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入怀》kirsten

7、第七章

　　西秦穆王府鸿蒙堂。

　　“哦？追丢了人？！”叶允信看着跪在堂下的鹰堂副堂主，微微挑起了眉峰。

　　“卑职办事不力，请王爷降罪。”副堂主嗓音稍颤，背上的冷汗早已湿透重衣。虽然王爷的脸上不喜不怒，看不出丝毫端倪，但想到王爷素日律下极严的作风，自己今次只怕难逃一死，盼只盼能得个痛快，千万莫要落在刑堂那群人手中。

　　叶允信慢慢啜了一口茶，心中也有几分诧异，鹰堂乃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追踪奇兵，成立以来从未失败。想不到这一次的两个少年人，其中一个还受了伤，竟然能躲过鹰堂的追捕。可转念一想，“伤兰公子”的徒弟和“忘尘谷天上宫”的弟子，又怎么会是泛泛之辈？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自嘲，放下手中的茶盏，道：“先别急着请罪，讲讲你们是怎么跟丢了人的。”

　　副堂主面如死灰，道：“回禀王爷，堂下高手共分三路追击，分别由堂主、属下和龚先生率领。起先，两名逆贼直奔东方边境，堂主率领的一路曾与之遭遇数次，但都被二人逃脱；后来，逆贼转往东南边境，在靠近南滨国境处没了踪迹。目前三路追兵已在山中会合，龚先生遣属下回来，请王爷定夺。”

　　叶允信冷笑一声，道：“东方与东南方国境上均有重兵驻守，飞鸟难越；你们又在衔尾而追，两个活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没了踪迹？”

　　副堂主冷汗涔涔而下，哑声道：“属下不知，那两人确实在山中奈何谷附近失踪！”

　　“什么？！”叶允信脸色大变，厉声道：“你说他们在何处失踪？”

　　副堂主从未见过王爷如此疾言厉色，结结巴巴回答道：“奈、奈何谷。”

　　“砰”的一声，堂上那由花岗石制成的厚重的案几竟被叶允信一掌打得粉碎，碎石飞溅，许多竟然嵌到了梁柱中，足见这一掌之威。

　　躲石头雨躲得狼狈不堪的副堂主，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心道这次一定会在刑堂生不如死，抬头却见叶允信枯坐瓦砾之中，眼中流露出一股深深的伤痛。

　　奈何谷！他的梦魇！他眼看着夕颜跌入奈何谷，若不是被五哥敲晕，他当年一定也随她跳下去了。醒来后，他曾经发狂似的找她，直到亲眼目睹了她的葬礼和陵墓。叶允信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夕颜那双绝望的眸子，又看到了她那绝然落崖的纤丽身影。这令他心碎胆裂的一幕在十七年间不断在梦境中重现，让他十七年来再没有过一夜安枕。骤然听到“奈何谷”这三个字，他已经枯槁成灰的心有如又被撕裂了一次，痛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忍不住出手打碎了案几。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平息了胸中翻腾的气血，勉强自己冷静下来。奈何谷被西秦人视为深不可测的天堑，甚至是与阴间相通之处，是以鹰堂之人也没有想到要在那里加以防备。但如果当年夕颜可以在奈何谷落崖后未死，那么今次这两个少年人也许正是从未设防的奈何谷潜入南滨境内。

　　来自天上宫的少女，有着酷肖夕颜的容貌，从年龄上算应是她的女儿。只要能找到这个女孩，应该可以引出夕颜。只是这次鹰堂失手，让人逃出了西秦，要在南滨或东衡境内抓人，可就困难了。

　　他轻叹，睁开眼来，淡淡道：“罢了，你去召回鹰堂的人，让龚先生十五天后到东疆折梅镇和本王会合。”

　　副堂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王爷竟然就这样放过了他，连忙告退，飞也似的离开了鸿蒙堂。

　　匆匆的身影落在叶允信眼中，换来嘴边一缕哂然。他悠悠起身，轻轻拂了拂衣袍上的石屑，喃喃道：“十五天，要办的事不少啊……”

