的人,每次一喝醉酒,他都会敞开衣服,拍拍肚子,大声说:“我可是死不了的左之助!”碰到这么多门徒热切地望着自己,他更加兴奋,随口就胡吹了一个自己的英勇事迹。

      “那时啊,独自以一人之力与凶残至极的盗贼搏斗,嗯,约有七八人之多。枪头卡在其中一人的胸骨里拔不出来,我只好抽刀应战。连续砍杀了五六人之后,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正好我的肩膀也被对方砍中。心里叹道,难道这就是我,堂堂原田左之助的宿命了吗?怎么能将这宝贵的头颅交予盗贼之手?!于是我拼尽了全力,躲到一个碧湖前,景色可真美,死在那样澄澈的地方也算不枉此生了。我毫不犹豫,高声吟咏绝命诗,便含笑从容切腹了。”

      “啊,那原田师傅您怎么没死成?”

      “哎,”原田重重叹息道,“我当时身子轻飘飘的,跟了一队人走,只顾往前走,一走就到了三途川,开始排队上船。轮到我的时候,那引渡人拦住了我,伸手跟我要钱。钱?要钱没有,命只管拿去!可我当时已经死了,黄泉里最不缺的就是死人。我哪里有钱呐,这不,最后因为给不起过河钱让人给撵回来了。哎,只可惜我那未完成的大义啊!”说罢,又是一声惋叹。

      众人听得肃然起敬,纷纷赞叹他的英勇。“死不了的左之助”的大名接着传了出去,吸引了不少人特地来看他,门徒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这算是个什么事啊!就左之助那小子?怎么可能!”藤堂平助望着满满一碗纳豆,欲哭无泪。

      永仓新八也听说了那个传闻,嘿嘿笑了两声,完全不当一回事,逮了个机会问原田。

      “那事啊,其实是我升任藩内中间时,和一个同僚因为意见不合吵了起来。他觉得我很无礼,不懂得武士的涵养,还放言说一个连切腹的礼节都不懂的家伙没有资格和他争辩。我听了很生气,切腹?有什么难的……我就径直走到他面前,脱下衣服,当场就往自己肚子捅了一刀,切给他看。”

      “啊,那你还真的是不懂切腹嘛,那人没说错。嗯,脸丢得真大!”

      “哎,也幸亏是真的不懂了,否则哪里可能再认识你们这帮人。虽然没死成,不过松山藩也待不下去了,不懂切腹礼节的人啊……哎。”

      虽然事实是这样,但左之助一直为自己切腹未死而得意着。大太阳的日子里,他喜欢赤膊躺在庭院里。路过的人偶尔问一句:“哎,左之助,晒太阳呢。”他必定会摆出一张严肃的脸,指着自己肚子上的伤口,说:“哪里,是我的伤口需要晒太阳。”

      进了新选组后,“死不了的左之助”的名号更是越叫越响。他非常拼命,有股不怕死的劲头,始终活跃在最前方,历经了肃清芹泽派、池田屋、禁门之变、油小路等大大小小诸多事件后,都能安然地度过任何危险。他自己说:“死过一回的人,三途川的引渡人不会再轻易找他麻烦了。”

      直到在上野战争中,加入彰义队的他继续为幕府奋战到底。那次战役中,他的腹部,恰好也是当年切腹的地方中了政府军一枪,血流不止。据身边的同伴说,原田当时从肚子上摸了一手血,愣了一会才说:“没有遗憾了呀,这里不但尝到了钢刀的味道,今日竟然连西洋的枪弹都享受了。”

      最后,原田左之助因为伤重不愈在江户宽永寺去世,时年二十有九。闭目长辞前,他一生中最好的朋友永仓新八冒死赶来,陪伴在他身边。左之助还用尽仅存的一口气和永仓开玩笑说:“哎呀,看来是我那三途川的老朋友太孤单了,着急地喊我去和他喝酒了。”

      (三)怪人

      在江户,可能缺水缺燃料,但是最不缺的东西有三样,一是关东有名的“沙尘暴”,二是随处可见的武士,这三嘛,便是那些形形色/色的奇人怪事。真性情的江户人对言行不流于世俗的怪人们总是格外宽容,甚至是用带着欣赏的语调四处传播他们那些与众不同的做派。

      试卫馆里从来都不乏这样的人。

      天然理心流三代目近藤周助就是其中之一。他喜欢女人喜欢得出了名了。

      有一回,八王子的道场请他前去做剑术交流。近藤周助一到了那里,左看右看了一会,才闷不作声地坐了下去。试炼的时候,也是显然心不在焉的,连那竹刀都拿反了。

      道场的场主一看不对,就问他是否遇到什么棘手的事让他无心分神。

      周助长叹了一声,这才慢吞吞地说:“兄长,您有所不知,我这人有个毛病,看不见女人就会全身没劲。你这连奉茶的都是男的,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啊。”

