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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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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眼前的火光刺着了薇拉的眼,直到一道人影挡在光源处,她才得以睁开眼睛。
她发觉自己正躺在一顶牛皮帐篷里。外面很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此起彼伏,伴着些时断时续的音乐,一些矮小的身影被火光映在了帐蔓上,随着光线摇来晃去。她挣扎着想坐起来,随即被肩膀上一阵剧痛所打倒,她咧着嘴倒抽冷气低低咒骂着,无法忍受地在身下那张小小的毡子上缩成一团。
“你最好小声点,女人的气味是那些小东西除了金子外最感兴趣的东西。”光线再次亮起,那坐在油灯前的身影站了起来,慢慢踱到她面前。
他说话的声音沙沙的,低沉而柔和。身上带着丝好闻的味道,像薇拉小时候闻到过的金芒草香,这让薇拉痛得微微发抖的感觉似乎缓解了一些,她抓着肩膀用力吸了两口气,等这波尖锐的疼痛慢慢过去后,撑着地勉强坐了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
话音未落,只觉得嗓门口一卡,薇拉瞪大了眼迅速朝后退去。
因为就在她目光落到那男人的脸上时,她吃惊地发现这个人她见过,他是新年那晚她在别人包厢里所碰见的那个灰衣男人!
当下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缩坐在角落里,想着当日他身旁所跟随着的帝国士兵,一时惊恐得不知所措。
而她的剧烈反映显然并不令那男人感到意外。
此时他依旧穿着那晚那身素净的灰色长袍,长长的黑发被用一条细软的金绳子束着,松松散散垂在脑后。在瞥见薇拉突变的神情后,他微笑着将拈在手中那支细长的烟嘴含进嘴里轻吸了一口,然后一边将嘴里淡蓝色的烟雾徐徐喷在薇拉苍白的脸上,一边用他好听的声音慢慢道:“这是地精们的集市。我么,你可以叫我希萨。”
“希萨……”薇拉木木地重复着他的名字。
“那么你叫什么。”
“薇拉。”听见他问,薇拉下意识答道。然后抱住肩膀小心望着他:“你是官老爷吗?”
“为什么这么问。”
“那天我看到很多士兵跟着你……”
他笑笑:“我只是个商人。”
商人?薇拉蹙眉看着他,不确定是否该相信这说法。此时又听见外头尖细粗鲁的吵闹声和叫卖声,她闷闷地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好像被我的狗吓晕了,而我刚好想到这附近来转转。”男人的话音未落,门帘突然被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外头钻了进来。
手里托着只巨大的托盘,装着食物和水罐,他小心翼翼走到薇拉近前,嘴里似乎在低低咕哝些什么。薇拉正要伸手去接,抬头一眼看到他那张正对着自己的脸,一下子再次惊住了,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张人的脸。
介于人和兽之间,它看起来又像人,又带着犬科动物的明显特征。
这张在她昏迷前把她给结结实实惊吓到了的脸,原以为那是她肩膀上的伤恶化后产生出的幻觉,现在看来,显然并非如此。
它真的存在,这个由狗变成‘人’的东西,包括它变成这种样子时的那段让人胆战心惊的过程,它们都是真实的……
那它到底是什么……狼人么?或者说,狗人?
就在薇拉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它看的时候,这非人非狗的东西也正咧着一嘴尖牙歪头朝她看着。然后把手里的托盘朝前伸了伸,它张嘴朝她叫了一声:“汪!”
薇拉猝不及防间两手一抖,将托盘里的水罐推了出去。
径直甩在了它的身上,罐子里装着滚烫的水,顷刻间在这只怪物身上烫出一大片带着泡的红肿,它吃痛惊跳了起来,张嘴冲着薇拉一口咬去,却不知怎的又蓦然停住,一边从嘴里发出阵低低的咆哮,它一边瘸拐着朝后退了开来,退到希萨身后的黑暗处,蜷缩在那里不再动弹。
“你看,狗的控制力有时候比人要好得多。”回头朝那怪物看了一眼,希萨道。“它叫阿卡,你不用这样怕它,它只是头家养的人犬。”
“人犬?”薇拉还没从刚才的惊悸中回过神来。
“你似乎从未去过东方吧。”
“是的。”
“那地方有个部落,里面生长着一种很稀有的植物,人犬是那些植物的守护者。”
“那为什么它会在这里。”
这问题希萨没有回答,只淡淡笑了笑,目光一转看向她肩膀上那块被血渗透了的伤处。“你受伤了,是被动物咬的么。”
“狼人。”
“狼人?”眼里微微露出丝惊讶,他手朝薇拉肩膀伸了过去:“介意么?”
