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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

  •   皇城内宫,初更。

      一阵极轻的夜风拂过,守在外殿的两名宫女忽然软倒在座椅上,沉沉睡去,一道窈窕的暗影似轻云般悠悠飘落。内室中,闭目养神的楚寒衣蓦然张开双眸,心中乍喜还忧,他一直在等的人,终于来了。

      无忧无声无息的来到榻前,望着楚寒衣苍白憔悴的面容,心中又怜又痛,轻轻抚上他微拢的眉峰,低语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楚寒衣微微仰头,贪婪的体味着她的手指带来的一丝沁凉,自嘲的挑挑唇角,叹道:“怎么我狼狈不堪的样子总能被你见到!”

      无忧感到指尖下不同寻常的滚烫,秀眉微蹙,语气却依然轻松:“你这般爱惹麻烦的性子,委实也让我很头痛呢。”她拈住他身上盖的绣毯,想掀开查看他的伤势。

      修长有力的手握住她的腕,阻止了她的动作,楚寒衣静静望着她,双眸因高烧而异常明亮,淡淡道:“不必看了,皮肉伤而已,已经包扎好了。”

      无忧默然,他容颜惨淡,连双唇也一片煞白,显然失血极多。她取出带来的伤药,送进他口中,轻声道:“运气化开药劲,你会恢复几分气力,应该可以支撑回去。”

      楚寒衣咽下丹药,却不运功,只是望着她,七分不舍,两分无奈,一分绝决。无忧只觉胸口涌起一股奇寒,那专注的眼神让她莫明恐惧,仿佛即将生离死别,心中有些慌乱不安,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沉声道:“化开药力,寒衣,随我走。”

      楚寒衣只是轻叹一声,覆上她的手,缓缓展开那纤纤十指,柔声道:“你先回去,我暂且留在这里一段时日。”

      急怒之至,无忧反而平定下来,漠漠抽出双手,冷冷道:“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住的是什么人?!”

      楚寒衣慢慢坐起身来,淡淡道:“这里是皇城回雁宫,安贞公主的居所。我已见过她,她却不知我的真实身份,只当我是游历江湖的浪子。如今整个内宫都在曹后和安贞公主的掌控之下,她们倒行逆施,却能一手遮天,你自然明白,我若能在这里传递消息,对太子殿下将是力助。”

      无忧简直难以相信,他没有迫不及待的要离开这龌龊□□的地方,反而若无其事的说要留在这里,她扣住他的手臂,厉声道:“你自然也明白,留在这里,你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看着他的面色沉了下去,全无血色的唇紧紧抿着,半晌,方才开口,语声平静得近乎残忍:“我的代价,不会比你已经付出的更惨重。”

      无忧仿佛被掴了一个耳光,不禁身子微晃了晃,心头剧痛,几乎吐出一口血来。从初遇楚寒衣至今,他一直当她娇花美玉般温柔呵护,莫说是句重话,便是冷淡一点的眼神也不曾有过。而她也全心全意的信任他,不知不觉的依赖他,所以他轻轻一句冷语,就可以让毫无防备的她不堪承受。

      只是,她对他的伤害,又何止与此,在他为她那般痛苦之后,她又怎能怨他。无忧深深吸了口气,低低道:“我伤你至深,便是你想报复我,惩罚我,也无需糟蹋自己,随我出宫,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楚寒衣拉住她的手,深眸中闪过沉重的悔意,涩声道:“无忧,你莫要误会,我并不怨你,更不可能报复你,我只是想帮你而已。你既要助大哥登上帝位,我便助你达到目的。有我在宫中照应,就算未来当真和曹后兵戎相见,我们亦是胜算大增。届时大哥成就大业,我即便有什么不情之请,看在我立下大功的份上,大哥也许就答应我了。这法子虽然很糟,却总是一线希望,不是么?”

      有一瞬间,无忧难以抑止的恨着面前这个让她倾心也倾心于她的男子,恨他选择这样一条绝决的路,恨他以情相诱逼她走上相同的路。可是心中的恨意,如来时一般倏忽,迅速消散,只余无尽悲凉。数月前,她的选择,又何尝不是将他逼入绝境,因果轮回,她很快便体会到了他当初的痛苦和无助。她也明白,他伤她虽深,对自己却更加无情,亦如她当初一般。

      简简单单一句“在宫中照应”,那是多少屈辱,又是多少凶险。想到他将面对什么经历什么,她的心就仿佛被一根长长的棘刺穿透,鲜血淋漓。这一次的分离,会不会改变他们的心意,而未来一切,又是否真能如他所言般顺理成章,皆大欢喜?