      那场主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就对周助说:“啊呀,这就是我的不周之处了。原本是想比试完就一起去茶屋喝上几杯,再请南波太夫过来作陪的。”

      这话比什么都灵验,周助立马像活过来一样跳了起来,挥舞竹刀都比平常多了几分力气。

      他一把年纪了,也依旧故我。在试卫馆里,只要有他在,必定会让自己的小妾盛装打扮坐到道场边上。授课到一半,突然停下来,用力吸一吸气,赞叹道:“有女人的地方,连风都芬芳起来了。”近藤勇几人尴尬万分地低下头,劝不住他也不能指责他。唯有一旁年少天真的冲田会好奇地打量周助的小妾,该做什么做什么,非常自在。

      周助的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永仓新八的到来。

      永仓新八个头有点矮,一张清秀的娃娃脸倒是很讨女人喜欢,尤其是他还特别会说话,逗得人捂嘴直笑,连最不苟言笑的阿常对他说话都比对别人要客气上许多。

      自从他来到道场以后,周助小妾的视线就被他吸引住了。周助一不留神,就看到他的小妾又在和永仓说话了,那份感兴趣的表情是装也装不出来的。他从此就不再让自己小妾到道场上来了。近藤勇为此大大松了口气,竟然还特地请了一头雾水的新八喝酒。

      永仓新八按照江户人的喜好来看,绝对是个有趣的怪人。从松前藩脱藩后,流浪诸国进行剑道修行。手头紧的时候,随处找个地方,袖子一捋,裤脚往上卷,抹点墙灰在脸上,吆喝着就开始卖艺。

      在江户浅草那次,他随处捡了床别人丢弃的席子裹在身上,又用扫帚、饭勺和鼓漏兜做了个三味线,拿了张白纸画个八字眉绑在额前,就扯着嗓子开唱了:“咚咚锵锵咚咚锵,来往的客人您别走,先听小的我把话说……”路过的人觉得有点意思,就会往他脚边扔几文钱。半天下来,收获颇丰。

      他伸了伸懒腰,准备收摊了,这时正好看到一个扛了把长枪,蹲在旁边的男人,身体壮实,一副浪人打扮。他走了一段,回头看,那男人还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处。

      “喂,阁下,您还不走啊。”永仓先开了腔。

      “饿了两天,一时半会没力气起来。”

      “这枪是好枪,看你力气也不小,找一份活挣点饭吃不难吧。”

      “可我吃得就更多了,”那人摇摇头,老实说,“我一人吃的量敌得过四个人,那人家还不如多请两个人还能省一点米饭。”

      永仓听了大笑,就叫上他,找了间茶饭屋敞开肚子饱饱地吃了一顿。

      那人饭量果然惊人,端起饭桶就往嘴里扒。吃饱喝足后,满意地打了个嗝,才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永仓说:“鄙人原田左之助,今后如有需要我出手的地方,尽管开口,咱这长枪的本事可不是吹的。”

      “我啊,永仓新八,下次见面请我喝酒便行了。”

      这两人就是这么结识的,像糙米饭一样实实在在。他们如何一同加入试卫馆的经历也很值得一说。

      永仓新八后来路经江戸牛込的天然理心流道场时,按照修行的惯例,即便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道场,也还是恭恭敬敬地向对方讨教了一番。所谓“讨教”,实际上就是踢馆比武,不管输赢,主人家都得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若是客人赢了,少不得还得再奉上一笔钱。这种习俗在当时是很平常的。

      和永仓新八交手的正是还未继承四代目的近藤勇。两人打了上百回合都未见胜负,近藤勇对这离了刀就对什么都漫不经心起来的年轻人暗暗生出几分佩服来。

      “永仓君,接下来还是继续周游各地修行咯?”他试探着问。

      永仓当时并没有留下来的意思,随口说:“啊,总想好好地见识一下。说实话呐,我总想碰上那种剑术让人摸不到深浅的家伙。”

      “我们这么打下去也分不出个输赢了,真惭愧,我的实力不足以让永仓君开眼,”近藤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剑术让人摸不到深浅的家伙’,我这里正好就有一个。总司呢,回来了吗?叫他过来。”

      冲田总司那年不过十四五岁,身量都没长足,笑容可爱地咬了根萝卜走进来。

      “欸,叫我?”