薇拉迟疑了下,摇摇头。
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伸手解开缠在她肩膀上的布,到最后一层时那布几乎已同她血肉粘连在了一起,无法彻底揭开,于是他只在边缘处看了看。“你碰到的是头母狼。”然后他自言自语般轻轻说了句。
薇拉点点头。
“很不幸,母性狼人众说周知是种体内带着极强毒素的东西,尤其是□□季节。但据我所知,这个危险的种族不是早在三百多年前就已经灭绝了么。”
“我听说是因为这些年气候异常所以让它们又出现了。”
“是么。”目光微闪,希萨重新将伤口包裹了起来:“听谁说的?”
“一些流浪汉。”
“流浪汉。”嘴角牵了牵,他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油灯边坐下:“他们总是游走在世界各地,然后靠一张嘴编织着各种各样有意思的故事。”
“你觉得这是他们编造的么?”
“如果气候能令一个灭绝的物种死而复生,那也许‘垩’就该复活了。”
薇拉沉默。
‘垩’是龙族中最强大的战龙,几百年前的战争中为了争夺它的力量,导致了它的灭绝。也许希萨说得没错,如果气候能令灭绝的物种复生,那也许世界上没有能够灭绝的生物了。
想到这里,突然肩膀上再次一阵剧痛,痛得她几乎连呼吸都停住了。
希萨留意到了这点,他坐在那儿静静吸着烟,看着她在疼痛中抖得像个筛子。直到她在最初的难捱中渐渐挣扎出来,脸色也从死灰恢复到了原先的苍白,他才将那支细长的烟杆放了下来,对着桌上一只琉璃的杯子将烟斗中的灰烬倒空,随后朝身后那只叫阿卡的人犬做了个手势。
阿卡立刻领会。低头朝帐篷角落内一口箱子走了过去,片刻从箱子内取出只用上好的绸缎包得仔仔细细的东西走到希萨身边,恭顺地将它交到希萨手里。
“狼人的毒最狠不在致人死地,而在它致人死地之前,会将毒素慢慢渗透在中毒那人身体的每个部分,直到让那人全身溃烂而死。”把那东西放到桌上一层层揭开时,他道。
这话说的薇拉全身一凛。“那能治好吗……”
希萨看了看她,笑笑:“我不是医师,不要问我这个问题。”
薇拉垂下头,用发抖的手指摸了摸自己发黑的手腕。
“遇到你时你被困在那片雪原,告诉我,这种天气你一个人去那里是为了什么。”
“为了回老家。”
“回老家。”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你不是本地人。但你现在受了这样的伤,恐怕哪儿都去不了。”
“所以我想返回奥尔都,听说那里有最好的医师……”
“确实是这样。不过有一点得告诉你,在你昏迷那段时间,你跟着我们走了一段同奥尔都相反的路,现在你回去至少得花一天一夜的时间。”
薇拉呆了呆:“这么远……”
看出她眼里的慌乱,男人再次将烟嘴含进口中,轻轻吸了两口:“别担心,我会送回去,在下一场暴风雪来临之前。”
“你送我?”
“没错。不过在那之前,得等我先处理完我今晚的买卖。”
男人的话令薇拉眼里重新燃起一点希望,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揉着自己的手指半天后才讷讷道:“爷,你是个好人……”
目光再次一闪,希萨避开她的视线,转头望向阿卡:“你看,恭维的话总是那么令人愉悦,是么阿卡。看看这会儿她那双眼有多美,像东方的夜光水晶。”
阿卡汪地叫了一声。
这当口桌上那四四方方用绸缎包着的东西已被希萨完全解开,里头的东西倒是普普通通,是只松木做的小盒子。很旧了,边角磨出了光,那男人用他修长的手指习惯般在这光滑的边角上轻轻一抚,随后那盒子啪的下自己打了开来,露出里头黑漆漆一团风干了的植物,并由此溢出股淡香,那香味同男人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有时候我觉得人的相遇有种偶然的必然,譬如我和你。”从盒子里挑出一小撮植物填进烟斗,希萨似自言自语般道。
薇拉没有吭声,因为她听不懂男人这话的意思。听不懂的时候就不要随便说话,以免说错了被人取笑,这是莎丽妈妈自小就教给她的东西。
“知道这是什么吗。”他瞥了她一眼,问。
薇拉摇摇头。
他从盒子里取出支细细的竹签,将隆在烟斗外的植物剔了进去,然后把烟斗搁到油灯的灯芯上,看着灯芯那团明黄色的火焰慢慢将烟头整个儿舔住。“那天我路经东方,在海边一处部落的寺庙里见到了这种植物,当地人叫它极乐藤,这里的人叫它黄金草。而阿卡,那时候它是它们的守护犬。”说话间,烟斗里的植物被火烤化了,嘶嘶的缩成一小团,散出一丝轻薄而清香的烟。
他拈起烟杆站起身,走到薇拉身边坐下:“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把它叫做极乐藤么。”