      无忧很想问他,若是从来没有她,他是否仍会留下。可是望着他憔悴的容颜,她已经知道了答案。她和他虽曾同生共死,他却不是为她出生入死,一直以来,他的血都只为一个人而流,只为那个和他流着同样的血的兄长。所以,她又何必问出口,无忧俯下身,轻轻吻上他干枯的唇,选择相信他,相信他对她的心不会改变,相信她和他仍然会有一个未来。

      逍遥王府白苑,二更。

      凤骋枯坐在中庭的石凳上,地上的残雪浸透了长衫的下摆,在滴水成冰的寒夜中,黯淡深青上又蒙一层霜白。

      四下一片死寂,偶尔又门窗在风中簌簌作响,而凤骋的心里却仿佛在滚油中煎熬,脑海中的念头成百上千,有如旷地的野马群,东冲西驰,不受束缚。

      凤白羽失踪已有三日,这三日凤骋被禁足于白苑,他食难下咽,一闭眼就看到凤白羽满身鲜血,伏尸荒野。失职是凤侍最大的耻辱,父亲沉厚的声音仿佛就响在他的耳边,胸中血气翻涌,他曾做了十年没有主人的凤侍,那种屈辱,此生决不再尝。

      凤驰一转过回廊,就看到僵坐如石像的凤骋,忍不住叹了口气。当竹喧泪眼婆娑的敲响他的房门时,他还以为她是担忧失踪的二公子,哪知竹喧却是被几日不吃不睡的凤骋吓得慌了神。

      竹喧并没有见过来逍遥王府之前的凤骋,当年在凤侍一族中,与凤骋同龄的少年早已分配至各自的主人身边,而凤骋身为族长的幼子,只在凤侍府中做洒扫的杂役。

      凤驰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一次他随凤青帆前往凤侍府中办事,看到数载未见的幼弟,身着仆从的灰衣,在练武场陪正在受训的未来凤侍过招。当时已经十五岁的凤骋,被几个不满十岁的后辈呼喝羞辱,可他只能默默忍耐,皆因无主凤侍在族中毫无地位可言,任他是族长之子亦不能例外。凤驰转头不忍再看,却见凤青帆眼中怒意隐隐,也在那一次,凤青帆向凤驰凤骋的父亲,凤侍的族长要走了凤骋,将他带回了逍遥王府。

      天性开朗的凤骋,很快展露头角,和兄长成为名声卓著的“驰骋双卫”。竹喧认识的,是那个少年成名,意气风发的骋少,而此次二公子的失踪,却揭开了凤骋心底最深的一道疤。

      凤骋脸色青白,嘴唇已冻得发紫,双目血丝遍布,眼神空洞茫然,仿佛望着不知名的远方。凤驰见他如此自虐,又是心痛,又是无奈,唤道:“阿骋……”

      凤骋浑身一震,看见凤驰,一跃而起,可他在寒冷中冻得太久,血脉都已僵硬,才一动,便狠狠跌在地上。也不顾自己一身狼狈,他只是盯着兄长,目光充满希望,又带着隐隐恐惧,颤声道:“有、有二公子的消息了么?”

      凤驰眉头紧锁,无言的摇了摇头,他俯身去扶凤骋,一碰只觉触手如冰,不由心下大痛,哑声道:“阿骋,二公子武功高绝,人亦机变,此次一定会化险为夷。你这般折磨自己,无人乐见,也于事无补啊。”

      凤骋惨然一笑,踉跄站起身来,嘶声道:“二公子生死未卜,我难道可以若无其事,心安理得的待在这里么?”他怔怔望着凤驰,眼中流露出一种绝望的平静,低声道:“亡主之凤侍有何下场,做为凤侍未来族长的大哥,你不会不清楚吧。”

      凤驰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仿佛被寒风吹得透心凉,他看着凤骋,长叹道:“太子殿下一直在观雪亭等太子妃,已近三更,想必她也快从外面回来了。”

      凤骋眨眨眼,片刻后才明白凤驰的话是什么意思,胸中不禁重燃希望。无忧轻功绝世,便是守卫森严的皇宫内院亦可出入自如,若凤白羽人在宫中,无忧一定能找到他。

      凤骋感激的看着凤驰,涩声道:“大哥……”凤驰摆摆手,淡笑道:“行了,你振作起来就算是谢我了,快去吧。”他望着凤骋略显蹒跚的背影,心中依然忐忑,但愿上天庇佑,二公子可以平安归来。

      凤骋来到花园之际,已是寅末某初,四下一团浓黑,唯有观雪亭中的炭火盆散发着幽暗的微光,映出凤青帆披着大氅的身影,孤零零的分外清冷。

      凤骋隐身在假山后,他违令来到这儿,有些犹豫该怎样向太子殿下开口,却听见凤青帆道:“你回来了!”凤骋一怔,随即明白这句话并非对自己所说,他小心探出头去,看见亭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修长婀娜,正是一身夜行打扮的无忧。

      凤青帆开口问道:“你找到白羽了么?”他的语声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天寒,还是因为紧张。凤骋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凝神去听,半晌,方听见无忧低声道:“找到了!”

      “那他…”凤青帆顿了顿,方才问得出来,“他可还好?”无忧淡淡道:“他肋下受了一道颇深的剑伤,失血甚多,体内脉络也因为剑上的劲气而些微受损。我找到他时,他人还清醒,伤口早已包扎敷药,那些人并不想杀他。”凤骋听到凤白羽还活着,总算松了一口气。

      凤青帆沉声道:“宫里可发现他的身份?”无忧轻轻摇头道:“他被掳时孤身一人,又报了化名,他们只当他是普通的江湖浪子。”

      凤青帆沉吟片刻,低声道:“他伤得不轻,一时间无法行动,在宫中修养数日,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过几日待他恢复少许,还要劳烦你入宫助他逃出来。”

      无忧冷冷道:“他没回来,不是因为伤得无法动弹,而是因为他选择留在那里!”凤骋闻言几乎跳了起来,凤青帆也失声道:“他留在那儿?!为什么?”

