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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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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厉的北风把拾荒者酒吧的牌子吹得嘎嘎作响,红鼻子罗恩探头朝窗外看了一眼,随即被冻得一缩脖子。路上行人很少,眼看暴风雪似乎又要来临,不禁让人咒骂这鬼天气几乎已经下了一年的雪,连带生意越来越差,再这样下去只怕整座城都要被雪埋住了。
“老板脸色不太好呢。”用力关上窗时,吧台边一个男人喝了口酒对他道。
他朝这男人打量了一眼,随即眼睛眯成一条缝:“喔,原来是莱因老爷,没瞧见您在这里,失礼啦。”
莱因算是拾荒者酒吧的常客,自从前两天他为那个带着条丑龙的小丫头出了次头以后,那些横着走的兵老爷就再也没来过,所以每回红鼻子罗恩见着他,总是特别客气一点,斟的酒也格外多点。“天气这么差,老爷仍有闲情过来喝一杯么?”
“在家闷得很,出来凑个热闹。”
“凑热闹,小心不要被热闹进监狱去,最近外头又开始到处抓人,指不定就被‘请’进去了。”
“抓人?为了什么?”莱因饶有兴趣地问。
红鼻子罗恩瞥了他一眼,瘪瘪嘴:“老爷您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么,乱党奸细啊。记得挂在广场那具尸体吗,被处死的塞坦尼亚公国王子的尸体,三天前被人盗走了,就为这事前天晚上军队整整搜了一天呐,听说昨晚在塞尔维防线附近被发现了。”
“哦?他们偷一具尸体做什么?”
“肯定是塞坦尼亚国那边的人干的咯,听说他们还在那里偷袭了帝国的军队,但是反而被帝国军给剿灭了,所以眼下戒严得更紧,瞧瞧外头,每隔个十来分钟就能见到一批巡逻队,比上次阿隆瓦将军反叛时查得更紧呐,”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他压低了嗓门故作神秘道:“不过,据我所知,最近城里之所以查得那么紧,更大的原因是听说……二王子他真的回来了……”
“二王子?”
“是啊,就是罗德王的弟弟赛伊昂斯啊……”说到这里,也许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他翻翻眼睛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老爷还要些什么吗?”
“再来杯龙舌兰。”轻轻把一枚银币推到桌上,莱因循着窗外想起的一阵整齐的步伐声朝那方向看了过去:“啧,果然是十来分钟一拨。”
“是啊,别说城里,城外现在更加闹腾。”边上有人忍不住醉醺醺插嘴道。
“城外又怎么了?”
“你不知道?”那人咧开一嘴黄牙笑笑:“运河又他妈的管制了。不能进也不能出,就因为那个女人的胡说八道,搞得大家都快饿死了。”
“你在说谁啊琼斯,哪个女人胡说八道。”老板抹着酒杯好奇问。
“还能是谁,那个胸脯很大的巫婆呗!说什么铁血运河上有不祥之兆,结果整条河都封了!”