      “这位是永仓新八,神道无念流的免许皆传,你待会和他比试一场。”

      冲田看了一眼新八,咬萝卜的动作还是那么慢条斯理,好像对比试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了。

      “这是冲田总司,我们道场最年轻的师范,请不要小看他的年纪。如果他有幸正好是您要找的那种人,就请留下来如何?”近藤勇诚恳地说道。他也只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将来是要继承天然理心流的,不甘心试卫馆一直被嘲笑成“芋头道场”。他需要吸纳更多有才华的人进来。

      “啊,诚惶诚恐了。”永仓新八笑着说。

      他看得出冲田年纪虽小,但身手必定十分了得,捏着萝卜的右手指上因为勤勉练剑而留下厚厚的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同龄人不会有的沉静。

      这是个高手。他心下就做出了判断。只是没有想到,三十个回合里,自己就被对方一记突刺击倒。

      “啊,输了。”他大方地承认。

      “哪里,您并未尽全力。”冲田说。

      “我可是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在和您比试呐。”

      “不对,您的气势不对。这么说吧,您只是把它当成一场普通的比试,可对我来说,一旦拔刀就要有将对方斩下的决心,别的都不想,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受伤,击倒对方才是唯一的目标。”

      “不管自己会不会先被打到?”

      “畏手畏脚地考虑太多,反而给对手可乘之机。”

      “我们用的可是竹刀,在互相切磋学习而已。”

      “对,就是您这样的想法,所以才会输给我的。”冲田一本正经地说。

      永仓没话说了,看着冲田,微微点头:“是这么回事。”

      冲田真正的实力还未能窥见,他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碰上了天才般的高手了,出手毫无章法可言,让人抓不住他的心思。这人若是去研习棋弈,也必定能成为一代名手。永仓觉得有意思了,一个小小的道场里就潜藏着这样的奇人,留下来和云游修行一样也能见识到许多趣事吧。

      他便接受了近藤勇的邀请,不过又说了:“不久前我认识了个家伙,枪法精湛,宝藏院流出身,也是个让我摸不到深浅的人啊。”

      “请他一起过来怎么样?”

      “唔,他食量是常人的五六倍。不过,只给他吃白饭就可以了。”

      “区区小事而已。”近藤爽快地应下。

      不久之后,试卫馆里便常常传出阿常愤怒的痛责声:“刚煮好的一锅饭到哪去了!”他为原本就收入微薄的生活捉襟见肘了好一阵子,好在土方岁三的姐夫,日野宿名主佐藤彦五郎常常出钱资助他们,一大家子人才不至于太过穷苦。

      回到那天,永仓新八从试卫馆出来,四处打听,终于在伊势屋找到了给人扛货的原田左之助。

      “喂,待会拿到钱就请你喝酒。”左之助古铜色的面容上布满汗水,光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肌肉,一道一字型的疤痕十分显眼。

      “这点钱大概不够。”

      左之助憨厚地笑了笑:“普通的酒还是请得起的。”

      “不如和我去一个地方,不用钱就可以尽情吃饭的地方。”

      “啊,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原田左之助立刻扔下了肩上的包。

      “左之助,拿起你的枪,和我去找那个名叫近藤勇的男人。”永仓新八大声说道,声音里蕴藏的那股力量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在那里见识了了不得的人。

      日本幕末,是一个风起云涌,英豪辈出的时代,坚牢了两百六十多年的德川幕府大厦将倾。任谁也没有想到,几年后叱咤风云,人人闻而色变的新选组主要成员,正是因为这样一些平凡琐碎的小事不经意地集结在被这个称作乡下道场的试卫馆里。这些人日后将为了武士的荣耀,赌上性命,毫不畏惧地与整个时代抗争,在日本历史上留下光辉的一笔。

      而在黑暗前的曙光到来之前,他们还要像普通人一样平静而简单地生活着。

      (四)弹三味线的男人

      最近,土方岁三常常去吉川町的酒馆里喝酒。已经是卯月了,夏的气息早就钻了出来。而吉川町的那家酒馆位置很好,坐在里面一抬头,就能望见远处白雪皑皑的富士山。绕屋而长的竹枝青翠欲滴,风一吹就沙沙作响,别有一番情趣。这个时节,是它生意最好的时候。