      无忧微偏着头,若有所思的望着凤青帆,暗红的炭火将她清艳的轮廓映得闪烁不定,凭添三分诡丽。她缓缓道:“他发觉自己身处内宫,也见到了安贞公主,既然身份没有暴露,就决定留在那里,为你传递消息。”

      凤骋张大了口,想不到那冷峻傲绝的二公子,为了太子殿下的大业,竟然甘愿做公主的男宠,卧底宫中,想起自己还曾怀疑他对太子殿下有恶意,不禁愧悔难当。不过二公子怕是多此一举,太子殿下又怎会让自己的亲生弟弟受这种屈辱,当然是要让无忧再走一趟皇宫,如何都要把人带回府来的。

      凤骋全神贯注的盯着亭中的两人,可是凤青帆却并没有像他料想那般立刻开口反对,只是默然枯坐,而无忧则静静的望着他,也不出声,两人仿佛化成了雕像般,动也不动。凤骋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冬夜的寒气似乎渗透了他的四肢百骸,沁得他的胸膛也一片冰凉。

      良久,无忧幽幽一叹,声音异常的空洞疲倦:“他有句话托我转达,日后殿下登基,他会有不情之请,届时还望殿下恩准。”凤青帆语声暗哑,却无半分犹疑:“他日我若登基,你便是自由之身。”

      无忧身子猛的一震,尖声道:“你知道!你早就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她浑身颤抖起来,嘶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看着我们痛苦?!为什么……不放我们走……”凤青帆轻叹道:“无忧,我需要你成为我的妻子,我为什么要与你成亲,你明白的,不是么?”

      刹那间,凤骋对楚寒衣所有的疑点霍然而解。楚寒衣初入府之际,无忧的特殊身份并不公开,他只当她是凤青帆的属下,两人共赴西秦盗剑,一路同生共死,渐渐情根深种。所以他得知凤青帆将与无忧大婚的消息后会伤势恶化,又坚决不肯与太子殿下兄弟相认,只因他若承认自己的身份,无忧便是他的大嫂,名分一定,他的感情便从此绝望。

      凤骋想起楚寒衣在醉仙居艰涩痛苦的话,“我恨的不是他”。不错,他本是凤白羽,又怎会恨自己的亲生兄长,他恨的是上天捉弄,让他爱上了兄长的女人。

      无忧的声音又响起来,空洞寂灭如铜盆中燃尽的炭灰:“你和他都明白,他留在宫中意味着什么,为了你的皇位,他愿意这样牺牲自己,而你为了皇位,也愿意这样牺牲他。我好生后悔,当日没有如他所请,与他远走天涯。”

      凤青帆语声颤抖,虚弱道:“白羽他留在那里,虽是为我,又何尝不是为了你……”无忧猛然打断了他,尖锐道:“为了我?!若是为了我,他已然放下一切,随我而去。”

      她充满怨怒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陌生的女子,凤骋暗暗心惊,曾几何时,那空灵淡恬的美丽少女,已成为遥远淡漠的回忆了。

      无忧微微俯身,凑近凤青帆,一字一顿的说:“他要我转告你的话,是要让我好过些,也是要让你好过些。我却偏生要你记得,为了你,为了你的皇位,你的亲生弟弟受了怎样的屈辱!”说完,她转身离去,纤瘦的背影透出异样的孱弱。

      凤骋怔怔的望着亭中枯坐的凤青帆,突然觉得那是一个陌生人,曾经待他亲如手足的公子,已经走向那不胜寒的高处,不知他登上绝顶之际,回顾身畔空虚,是否会觉得寂寞。

      不知何时,天已亮了,初升的太阳苍白的光芒,反令他倍感冬日的苦寒,凤骋强迫自己那冻得僵硬的身体,不发出一点声响,悄悄离开。他的心里深处仿佛被剜掉一块,隐隐的痛着,那空洞的感觉,就像失掉了某样珍爱的东西。

      凤青帆望着凤骋离去的方向,淡淡的叹了口气,今日以后,他会怀念凤骋敬慕的神情,会怀念无忧纯粹的信赖,只是他们总要睁开眼看清他,看清他们所处的地位,才可能在这凶险之局中最终胜出。

      想到白羽,他心中奇痛,却又感激莫名,他最想保护的弟弟,却始终是那个保护他的人,而他,就任由同胞手足沉沦孽海……想起那双洞悉事情的的明眸,那目光中的疲倦和寂寞,无爱无情,甚至摒弃骨血之亲,这是否就是君临天下的代价?

      凤青帆缓缓站起身来,面对着初升的太阳,强压下胸中汹涌翻腾的情绪,在这条不归路上,追逐着那永不可及的身影,他已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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