“你疯了你,当心隔墙有耳。”
“那又怎么样,索性都是死,船进不了港,卸不了货,陆路又被封死,说什么排查可疑分子,要进来得一关关地查,要出去你想也别想,你说是不是老子们都要饿死了。”边说边仰起脖子咕嘟嘟一阵闷灌,然后趴在桌子上呼哧哧直喘气。
老板不屑,斜了他一眼:“你有种,你敢骂我还怕他们为这个抄了我的店。”
“哈,有种,有种的都他妈去闹了,我没种,他妈没种的在你这里喝闷酒……”
嘀嘀咕咕间,门铃一响,一道身影闪了进来。众人于是不约而同闭嘴,目光一起看向来者,见是个旅者模样的,一身被雪打得湿透的皮斗篷,裹得连个眼角缝都看不见,径自走到莱因身边朝桌上拍了枚金基尼,他道:“最烈的,来两瓶。”
说话声沙哑低沉,陌生得紧。老板不由朝他多看了两眼,虽说有些戒备这样的生客,终是抵挡不住金子闪闪发光的诱惑,匆匆收进兜里,取了两瓶烈性白酒摆到了他的面前。
“有房么。”接过酒那生客问。
没等老板回答,突然嘭的声巨响,一队士兵破门而入,迅速将酒吧内众人包围了起来。这突然而来的变故把众人惊得一阵混乱,有胆小的试图逃,被发现一鞭挥去扯了回来,于是原本的混乱变成了一片死寂,众人惶惶然不知所以,只呆立在原地一动不赶动。
“各位兵大爷是来喝酒的么?”半晌回过神,红鼻子罗恩陪着笑走出吧台恭敬地对为首那名士官道。
士官低头扫了他一眼,随后拽起他衣领将到一把甩到了边上,抬头冷声道:“所有人摘了帽子斗篷。”
这一声发话没有人敢不遵从,当下帽子斗篷丢了一地,那些清醒的或者喝得半醉的,俱战战兢兢垂手而立,一声不吭等着那些士兵鹰狼般的目光从自己脸上一一扫过。
“兵老爷们这是要找谁么?”虽然被摔得眼冒金星,没过多会儿老板已爬了起来,抖掉身上的灰,堆着笑问。
“有没有见过这些人。”这次没有把老板丢出去,士官斜了他一眼,将几张纸卷扔到吧台上。
翻开纸卷,上面画着几幅人的肖像,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俊的有丑的,有些则连人样都谈不上,费了半天劲看了会儿,老板摇了摇头:“店小,每天来来去去统共就那么几个人,没见过……没见过……”
话还没说完,士官突然转身一把将他推开,随即冷眼看向他身边那个正低头一口口喝着酒的男人,他身上仍裹着他厚重的斗篷,仿佛对刚才他所下达的命令置若罔闻。“为什么不脱。”于是他问他,随后也没等他回答,一伸手抓住那斗篷猛地一扯,一乱蓬蓬的灰发便从帽檐下露了出来。
头发下一双白蒙蒙的眼睛,几乎看不见瞳孔,在眼眶里随着光线转动着,显见他什么也看不见。见状士官低低咒骂了一声,一边又对比着桌上的画仔细朝那张脸看了几眼,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大叫声:“西城门着火了!西城门有人在放火啊!”
“走!”当即松开那瞎子,士官带着手下头也不回便往外跑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酒吧里那些被吓傻了的人这才长出一口气,腿软的一屁股跌坐了下来,稍胆大的拍着胸脯低声咒骂:“他娘的,说抓人就抓人,个个把人当逃犯,还有没有王法了……”
“老哥,他们就是王法。”老板嘀咕道,一边给那瞎子斟了杯酒:“来,压压惊。”
“谢谢。”瞎子接过轻轻呷了一口。
“刚才你问房间,楼上有,”顺手朝那隐在墙壁内侧的楼梯口指了指:“但只能让你住两晚,两天后罗德王大婚,奥尔都所有没有居住证的一律不能留在城内。”
“是么。”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两晚么,两晚也够了。”说着提起喝剩的酒,他接过老板递来的钥匙慢腾腾朝楼梯处走去,似乎完全没留意到身后有人在跟着自己似的。
直到上了楼梯,忽然停下脚步,他回头轻声道:“莱因大人么。”
“殿下好记性。”没有跟着上去,莱因在楼梯口微笑道。“假发不错,能赏了微臣么。”
瞎子亦笑了笑,一把扯下那把乱糟糟的灰发,露出里头银白一片丝绸般顺滑的长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殿下的召唤,无论怎样臣必然是要来的。”
“我早就不是什么殿下,”边说边低头在眼睛上抹了把,再抬起头,一双紫色瞳孔微微闪烁着望向莱因:“叫我名字就好。”
“好吧,赛伊。不管怎么样,看到你活得挺好总是件好事。但为什么要找这种时候冒险进城,知不知道近来对你的搜查很严。”
“我听说西尔回来了。”
“西尔?”眉梢微挑,莱因点了点头:“没错,那个可怕的家伙又回来了。”
“我希望你能在两天内替我安排一次同他的会面。”
“你疯了,他会杀了你。”
“不。他是唯一能证明我清白的人。”
“你确定?”
