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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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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面女子缓缓撩起面纱,露出一张不施脂粉的素颜,美目流盼,清艳绝伦。她唇角含着微笑,笑容中有一点点倦怠,有一点点骄傲,还有一点点看透世情的雅意:“青帆,好久不见,我吓到你了吗?”
凤青帆长吸了一口气,终于平定下来,止住了颤抖。在她挑起面纱露出真容的一瞬,一直以来困扰他的迷雾终于散去,他找到了长链中遗失的一环,将事实全部串了起来。
他缓缓起身,面色复杂的望着她,一个本来应该躺在明石皇陵中的死人,涩然道:“臣侄叩见皇上。”他一撩长衫,便要行跪拜大礼。
冷泉女帝轻笑出声,伸手扶起了他,淡然道:“傻孩子,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哪里是什么皇上!叫我兰姨吧。”她自一年前诈死离宫以后,就恢复了本名姬若兰,一直住在忘尘谷中。
凤青帆几次想开口,却欲言又止,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要从何说起。
姬若兰眼波在他面上转了一转,嫣然道:“怎么,想问我怎么死而复生的?”
凤青帆淡然道:“有医术通神的‘伤兰公子’在,想骗过宫中的太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他面上泛起一丝苦笑,低声道:“伤兰,伤兰,楚前辈是因为兰姨,才成了伤心之人么?”
姬若兰微微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抿嘴浅笑道:“你这孩子,真是犀利。”她的目光转为迷蒙,笑容里也掺入些微的怅惘之意。岁月悠悠,转眼间,她已经韶华不再,可是那内敛而深情的目光,却一直注视着她,从来都没有变过。
凤青帆凝视着悠然出神的女子,看着她唇角那朵柔柔的微笑,心中酸涩异常。她是想起了往事吧,在她的记忆中,“伤兰公子”纵横风流的英姿,一定是别人无法超越的。他暗中握紧了拳,他无法超越的却是横亘在面前十六年的岁月,只因为他晚了这十六年,他成了她的晚辈,永远只能像现在这样,看着她忆起旁人时的笑颜。
他咬紧了牙,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故作平静的开口:“兰姨既然已经避位离宫,为何又冒险回到天翔城这是非之地呢?”
姬若兰淡淡道:“你父母的毒伤未愈,我代他们来观礼。新郎是我的侄儿,新娘是我的义女,我怎么可以不到呢?”她盈盈起身,来到凤青帆面前,眸中绽出异彩,“你是我挑选出来的继承者,大婚之后,便万事俱备,你登上皇位则指日可待了。”
凤青帆微微侧首,藏起自己一双备受困扰的眼睛,低声道:“您真的忍心就这样牺牲无忧?她是您的亲甥女啊!”
姬若兰眸光转厉,半晌,方开口道:“牺牲?我将她许配给四国贵族中最出类拔萃的青年,凤衡皇朝当今的皇储、未来的君王,日后她将统领六宫,母仪天下。这样的安排,何以称得上牺牲二字?”
凤青帆轻叹一声,疲惫道:“无忧清丽绝伦,纯澈无瑕,应该得到一个全心爱她护她的夫婿。而我对她,始终只有兄妹之情,全无男女之爱,如何给她幸福?”他终于转过头来,对上那美丽却冰冷的眸子,“以无忧的淡然脱俗,母仪天下,并不会让她快乐,深宫庭院,有的只是寂寞罢了。”
他痛苦的眼神,让她瑟缩了一下;而他最后那句话,更是深深刺进她的心底。她恍惚了一下,想起了很多年前,曾经有个高傲深情的少年,也对她说过相似的话:“深宫似海,无限寂寞!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姬若兰现在仍然清楚记得,她是如何回答的:“我不怕寂寞,我一定要母仪天下!”就这样,她错过了一生所爱,然后,二十多年的寂寞岁月,她独自品味。可是,她没有后悔过,即使那双伤心的眸子无数次流连在她的梦中,即使是要默默忍耐那蚀心碎骨的相思之苦,她也从未后悔过当初的决定。她不但母仪六宫,更曾君临天下,开创十余载的天赐盛世,平民百姓安居乐业,东衡也成为四国之中最强的王朝,西秦北狄无不震慑。她的选择,早已超脱了一人一家的喜忧,而是造就了千万黎民的福祉。
姬若兰缓缓坐下,凤青帆的困扰和挣扎,对她而言不但不陌生,反而熟悉至极。她的亲子紫衣,天资卓越,惊才绝艳,然而生性恬淡,甚至隐隐有出世之意。紫衣自幼便厌恶宫廷生活,只是在姬若兰督促之下,才勉强学习君王之道。作为母亲,她不忍见紫衣日渐憔悴,终于放他自由;可是身为帝王,她却深以紫衣为憾。但青帆不同于紫衣,他对政事的敏锐与天分在少年时便已彰显,在凤氏王族年轻一代中鹤立鸡群。对于青帆,她由衷的欣赏和喜爱,他就像她自己一般,应该站在权力的巅峰之上。如果说紫衣继承了她的血脉,那么青帆将要继承的,则是她一生的成就。
她的目光已经凝定下来,眉宇间再度散发着帝王的威仪,悠悠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让无忧成为你的妻子?”
