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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到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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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哐当——
耳边回响着的是火车在铁轨上行驶间带起的撞击声,我睁开眼睛,自己的形貌被小包厢内的强光打照着倒映在旁边的玻璃窗上,显得非常模糊。勉强可以看的出,这是一张不过十五、六岁的脸,眉宇间还摆脱不了的夹杂着一些稚气。
外面繁星满天,是深夜,一片漆黑。偶尔有那么一束灯光由远及近,却在刚到眼前的刹那让人来不及打量便倏然而逝。
我皱着眉伸手抓住低垂下来的暗红色天鹅绒窗帘下的丝绺,将它们在带着白手套的指间无规则的缠绕。对面的那个黑衣服老女人的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赞同神色,却没有开口说教——事实上,就算她说,我也不会听。
我更加用力的扯紧了窗帘将它绷得笔直,说起来,这种举动实在不是曾经的我会做的,但现在,我才刚满十六岁,不是吗?
“塞尔奥博伯爵阁下。”对面的老女人终于开口,她姿态优雅但绝对不赏心悦目的打开手中丝绢制成的折扇,操着一口传统的略显做作的英式英语,“阁下,您是否感到不舒服?这次的旅程的确稍稍的长了一点,是否需要我为您去请医生?”
即使不满意,却仍然用一种旁敲侧击的迂回说法来暗中提醒,果然是所谓的上流社会的贵族会使用的方式呢。我在心中暗自冷笑。
“不用了。”我最后一使劲,将一根鹅黄色的丝绺硬扯了下来,然后松开手,看它无力的跌落到地上。我放松自己的身体重新靠回柔软的椅背,双手交叉放在小腹。
感到不舒服?不、不、不、不,事实上,在我二十四年的生命中,最近这段时间的感觉可是前所未有的舒畅呢。
矛盾吗?十六岁的年龄却拥有二十四年的生命。我自己也觉得有些解释不通啊,不过,其实真的说起来要却很简单,一个词便可以形容——重生。
小包厢的门上传来刻板的三下敲门声,然后被打开。走进来的是穿着黑色正装的高瘦老头,手中托着一只颇大的银盘。花白色的头发向后梳理,也不知道用上了多少发油,整齐的如同雕刻出来一般。
老头名叫布斯曼•路德维克,是我“今世”的管家。
嗯?我的身份?我又是怎么会“重生”的?这可说来话长了,让我想想,这一笔烂账究竟该怎么解释呢——
“前世”的我名叫Gibson•Clinton,是一个中英混血儿,再确切点说,是一个私生子。也没有那种言情小说中通常的狗血桥断,不过是当年我那个留学英伦的老妈在酒店打工的时候看中了一看就是有钱人的老爸,使尽手段妄想攀龙附凤。只不过这个女人也稍稍的太过于愚蠢了,仗着有些小聪明,明知道对方有了老婆还在打着烧香的赶走和尚的算盘。可是却不料踢到了铁板。
Clinton家族,好歹也是英国赫赫有名上流世家名门贵族之一,风流不要紧,那是男人骄傲炫耀的资本,可是一旦这“资本”想要造反……一场小小的车祸,轻易的便让我那位老爸心满意足了。
至于我,倒是因为身上那一半的血缘而没有被同样的抹煞,总之,好歹的也挂着Clinton的家族名长大了,虽然在二十四岁那年生日的时候得到的礼物是一颗致命的子弹,唔,好像还是我那位同父异母的大哥派人下的手。
恨?我为什么要恨?成王败寇,无论年代地点,都是一贯如此。事实上我还挺佩服他的,和他暗中较量了那么多年,没想到身边还是被下了暗桩,说起来也是我太过于得意了,以为掌控了Clinton家族的大部分产业而掉以轻心,才会让人有机可趁。
更何况,我不是还没有死嘛!
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也无法用所知的科学知识来解释这一切,但事实就是事实。心脏中枪的我不仅没有死亡,反而在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返回了过去,成为了十九世纪的一个英国少年伯爵。
多可笑——我缓缓的勾起嘴角,一边玻璃窗上那个苍白虚渺的少年同样的露出嘲讽的微笑。在这个既伟大又堕落,既华丽又颓废的维多利亚时代,在这个强大的日不落帝国的最后的辉煌鼎盛时期的……一个少年伯爵?!