薇拉再次摇头。
“因为凡是吃过它的人,都会感到很快乐。”
“嗜酒的人也常这样赞美他们的酒。”脱口而出,薇拉立刻意识到自己很冒失。她不该在这个身份来历都不怎么明朗的人面前说话这样直接的。不禁有些忐忑,这时肩膀上的伤突然又狠狠抽痛了一下,毫无防备间令她倒抽了口冷气。
“但酒无法令真正痛苦的人从中解脱出来不是么。”希萨看着她这样子轻声道。
“难道这东西可以?”嘴唇发着抖,薇拉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声反问。
“你可以试试。”说着,似乎也无所谓薇拉回不回答,他将烟嘴含进嘴里轻轻吸了口,然后将它搁在薇拉身边。
薇拉朝它看了一眼。
她从没碰过这种东西,甚至在来到奥尔都之前她都没见人抽过。听说它能让人上瘾,但它里头燃烧着的东西又同以往所见的烟丝完全不同。
而她实在不需要为这么一个陌生人在自己面前随便一句话就这样上心的,这世上能让她从这该死的疼痛里解脱出来的只有两种方法,一种解狼毒的药剂,一种是死亡。靠吸食几口烟就能让她伤口的疼痛消失,怎么想都不可能。
只是心里想归想,那烟的气味却着实吸引人。
就在身旁那男人似有若无地将嘴里的烟吹入空气时,随之而来那股飘渺的幽香无可抵挡地钻进了薇拉的鼻子,她急促地呼吸着,伤口的疼痛令她肩膀周围每一根神经都仿佛要断裂般胀痛,这让眼泪不由自主地滚了出来,她用力抱住蹭到她身边试图安抚她的阿呜,一边又不由自主地看着身边那支细长漂亮的烟杆。
然后她伸出手将它拈了起来,学着希萨的样子将烟嘴含进嘴里,不知轻重地胡乱吸了一口。
随即一股滑腻得好像丝绸一样的东西由烟嘴进入了她的喉咙。
她吃了一惊。
没等反应过来她已将它咽了下去,慌忙用力地咳嗽,试图把它从喉咙里吐出来,却哪里来得及,只听到胃里咕噜噜一阵响,紧跟着脑子里像被狠狠撞到般猛烈晕眩了一下。
一时四肢似乎失去了控制,她眼看着手里那支纤细的烟杆在指尖轻轻一晃,啪的声跌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她张嘴想问希萨。但是话到喉咙口却仿佛被卡住了似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甚至连目光都变得有点迟钝,她呆看着那个虽然近在咫尺脸却变得有些模糊的男人,手朝他伸了伸,然后整个人一下子彻底失去控制倒在了毡子上。
“离开痛苦的感觉怎么样。”不知过了多久,薇拉感觉到一只手在轻轻掠动她头发。
她抬了抬眼皮,看到了希萨那件淡灰色的袍子,它带着那支烟幽然诱人的香气,像团轻柔的薄雾似的绕在她身侧。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勉强从嘴里发出了点沙沙的声响,一旁阿呜见状立刻朝她冲了过来,冲进她怀里回头朝希萨恶狠狠尖叫了两声。
“让你能从痛苦里解脱出来的东西。”暗蓝色的眸子深得像海,逼得人不敢同他正视。
“见鬼,”薇拉嗤笑,并用力甩开他拂在自己发上的手:“这也叫从痛苦中解脱么,我甚至比刚才……”说到这里突然哑了声,因为她发觉自己的伤口真的不疼了。
不仅如此,连毒液对身体造成的那种刺涨隐痛的感觉也消失不见,这不能不令她感到吃惊。
一时间以为自己体内的毒已经消失,她忙低头去拨伤口处的布条。却随即发现伤口仍和原来一样,没有任何区别,甚至皮肤内黑色的东西变得更多了些,这让她颓然松手。
“我说过,它能让人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但并没有说过它能取出你身体里的毒。”耳边响起希萨的话音,薇拉抬头看了他一眼,勉强笑了笑:
“不管怎么样它确实让我好受多了。”说着拾起身边的烟杆,想再度将它神奇的烟雾吸上一口,却在入口瞬间被希萨扣住了手腕。
而这男人的手指好冰,几乎没有体温似的。
“够了,”愣神间烟杆已被他从手中轻抽了去,他将它交给一旁的阿卡:“凡事有度。”
“它不是能让人摆脱痛苦么?”借着脑中仍残余的酒醉般晕眩的感觉,薇拉问他。
他没吭声。
此时外头突然砰砰数下响声,一些五彩斑斓的颜色随着几阵光亮映在了帐篷上,紧接着外头喧闹的人声突然欢呼起来,和着突然响彻天际的那种粗犷而古怪的音乐声,那些矮小的人群开始大声唱起了歌,歌声像哭又像在放肆地笑,有人把酒洒在帐篷上,有人尖叫,有人像野兽一样在外面跳来跳去……
“喔,”由此而将目光转向帐篷外,希萨微微一笑,起身牵住了薇拉的手:“你运气不错,三年一度的黑市开始了,薇拉,要不要跟我去凑凑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