凤青帆微微点了点头,自知晓了无忧的身世后,他便已想通当年冷泉赐婚之举的用意。“无忧名分上是您的义女,赐婚之举则是公布诸臣,我是您钦选的继承者。而无忧的生母是南滨的夕颜公主,如此一来,我也容易赢得南滨势力的支持。”
姬若兰淡淡一笑,道:“说的不错。你是腾龙帝嫡孙,血统纯正,因此得到凤氏皇族保守势力的承认;朝臣之中,由我甄选提拔的为数不少,他们亦会拥戴你。夕颜,则是我兄长最钟爱的妹妹,爱屋及乌,他必会支持你称帝。南滨东衡世代为盟,有南滨清风帝做盟友,你的胜算大增呵。”她笑意一敛,沉声道:“不过,你还少算了一个人。”
凤青帆心念微转,眸中一亮:“西秦穆王爷?!”
姬若兰目中透出嘉许之意,缓缓道:“叶允信外冷内热,对夕颜用情极深,自然也会爱护无忧这个女儿。西秦一方当然不愿见你成为东衡之君,不过他们就算想要从中作梗,也要先过了叶允信这关。虽然他已不再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爷,可是西秦人绝不会愿与他为敌。”她逼视着凤青帆,一字一顿道:“无忧身系南滨西秦两方力助,只有她才适合做你的王妃!”
凤青帆沉吟良久,若没有无忧,抗西秦联南滨,又要多花多少人力时间,到时候曹皇后在朝中羽翼一丰,又不知何时方有能力取而代之!他的目中渐渐燃起炙烈的焰光,缓缓烧尽了先前的犹豫和挣扎。
这种转变,如何逃得过姬若兰那双洞悉事情的明眸?她知道已然说服了青帆,日后的发展再也勿需她来费心了。她嫣然一笑,起身道:“我还赶着见无忧一面,就不再久坐了。这段日子,我暂住在城南的静心斋院。”她向房门走了两步,忽然停下,回身问道:“我听说,白羽那孩子回来了?!”
凤青帆迟疑了片刻,方才缓缓点头,道:“去年我在城郊遇险,被他所救。当时他自称楚寒衣,投身王府,而我亦未认出他就是白羽。直到不久以前,我无意间发现他身怀白凤佩,才知道他的身世。”
姬若兰神色复杂,幽幽叹道:“真是天意。当年白羽虽然保住性命,却将过往一切忘记。楚兄遵我所嘱,没有告诉白羽他的身世。谁知,十年之后,他竟然还是回到这里!看来当真是冥冥之中已有定数,这便是他的命吧。”她重新覆上面纱,叹息自面纱后渺渺溢出,似是惋惜,又有感慨,清清淡淡,却直直荡进人的心里。
待凤青帆自这一叹中回神,姬若兰已然离去,室中空寂,徒留一缕似有若无的兰花香气,暗暗飘过。
逍遥王府白苑。
已是九月初一了,王府处处张灯结彩,就连一切以白色为主的白苑,也换上了红纱宫灯。院子里榴花似火,仿佛也知婚事将近,红灿灿更添三分喜气。
楚寒衣倚在窗边,默默出神。若不是清晨醒来时颊边冰冷的残泪,他真的会以为那一夜,不过是一场绮梦罢了。盛妆的无忧,美得让人窒息,那道凄婉的眼波,搅乱了他的心湖,让他想起重伤昏迷时的那个噩梦,那个无忧离他远去的噩梦。半个多月过去了,无忧没有再来,他每夜都在等待中煎熬,却一次次望着晨曦独自品味失望。难道他别无选择,就只能沉默的看着无忧披上嫁衣,成为别人的妻子?
凤骋走进房中,看到倚窗而立的楚寒衣,脸色立时沉了下来,大声道:“公子,你怎么起来了?快回榻上躺下!”
楚寒衣一见凤骋,立刻头痛不已。凤骋虽然不大喜欢他,但却是个极称职的凤侍。白日里绝少离开他左右,夜间也睡在他的隔壁,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凤骋的耳朵。无忧潜入的那一夜,她必定是对凤骋动了什么手脚,才会这般神不知鬼不觉。而他在第二天晚上企图出府去找无忧,却被凤骋捉了个正着的时候,方才悟出这个道理。
凤骋见他没有反应,不渝之色溢于言表,厉声道:“公子伤势未愈,必需卧床修养。我扶公子躺下吧!”