难道我天生就是做蓝血人的命吗?这样看来,上帝对我这个向来不虔诚的教徒倒还真的是特别特别的偏爱呢。
布斯曼•路德维克将银托盘放下,精致的白色蕾丝上整齐的码放着热水壶、茶叶罐、茶杯、茶壶、滤杓、广口奶精瓶、砂糖壶、茶巾、保温棉罩还有两碟漂亮的小蛋糕。不得不说,英国人喜好饮茶的习统不管是“未来的过去”或者“历史上的现在”,都一点没变。不过大概是因为我体内另外一半古老东方的血统,使得我比起这种香浓甜腻的红茶,更加偏好清苦的绿茶——虽然在曾经那总被讥讽成喝“青草汤”。
从玻璃的反光中我看着布斯曼•路德维克动作优雅娴熟的泡好茶放到我的面前,我转回头用着被称为“贵族式的优雅”的典型的漫不经心的态度询问,“还有多少时间到达伦敦?”
“半个小时,先生。”布斯曼•路德维克站在一旁用刻板的声音回答。
我端起描绘着西洋樱草的白瓷杯大大的喝了一口,充斥着浓郁奶香的红茶涌入口中,甜腻的让人喉咙发痒,我握起拳头掩在嘴边低低的咳嗽起来。
坐在对面的黑衣女人伊妮德•科拉克——根据这个身体的记忆,是陪伴“我”从小长大的类似生活顾问兼礼仪指导的某个没落贵族的后代,急忙拿出一个黑色的小药瓶,接过了管家手中的清水杯,准备喂我吃下。
“不用紧张。”我摆了摆手推开,咳嗽终于断断续续的停止。这个身体真是差劲啊。纤柔、苍白,虽说这种样子的确很符合上流阶级对于“高贵血统”的形象要求,但是时时刻刻要面临病到死的境况可就不妙了。
天生带病?呵,骗谁呢。虽说现在的时代的确没有未来二十一世纪那种高科技的杀人手段,但却有着另外的方式——毒药。这个身体,这个年轻的伽略•法鲁尔•塞尔奥博少年伯爵大人,根本就是从小被毒药弄坏了身体。恐怕我的灵魂也就是在他本身断气的一刹那进入这个身体的吧。
至于凶手是谁这个问题,我根本懒得细究,这还有调查的必要吗?塞尔奥博家族直系的继承者目前只剩下唯一的“我”了,而那些旁系亲属们,虽然或多或少的手头都有些资产,但是从十九世纪初中期开始,第一次议会改革和紧接着的大地产制度改革、农业危机、地租减少以及由此引起的地价降低、政府征收高额遗产税和累进所得税——这一切使得大多数贵族经济崩溃,尤其在他们不仅还要维持曾经的奢华生活却又根本不懂得利用形势投资产业的情况下。
说实话,对于他们没有直接下手除掉这个身体的原主人,反而很有耐性的一年一年用毒药侵蚀这种做法,我已经相当意外了,看来至少论起玩阴谋耍手段,这些早期的贵族倒也并不是像未来的人认为的那样没有头脑呢。
不过很可惜,既然如今的我接手了这一切,那么所有的都要到此为止。虽然我并不在意生活和生命中出现几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但是坐以待毙可也不是自己的风格。更何况,有没有资格成为我的对手,也要我说了算。
“关于我回来的消息,是否其他家族也已经知道了?”体弱多病,从诞生开始就一直在外疗养的塞尔奥博家现任少年伯爵大人回归伦敦,怎么说都是一桩大事情呢,尤其在这个充斥了醉生梦死的无聊感的上流阶层。
“是的,已经有相当一部分家族已经来函询问您是否有意召开一场盛大的舞会,并希望能够得到一张邀请卡。”
“邀请卡。”我似笑非笑的看向管家,“这些高贵的贵族们难道不知道,主动问别人要求邀请卡是一件非常不礼貌和丢脸的行为吗?”