“是的。”
莱因沉默了阵,忽然朝上方的空气中轻轻嗅了嗅,他自言自语般道:“有意思,我似乎在你身上闻到了精灵族的味道。”
赛伊没吭声,只翻起斗篷上的帽子盖住了自己银白色的长发,见状莱因也不再继续说什么,将手中的帽子戴到头上朝他微行了个礼,转身径自朝酒吧外走去。
此时酒吧内已恢复了原先的嘈杂,只是比之刚才收敛了很多,也不敢再抱怨些什么,只埋头喝酒闲聊。而屋外军人似乎越来越多,他们匆匆跑向西城门方向,神色肃然,也不知道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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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都的供水系统是个奇迹,因为它的水引自两百多里远的艾里达河,据说当年动用了近万名战俘奴隶,耗时三年挖渠引水,才建成了现今这条运河,人们把它称之为铁血运河,是连通西北和东北区域商运的主要枢纽。
站在城楼上往下看,这条运河就如同夜空下的银河般环绕着整座城池,十分瑰丽。但此时希露亚并没有心情去欣赏这种美丽,因为那种银河般的光华是被运河上拥堵着已经整整三天没能被放进港口的船只,以及正熊熊燃烧着的城门所照亮的。
由于大祭司娜塔丽雅预言运河上的船会带来灾难,所以一时间所有的船都被杜绝在了城外,一时想出去的调不出去,想进来的挤不进来,乃至船身经长时间的停止而被冻结在了运河的冰层上,于是造成了现在这种混乱的局面。而这样的状况迟迟不得缓解,愤怒随着时间膨胀递增,最终失去耐性的民众在这样严寒的气候里久等而得不到任何结果后,便把所有的怒气出在了城门上。当然近距离是不敢同士兵有什么冲撞的,也不知道是谁最先想出的方法,他们远远用弓箭将燃烧着的火棉射向城楼,一时间纷纷效仿,竟如同攻城战般让这座巨大的城门彻底燃烧了起来。
而更混乱的则是城门口。
希露亚记得自己今早到来时,城外就拥堵着很多人,他们被大队官兵阻挡在城门外,沉默而安静地坐着,身上积满了霜,脸被冻得烂红。当时她完全不明白这些人守在那儿是为了什么,也因为疲劳和不安,所以无心过问。
而此时城门口的人挤得更多。多是拖家带口的,一辆辆车拖着全家的生活用品,如同蜂群般拥挤在城门口,顶着夜晚刀割似的寒风和大雪,朝着那扇熊熊燃烧着的城门大声咒骂。
而更让希露亚吃惊的是,就在距离城门最进的地方,那里一字排开十多条木板,每根板上躺着一具尸体,既没有用任何东西遮盖,更没有一样容器好好地收纳。
它们就那样赤条条血淋淋地堆在那些木板上。为什么说是堆,因为它们完全都已经不成样子了,像被某种猛兽撕烂了一般,全都是残破不全的,与其说是人尸,毋宁说是屠夫砧板上被切成块的肉,肠子淌了一地,在寒冷的气温下冻成了一团团坚硬的红冰。
“这是怎么回事??”一阵头晕目眩后,希露亚勉强将视线从那些景象中移开,移向一旁女王般站在城头的娜塔丽雅,试图能从她口中得到解释。
娜塔丽雅默不作声望着城下这一切,片刻后冷声道:“他们是生活在奥尔都郊外村庄里的平民,那些尸体是他们最近被频繁袭击村庄的野兽所杀死的亲人。死了这些人,让他们觉得村子里很不安全,所以试图用这些死人来威胁我把城门打开放他们进来,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
“……那些人死得很惨。这种伤不像是普通野兽所能弄得出来的。”看着那些尸体,希露亚皱着眉道。
“没错。他们说那是怪物。”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放他们进来吧?”