　　东衡皇宫紫菱苑。

　　凤青帆踏着雨后潮湿的石径，呼吸着傍晚清凉的气息，蓦然发现，满苑绿意融融，檐下燕雀啾啾，不知何时，春意已爬满枝头。

　　一声感叹已到了嘴边，却被他生生忍住，宫中不比平常所在，耳目众多，言行须得谨慎，稍不小心就可能有祸事加身。

　　前面引路的内侍常春忽然止步，转身揖道：“请世子在此稍候，容老奴奏报万岁和娘娘。”凤青帆回礼道：“有劳公公了。”

　　这常春年过花甲，十二岁进宫，至今已历四朝，是宫中资历最老的内侍之一。其为人谦厚，不出风头，五十年来帝位更替，他虽从未得宠，但也从未犯错，如今已升至司礼监副掌事。是以凤青帆虽为王子之尊，也对其以礼相待。

　　不到片刻功夫，就传来司礼太监的唱喏声：“逍遥王世子觐见……”

　　凤青帆一整衣袍，沿着石径向前走去，转过一丛冬青矮树，就看到了一个宝蓝色、琉璃顶的六角宫亭，凤衡皇朝的皇帝皇后就端坐在亭中。

　　年过四旬的皇帝面容文秀谦和，见到凤青帆走近，开心道：“青儿，你来了，快到朕身边来。”

　　凤青帆心中一暖，在父王的几位兄长中，苏王凤无寒阴郁，明石帝凤无极冷肃，两人皆早逝，他已印象不深；只有这位初为成王、即贬为侯、后做天子的凤无涯，待子侄亲切仁厚，极得小一辈王族子弟的爱戴。何况腾龙帝的四个儿子中，在世的仅剩凤无缺、凤无涯二人，是以凤无涯对他更有几分偏爱。

　　虽是如此，凤青帆可不敢缺了礼数，仍是规规矩矩的在阶下行了大礼，叩见了皇上娘娘后才走进亭中。

　　此前皇帝称病，已有半月不曾临朝听政。凤青帆仔细看了看伯父的面色，只觉他眼眶处稍有虚浮，脸泛蜡色，双目无神。他不禁关心道：“陛下龙体抱恙，缺朝半月，如今可曾安康了？”

　　皇帝笑了笑，摆手道：“老毛病了，就是头疼，夜里睡不实，歇歇就好了。”他顿了顿，又道：“你父亲有没有捎信回来啊？”

　　凤青帆也笑了，道：“谢陛下关心。您也知道父王的性子，行踪飘忽，一入山野则浑然忘我，哪里还会记得捎信？”

　　皇帝轻叹道：“老四真是的，一把年纪了还不安分，连朕想找兄弟下盘棋，品品茶都找不到人……”话未说完，忽听一旁的皇后轻轻的咳了一声。

　　皇帝一愣，立刻转了话锋，道：“朕这次宣你进宫，是为了、为了……”他迟疑着，目光不由自主飘向皇后那边。

　　已界中年的皇后由于保养得宜，脸上的肌肤仍然光洁细致，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杏目顾盼间，艳光四射。她见皇帝向自己看来，眸中不由闪过一丝怒意，只是碍于凤青帆在场，不便发作，不得已强压下去。

　　她转向凤青帆，极力放柔声音，缓缓道：“陛下叫你过来，是想提醒你，百日之期已近，就在十天之后了。”

　　凤青帆垂手不语，心绪微乱。早在一月之前，潜伏在西秦境内的探子已传回密报，穆王府曾有混乱。紧随其后的是西秦突然封锁边境，对出境之人严加盘查的消息。从这些现象分析起来，楚寒衣和无忧应是已经得手了。可是，派往西秦接应他们的人，全部无功而返，没有一个能够和他们碰上头。西秦鹰堂追踪术天下无双，也许是寒衣他们改变了计划，没有沿着预先设计的路线逃亡，凤青帆曾经这样安慰过忧心忡忡的驰骋兄弟，也安慰着自己。然而就在十天前，西秦忽然撤下了边境的严防，一切恢复正常。这个消息让他的心完全沉入谷底，难道寒衣和无忧已然被擒，穆王追回失物，这才让边境复原？！