布斯曼•路德维克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这个问题似的,眼皮都不抬一下。当然,我也并没有指望他会回答。可是心中却涌出了一种可笑感。
这就是贵族呢,一点都没有变,无论是在什么年代。伯爵如何,侯爵又怎么样,哪怕是伟大的公爵继承人,只不过是一个头衔而已。当已经失去了曾经的荣光的没落的他们,在我看来,甚至比不上一个新兴的小资本家。不过,我虽然没有兴趣成为让他们攀附的尤加力树,但也没必要开罪他们,敷衍这种学问,向来不就是英国上流阶级所擅长的吗,早在曾经的二十四年间,我就锻炼的如火纯青了呢。
“既然他们那么期盼,我也不好让大家失望。路德维克,这件事情可关系到塞尔奥博家还有……我的声誉,你好好地给我策划一下。还有,那些来函询问的家族,一定要一个不落的发去邀请卡。”
“是的,先生。”顿了顿,这个向来精干的老管家难得的用一种比较犹豫的口吻开口,“先生,邀请的名单中是否需要添加上哈利斯家族的名字。”
哈利斯家族……吗……
早在前世,尽管身为Clinton的直系后人,却因为私生子的身份在一些极其重大的场合无法光明正大的出席,所以对于在英国延续了一千多年的哈利斯家族虽然比起普通的民众有着更多的了解,但总体来说还是处于一种远观的状态。
英国贵族体制的起源在历史上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的盎格鲁•撒克逊时代。从5世纪中叶到“诺曼征服”之前,六百年间不列颠战火此起彼伏。各国历代君主为了扩充疆土、争夺霸权、治理国家和抵御外敌,经常要维持相对强大的军队和相对稳定的王室政府。而与国王关系密切的亲兵爱将、王室宗亲,自然成为国王在军事活动和国家治理上的骨干,并在权力和财产上得到国王的适当回报,使他们成为地位显赫、享有种种特权的贵族。
而哈利斯家族则是英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批贵族中的一员。
英国历史上王朝更迭,而哈利斯家族在这漫长千年的风风雨雨中可以屹立不倒,由此便可知道,他们潜在的实力和势力是多么的惊人。在它面前,侯爵公爵甚至大公亲王都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资本,要知道,英国贵族历史上,唯有“伯爵”才是最先出现,最古老存在的高贵等级。
不过话说回来,管家老头这样问我是什么意思?难道塞尔奥博家族和哈利斯家族还存在敌视关系不成?
“前任伯爵大人和哈利斯家族的前任家主在观念上有着略微的差异。”
布斯曼•路德维克的回答倒是带着英国人一贯的虚伪含蓄。什么叫略微的差异,怕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仇恨吧。不过话说回来,我那个便宜老爹的前伯爵大人傻了不成?虽说塞尔奥博本身也是一个拥有五百年历史的名门,但可也没有必要和哈利斯这种级别的家族作对吧。
我轻笑着咳嗽了两声,“现在哈利斯家的家主是谁?”让我想想,根据以前看过的那些资料,哈利斯家族在维多利亚时代应该是一个叫奥斯丁•哈利斯的家主吧。
“该隐•C•哈利斯伯爵大人,先生。”
该隐?好名字啊,还是人类第一个……等等,该隐?我愕然的看向布斯曼•路德维克,“该隐?现任哈利斯家族的家主名字是该隐•C•哈利斯?”