      土方岁三手头也不宽裕,来这里喝一壶酒也是咬足了牙根的。不过,他不是只为喝酒而来,他是专门坐在店里头那个临街的位置,看看富士山,听听竹音,俳句的情怀油然而生。

      其实他只是在数日前偶然路过这里,听到二楼有人弹着三味线,散漫地唱都都逸:“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枕到天明……”一时竟无法再前行,驻足静听了片刻,心想,这人何等张狂?走进店里坐下,三味线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地响,人却始终没有出现。伴着那悠闲的调子,路上的人慢慢地走过去,酒盏里映出天棚上的光影,干涸了几日,接不上下句的俳句突然就泉涌而出。

      有一日,坐了许久都等不到三味线声,他才把前一句俳句写完,后一句还没接上,忽然听见屋外有人叫唤自己的名字。起身很匆忙,竟把未完成的手稿给留在了桌子上。和熟人出了几条街才想起,匆匆折回,发现那手稿依旧是完好地摊开在桌面上,那句苦思许久的俳句已经有人帮着接了上去了,字迹相当洒脱。

      “春深月朗然,皎皎然临水之北,悬于山之南,”土方念了两遍,问店里的手代,“谁写的?”

      “是楼上的一位客人。”

      “哪一位?”

      “楼上就一位客人,就是整日来这里弹三味线的那位,才刚刚上去呢。小的有劝阻过他了,可是他大笑着笔一挥就写上去了。”

      “是他啊……”土方皱着眉头,“这弹三味线的是个什么人?”

      “啊,是个年轻人,衣着华丽,却不知他的身份,包下了二楼一整层,说不想让人打扰。出手非常地阔绰呢。”

      “是吗?皎皎然临水之北,悬于山之南……”晃了晃和先前一样摆在那的酒盏,还残留了一点。土方岁三饮尽最后一口酒,三味线慵懒的曲调轻轻地从头顶的木板缝隙间漏了下来。他抬起头眺望了一眼远处的富士山,终年披着白衣,高高地屹立在那里,像是可望不可得的人儿一般。

      过了两日,天空里开始飘起细密的雨,之后几天都不见放晴。土方岁三撑了把伞走进店里,客人稀疏了不少,才卷起暖帘,手代已经迎了上来,规规矩矩地帮他收起雨伞。

      他听得周围一片安静,几日前萦绕在耳边的三味线声也不再响起,便问:“楼上那人走了吗?”

      手代一愣,很快地就反应过来:“巧了,那位大人也才刚来。”

      “今天终于是不再弹奏了吗?”土方感到有些可惜。

      话音才落,楼上蹬蹬跑下来一个小丁稚,弓着身子往外间跑去。

      手代喝住他,问:“跑得这样急,所为何事?”

      “楼上的客人差我买些烟来呢。”

      “噢,那倒不必,我这里便有。”土方说着,就要往衣袖里掏。他这样的主动倒是难得。

      可是那丁稚只瞥了一眼,说:“那客人叮嘱了,他只要薮屋的。”

      薮屋里卖的香烟大概是全江户最贵的,寻常人很少会去那买。一句话说得土方尴尬异常,好在他总是摆着严肃的脸,让人看不出喜怒。

      手代毕竟阅历深厚,立刻就知道这不懂事的丁稚把客人给得罪了,连忙愠怒地呵斥他,一面又对土方陪着笑脸道歉。

      土方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楼上那人到底是谁?”他一直等到那散淡的三味线响了几曲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他还是常常来这里喝酒、写俳句。很巧的是,他从未碰上那个男人,一次都没有过。土方也从来都没有动过上楼瞧上一瞧的念头,即使就隔着这么一层薄薄的木头天棚。他在那人的三味线里听到了一些从未见到的风景,或许还有妩媚的女人,湿润的春夜,还有从海上吹来的风之类的吧。但土方是个很骄傲的人,绝不会轻易去结识他人。

      有一日,土方又来了。短短半个月里,那本小册子已经写了不少俳句了。那天,他就坐在原先的那个座位上喝酒。可是酒还未入口,就闻得一股花香,细看,原来酒壶里飘着三四瓣栀子花。酒的口感也比以往要来得清冽,要价必然不低。

      “这不是我要的。”土方说。

      手代恭敬地回答:“这是楼上那位客人请您喝的。”

      “素不相识,我不喝别人请的。”土方恼怒地掏出钱袋就扔在桌上。

      楼上三味线声未绝,有个男人却和着节拍唱起了歌:“人生原一梦,须尽逸豪娱。自笑我心拙,终身学腐儒。”

      唱罢,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道:“可惜啊,本以为是个性情相近的人呢,也不过是个锱铢必较的俗物而已。”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力,从楼上清晰地传了下来。

      土方闻言,便拿出自己的烟袋,让手代送上去给楼上那人,说:“既然如此,我也表表敬意吧,里面的烟是我亲手所做。”土方出身农民,少年时为生计做过许多活,裁缝、采药乃至制烟都不在话下。这个男人有一双巧手,无论哪一样都颇有天分。当然,他的剑术也相当之高超。

      不一会就传来楼上那人的赞叹声:“好烟!”