希露亚的话令那女人笑了起来:“殿下,贵国一定从未发生过这样的状况吧。”
希露亚略一迟疑,点了点头:“……是的。”
“那么您看看下面,有多少人?中间谁是普通的村民,谁是混杂在里面试图潜入城中的敌国奸细,你觉得自己有把握分得清么?”
希露亚语塞。
眼下所正发生在她面前的事,是自她出生以来头一次遭遇到的场面,如此混乱并透着一丝令人恐惧的诡异。而她试着从一个角度去理解和作出举措的时候,有人却告诉她这样做会引申出怎样多变的可能性。一时头又开始有些晕眩了起来,半晌,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轻声道:“我只是觉得,若非真有让自己恐惧到极点的危险,没人会这样冒着酷寒在城门外同官兵作对。无论怎样,至少他们是奥尔都的子民。”
话音未落,突兀一支火箭射来,笔直插在希露亚身边的城墙上,偏差几寸便几乎射中她了。当即有士兵上前将她护着后退,与此同时一队同原先守着城墙的士兵穿着完全不同的军人突兀出现在城楼上,无声无息间井然有序地在城墙处一字排开,然后如雕像般注视着那些弓箭射来的方向一动不动。
“对我来说,奥尔都的秩序,王的安全,才是首要的。而有些东西对于你来说完全无法想象,因为你从未见到过。”从惊惧中回过神,希露亚听见那大祭司又道。
“例如?”
“例如当你把他们放进来以后,他们会用更多类似的方式,以要挟你为他们做得更多。比如他们需要更多的地方安家,更多的能源和食物,更多的一切。这个时候,你将如何控制。”
再次语塞,希露亚没有想过这样简单的一个决定能引申出那样多的问题,一时间只能望着城楼下愈渐混乱的场面沉默着,直到一身红袍的西尔像只幽灵般出现在城楼上,用他沙哑的声音对娜塔丽雅道:“都布置好了,大人,您打算怎样处置。”
娜塔丽雅朝希露亚看了一眼:“西尔,今天有奥尔都未来的女主人在,这样的问题应该问她才是。”
希露亚闻言怔了怔。
及至见到西尔投来的目光,她才迅速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娜塔丽雅邀请她同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所谓对这国家有更深邃的了解,其实是对她刚才无知无畏所摆出的女主人姿态,而给予的一种变相的挑衅。
一时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西尔那双黑洞般的眼睛总令她石化般地说不出话来,她咬着嘴唇沉默不语,却不知该怎样在这样众目睽睽下掩饰自己的惊慌和无措。
寂静令城楼下的吵闹声变的更加清晰,隐隐能分辨出那些人用着嘶哑的声音大声叫:
“你看看这些死人!祭司大人!您是要看着我们都变成这种样子吗?!”
“希洛狄皇后活着时从没有这样对待过我们!我们的命难道连狗都不如!!”
“从奥尔都滚出去!外来者!!奥尔都的主人是罗德王!让我们见王!!”
“把城门打开!我们也是奥尔都的子民!!凭什么对我们置之不理,放我们进去!!我们寻求国家的庇护!!”
“让那个外来者从我们的国家滚出去!!她没有权利决定我们的生死!!”
无数声咒骂,无一不讲矛头指向大祭司娜塔丽雅,而她仿佛没有听见一个字般淡淡望着希露亚,似在等她给予自己一个回答。
“我觉得……”半晌咽了咽干燥的喉咙,想起早晨见到的那些守在城门外脸上都被霜冻得烂红的女人和小孩,希露亚艰难道:“我觉得还是应该放他们进来,城外确实不安全,而且这样的天,恐怕一个晚上会冻死很多人。
话音落,娜塔丽雅将目光转向西尔:“听见你的女主人说些什么了吗。”
“是的,大人。”西尔道。
“还不快去执行。”
西尔抬起那张骷髅般的脸再次望向希露亚,然后微微一笑:“是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