“是的,先生。”
不可能!一股荒谬的感觉从我心中涌现,我倒抽一口冷气,喉咙口再次犯上一阵奇痒,忍不住弯腰拼命的咳嗽起来,胸口传来火辣辣的撕裂胀痛感。这个该死的身体……
好不容易停下,我大口的喘着气瘫软在椅子上,脑海中翻腾的还是刚才听到的名字,该隐•C•哈利斯——根本没有这个人,在未来所看到的记录中,哈利斯家族的历史上根本没有存在过这个名字的家主。这样说来……就有两种情况,第一,是这位该隐•C•哈利斯太过于特殊,以至于哈利斯家族将他所存在所有痕迹全部抹煞了。第二,自己恐怕不是回到了过去,而是到了一个平行的时空,相似,却不尽相同。
药水带着苦涩的口感从我嘴中进入,然后一杯清水又被送到了嘴边。冰凉的液体从喉咙口滑下,逐渐的平缓安抚了我的难受。感谢该死的上帝,虽然伊妮德•科拉克又古板又爱说教,但起码身上没有那些熏的死人的香味。
“塞尔奥博伯爵阁下,我想您应该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如果您不能够做到医生的嘱咐,那请原谅我的失礼,我会强制您返回克利诺斯特庄园继续疗养。”
“是的是的,我亲爱的伊妮德小姐。”我有气无力的靠在她身上挥了挥手。疗养?呸,真不知道塞尔奥博是怎么培养下一代的,竟然懦弱愚蠢到让人下了十多年的毒被活活的毒死。但好像在记忆中,未来的二十一世纪还真的已经没有塞尔奥博这个家族的血统,对了,就说Clinton吧,应该也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啊,可在现在却从未听说过。
或者,这里真的只是一个类似地球的平行时空?
呵,管它呢。我再次摇了摇头坐直了身体,最重要的,我还活着不是吗?尤其是,还名正言顺的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爵位和产业。
曾经想要的东西都要从别人手中抢夺,哪怕到手的只是一块肉渣大小的利益都不仅要忍受无数高高在上的刁难和打压,还要背负着名不正言不顺的嘲讽,真是令人恶心啊。不过现在……我愉悦的裂开嘴,因为顾忌身体的虚弱而不敢大笑。
不过现在,我才是正面的存在,塞尔奥博的爵位,家产还有勋章都是属于我的,如果有谁想要夺走……哼,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维多利亚女王,也没有那个权利!
列车的窗外,越来越多的灯火从两旁擦身而过,显然已经进入了伦敦郊区。很快的,车速渐缓,然后逐渐停下。
伊妮德•科拉克扶着我站起来,将手杖送到我掌心,又为我披上了大衣带上了高高的礼帽。踏下列车的瞬间,混杂着煤烟、废金属甚至一点点辛辣气息的呛人味道迎面扑来,昏黄的灯光下,浓厚的大雾弥漫充斥满了整个宽大的站台,让人几乎看不清三步远外的距离。
“给哈利斯家族中的人也送去邀请卡,那位现任的伯爵家主,还有一些比较出色的人物。”夜风中,我紧了紧身上的大衣,低声吩咐。
“是的,如您所愿,先生。”一步之后的布斯曼•路德维克恭谨的应道。
走出没有几步,身后的列车上传来了惊恐的尖叫,依稀好像有人在叫喊着发现了死人,而远处,则飘飘缈缈的传来一个少年清朗的嗓音,低声哼唱着流传了上百年的鹅妈妈的童谣。
Solomon Grundy
Born on a Monday
Christened on Tuesday
Married on Wednesday
Took ill on Thursday
Worse on Friday
Died on Saturday
Buried on Sunday
This is the end
Of Solomon Grundy
我无声的笑了起来,所罗门•格兰蒂吗?真是单纯而完美的一生啊,只可惜,相比之下,我更加喜爱的却是这里呢,在这个弥漫着永远无法被净化干净的大雾的古老城市,多么完美,就好像人类灵魂中的某些东西,那是光明永远无法遮掩和代替的存在,静静地在日不落帝国最后的辉煌中盛放沉沦,吐尽最后一丝混杂着堕落和糜烂味道的灿烂光辉。
——百年雾都,伦敦,欢迎又一个能够掌控你未来的主人的降临吧。最美丽又最颓废的维多利亚时代,我伽略•法鲁尔•塞尔奥博伯爵大人,来了!
*****
注:蓝血人,源于西班牙的一个古老词汇,在欧洲特指代贵族。
所罗门•格兰蒂的童谣,出自《鹅妈妈的童谣》,翻译如下——
所罗门•格兰蒂
星期一出生
星期二受洗
星期三结婚
星期四生病
星期五病危
星期六死亡
星期天焚尸
这就是
所罗门•格兰蒂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