      土方也给自己点上了烟斗,惬意地啜上一口,闭目饮酒。

      楼上脚步声有些散乱,看得出是个相当之慵懒的人。声音在楼梯口停住,他就这么盘腿坐在了那里,慢悠悠地开了腔:“尊下是哪藩的武士?”

      一句话直接戳中土方的软肋,未能拥有武士的身份,是他最大的忌讳。举杯的手顿住了,他答不上来。“虽然现在还不是,但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天下瞩目的武士。”土方暗自握紧了拳头。

      那人又自说自话道:“如果是足轻之辈,我本不愿与这样的人喝酒。但有趣的人嘛,纵使贩夫走卒,也可以一起共座谈天。尊下的俳句写得不错,可惜少了点东西。”

      “哦?”

      “与其在这大江户八百八町里做个普通人,倒不如潇洒地出去看看世间的变迁啊!如今这天底下的时运早就不在江户了。”话倒豪气,声音却懒洋洋的。

      “你这是对将军不敬吧……”土方有些不悦。

      “哟,攘夷大将军呀……”说话是愈加地放肆了。

      土方心中暗骂这人可真是无礼。

      可是那人又说了:“尊下,我不日就要搭船前往海外。难得我这拙劣的三味线还能入得了您的耳朵,临行前就让我再为您弹上一曲吧。”

      原来,他是一直都知道的呀。

      象牙拨子轻拨两下,在楼梯口光影混沌的黑暗里,那人嘴角扬起,断碎的曲子便从他细长的指尖缓慢流淌。

      “好像站在了春风里面。”土方说。

      “是啊,樱花都开了。”

      “这曲子……”

      “就叫春风吧。”那人笑着说。

      土方岁三到最后还是没有走上楼去,和那人见上一面。

      眼瞅着卯月都快过完了,之后土方又陆陆续续地从那酒屋路过,再也不曾听到那肆意的三味线声。二楼的格子窗都打开了,手代说夏日已经要来了,屋檐上挂着菖蒲,透透气,也可以驱散先前的那股湿意。

      “之前的那位人呢?”

      “啊,已经离去了。不过他走之前,本来是留那把常常随身携带的三味线在您坐的那位子上的。不过,就在先前,有个和他一起来过的武士来找不到他,把那三味线也一并带走了。因为二楼那位客人走前什么话也没有交待,我们也无法做主。”

      土方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你可知他的名字?”

      “不知。我们只称他为源先生。”

      再一望,富士山依旧,从二楼探出头来的是那正在清扫的丁稚,而夏已悄然而至,只余一抹春风在竹林间萦绕。

      后来,到了京都,土方岁三听过许多人弹奏三味线,但没有一人能及得上那个素未谋面的人。近藤勇说:“说不定那人是你难逢的知己啊。他的曲子让你看到了你心中希冀的东西。能再找到他吗?”

      土方摇摇头,饮下酒,酒味都不如那日的芬芳。

      ***

      而在文久二年卯月底,遥远之外的海面上,有一艘名为“千岁丸”的大船正徐徐向清国驶去。黄昏,到了野母岬,下起了小雨。有个男人正抱臂站在甲板上看船夫们转动船帆。

      “啊啊,晋作,你这小子,竟然把自己的东西落在了那酒屋里,幸亏是我……”他的同伴朝他走了过来。

      那人转过头,瞥见他手里提的那把三味线,突然仰头大笑起来,说:“看来到底是没有这样的缘分啊。”

      “欸?”

      在同伴困惑不解的目光里,他接过三味线,轻抚猫皮右下角由他亲自写上的本名“春风”。调整了琴弦,和同伴说:“我喜欢女人,喜欢酒,喜欢马,因为那些对我来说都很有趣。同样,有趣的人,我也很喜欢。”说完,便在细雨纷飞里,自顾自地弹奏了起来。

      这个男人,和土方岁三此一生都未能谋面,即使他日彼此都成为了名动天下的风云人物。听闻过对方的名字,却不知道他们曾经有过这样的机缘。

      或许,本该应有这样的对话:

      “在下姓源,名春风。”

      “鄙人内藤隼人。”

      “何不一起喝一杯呢?”

      “荣幸之至。”

      而世间的遗憾概莫如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肆拾叁 仲间·试卫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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