　　皇后见他默不做声，只好接着说下去：“你虽是陛下最疼爱的侄儿，但公事无法徇私，倘若你十日后无法完成皇命，陛下也只能忍痛处罚你。”

　　凤青帆忽而微微一笑，迎上那双美丽却冰冷的眼睛，坦然道：“陛下和娘娘的关怀，侄臣铭感五内。请二位放心，侄臣必在十日后给陛下、娘娘以及满朝文武一个交代！”

　　待得凤青帆出宫之时，天色已暗，华灯初上，比起白日间的繁华喧嚣，夜晚的天翔城另有一番静谧安详的气氛。

　　在宫门等候了许久的凤骋，早已饿得饥肠辘辘，看见凤青帆出来，不由得面露喜色。幸好皇上没有心血来潮，留主子在宫中用膳，否则他还要饿着肚子再等两个时辰呢。

　　可一看到凤青帆紧锁的眉头，他立刻识趣的把笑脸收了回去。这些日子来，因为楚寒衣和无忧姑娘的渺无音讯，主子睡不安枕，食不知味，已经瘦了一圈下来。这次入宫，恐怕也是为了凌霄剑的事，又被皇上询问了。

　　凤青帆一言不发，从凤骋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猛得甩了一鞭，单人匹马，像是旋风一样卷了出去。凤骋一呆，连忙上马跟了上去。

　　急促的马蹄声，震碎了静夜的安宁。不到半盏茶的时分，他们已经到了逍遥王府大门前。

　　凤青帆勒住了马，微微喘息，这一阵策马飞驰，让他悒郁的胸怀为之一畅，心绪也慢慢沉静下来。十日后，如若没有凌霄剑，一向视己为骨中之刺的皇后娘娘，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夺回户部大权吧。可是让他寝食难安的，却不是皇后那冰锥般的眼神，而是那两人的安危。平生第一次，他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他一向明白，他选择的不是一条坦途，很多东西，他必须舍弃，只是他做的这一切，真的对吗？

　　他轻叹，下马，将缰绳丢给出门迎接的小厮。他问的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他恐怕只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了。

　　一抬眼，看到凤驰匆匆走来，面上的神情虽然沉稳如常，眼中却透露出一股难掩的兴奋之意。

　　“公子，”他施礼道,“你回来了。”

　　凤骋显然也看出了他的不同寻常，打趣道：“大哥，什么事这么开心？”

　　凤青帆心中忽然一动，猜出几分端倪，目中亦绽出神采，轻声道：“阿驰，是他们么？”

　　凤驰点了点头，道：“公子随我来。”

　　凤骋听了他们的话，也恍然大悟，咧嘴笑了开来。

　　行过曲曲回廊，他们踏入一个翠竹环绕的幽静院落，院中座落着一栋飞檐斗拱的小楼，乃是无忧独居的“藏樱小筑”。

　　一缕琴声幽幽传出，曲调清冷，正是无忧平日里常弹的“秋水调”。

　　琴声在三人走进厅堂时戛然而止，无忧盈盈站起，又向凤青帆盈盈一礼。另一个修长的身影也躬身一揖道：“属下参见世子。”

　　看见二人平安归来，横亘在凤青帆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他摆摆手笑道：“多日不见，你们怎么变得如此多礼？”

　　无忧以她那泠泠如琴声的嗓音淡淡道：“此次西秦之行，幸不辱命，容无忧先行告退了。”说完，也不理会别人，竟自转身上楼去了。凤青帆和驰骋兄弟早已习惯了她的冷漠，倒也不以为意。

　　楚寒衣将一个细长的青布包裹递给凤青帆，道：“这便是‘凌霄剑’了，请世子查验。”

　　凤青帆伸手接过布包，却并不打开，反到细细打量起楚寒衣来。一别三月，这少年原本挺拔的身形竟似又高出少许，眼神之中又似乎多了一种神秘的热情。不过他面色苍白，形容憔悴，大有瘦损，行动之间腰部还略显僵硬。

　　凤青帆眸中泛起忧色，叹道：“身上的伤还好吧？”

　　楚寒衣面对他的关怀，喉中仿佛哽住了什么，淡淡摇头：“已经不妨事了。”

　　凤青帆轻抚着覆着长剑的青布，目光掠过上面依稀是血迹的暗痕，又长叹一声，低声道：“为了这区区一块铁，流的血已经太多了……”眸中的炙热化作一片决然，他不该再犹豫了，也许他没有能力阻止这一切的开始，但他至少可以尽快让事情做一个结束。

　　心中既已有了决定，他再不迟疑，解开青布，抽剑出鞘。“凌霄”剑甫一出鞘，众人都感到一阵寒意，看着隐隐泛着青光的剑身，大家心里都浮起相同的念头：当年这柄剑随凤栖梧东征西讨，不知取了多少人命，饮了多少人血，剑身上才会有今日的杀气和血色。

　　凤青帆还剑入鞘，对楚寒衣道：“这一趟辛苦你了。你身上还有伤，赶快回房休息吧。我会交待莫叔，让他找大夫帮你疗伤。”

　　楚寒衣却没有离开，他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凤青帆，沉声道：“我们下手的那一晚，穆王府的人早有准备！”

　　此言一出，凤驰的脸色就变了，沉不住气的凤骋低声叫了出来：“怎么可能？！穆王府的人怎么知道你们会去盗剑？”

　　楚寒衣并不作声，只是看着凤青帆的反应。凤青帆直视着他的双眼，面色凝肃，一字一字道：“你怀疑是我们把这次行动透露给了穆王府的人？”

　　凤骋闻言，几乎从座位上蹦起来，手臂忽然一紧，转头却看见凤驰缓缓摇头示意，要他少安毋躁。

　　室内的气氛在两人的对峙中越来越凝滞，沉重的让人无法呼吸。就在凤骋再也忍受不了这份压力时，楚寒衣转开了自己的目光，以一种疲惫得到了极点的声音低声道：“属下失言，冒犯了世子。”

　　凤青帆眸中精光一闪，淡淡道：“我不怪你，若换了是我，我也首先怀疑逍遥王府。”他望着少年，眼神异乎寻常的感兴趣：“我好奇的是，你如果怀疑我，为什么还会先回来覆命；我没有给你解释，而你又是如何打消了这份怀疑的呢？”

　　楚寒衣面上微微一红，道：“我起初确实怀疑过世子，但我想不出世子与西秦人合作的目的，就觉得消息一定是其他人泄漏的。经过当面一试，方才确信无疑，因为世子的眼神中，只有问心无愧。”

　　凤骋“哼”了一声，心道：你这小子，对世子根本连怀疑也不该有嘛！

　　凤驰皱眉道：“可是消息怎会传到西秦去的呢？这趟差使，是皇上下的密诏，整个府中，就只有世子和我们兄弟知道这件事情，连派往西秦的人，都不清楚任务是盗剑。”

　　楚寒衣道：“还有一件事禀报世子，龚景侠是穆王的人。”

　　凤青帆浑身一震，失声道：“你说什么？”

　　楚寒衣很肯定的重复了一遍：“这趟我是伤在龚景侠的手上，他是穆王的人。”

　　这个事实，让凤青帆和驰骋兄弟全都大吃一惊。他们一直以为，观音庙中的杀手乃是碧渊城舞弊官员所派，没想到，杀手中的一人竟然是西秦穆王府的高手。

　　刹那间，凤青帆脑中灵光一闪，所有的线索连成一串，答案虽然惊人，却是他能得出的唯一结论。他眉头紧锁，脸色微微发白，看着驰骋兄弟和楚寒衣，涩声道：“我知道是谁把盗剑的行动透露给了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