楚寒衣只好认命的躺回榻上,淡淡道:“你可不可以不要一口一个公子,像以前一样,叫我小楚好了。”凤骋板着脸道:“尊卑有别,恕属下不能从命!”
楚寒衣叹了口气,低声道:“麻烦你走一趟青轩,请太子殿下拨冗过来一叙。”凤骋瞪他一眼,眼神中分明怨他此时仍不肯称凤青帆为大哥,不过却没说什么,点点头转身离开。
楚寒衣缓缓坐起身来,他不能再这样等待下去了。无忧要遵从女皇帝的意愿嫁给凤青帆,她并非对自己无情,却坚持这样做,其中必有苦衷,也许,是和她的身世有关。他要知道,是什么横亘在他和无忧之间,而无论那是什么,都不能阻碍他得到无忧!
天翔城,重阳佳节。
自快意侯府大门沿着长街,每隔一丈就立着一名典礼人员,直到逍遥王府的门前。另有都城禁军三队,沿街巡弋,严禁闲杂百姓在此通行。由于皇帝龙体违和,则由凤氏皇族中辈份最尊的含元亲王,腾龙帝之亲弟,亲自主持大婚之礼。当朝丞相柳玄荥,奉皇上诏谕,持节,担任迎妃正使,随凤青帆自快意侯府中迎回了太子妃的凤辇。
大婚的仪式冗长繁复,包含了同牢、朝见、婚会、礼会等等步骤,耗了数个时辰方才完成。虽然凤青帆没有住入东宫,礼成后却仍需携妃进宫向皇上皇后行礼。随后,逍遥王府席开流水,准备了盛大的婚宴。王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前来观礼道贺的宾客,既有王孙贵胄,文武官员,亦有富商巨贾,异族显赫,都争相巴结东衡当今的储君,未来的皇上。锣鼓鞭炮的喧嚣,从午后延续到黄昏,直到夜幕降临,才隐隐停歇。
天色未明时,无忧已经在许多女官的服侍下起身,沐浴,更衣,梳头,上妆,当她望进菱花铜镜时,也不禁微微失神。镜中的女子,眉若春山,唇似初樱,肌肤若霜花般皓洁,双眸如秋水般荡漾,不转目也有风情无数。衣缀璎珞,颈绕明珠,任是稀世奇珍,亦难增她半分艳色。
随后,她由内谒女官引领,行礼,上辇,入府,进行大婚的仪式,入宫谒见皇上皇后,再回府,见礼于内宾。整个过程,她好似人偶一般,随着内侍女官的点醒,一遍遍的行礼,再次重复那已经演练无数次的仪式。
新房之中,无忧一袭霓裳嫁衣,银丝玉镂,华艳无匹,火红的盖头上,金凤碧凰交颈呈祥。没有人看见,在盖头下面,绝世娇容却丝毫不见欢颜,就连胭脂也掩盖不住那一片苍白。她不晓得自己坐在这里多久了,精疲力竭的女官们早已退下,案上一对龙凤喜烛燃得正欢,辟辟剥剥的声音在一室沉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一滴泪水无声的落下,微微晕湿了吉服上凤凰的彩羽。无忧怔怔的望着那一点泪晕,手指轻轻抚过嫁衣上的比翼鸾凤。她又在流泪了,这些日子里,她流的眼泪比过去十八年里流的加起来还多。想起从前的自己,对万物皆漠然,一颗心似是冰雪凝成,不知人间百味!直到遇到了楚寒衣,她才渐渐变了,变得会开心,也学会了流泪,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还记得在怀箫暖阁,她第一次看到他,白衣不染纤尘,傲气凛如霜雪。而那双寒潭般深湛眸子,一下子就看进了她的灵魂深处,看到了她心中久远的伤痕,看到了她眼里深藏的寂寞。那么锐利的瞳眸,却流露出如水的温柔,暖暖的将她环绕。就在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胸中那颗冰冷沉寂的心,重新又跳动了起来!
西秦盗剑的时候,他受了重伤,要她一个人走,她却怎么都无法抛下受伤的他自己离开。那时她以为,自己这样做是因为太子殿下曾要他们共同进退,可是在她心中,却因能够和他同生共死而坦然无惧。他从悬崖跌落,她以为他是必死无疑了,绝望的哀伤潮水般席卷了她的全身,万念俱灰之下,她曾差一点跳下绝壁随他同去。而发现他生还时,那排山倒海的狂喜,至今回想起来还会令她颤栗。
月夜的清歌相和,是她一生中最美丽的记忆。他清亮的眼,淡然的笑,率性的歌,将她的孤独寂寞都赶到了九天之外,她在美妙的韵律间浑然忘我,意性飞扬。与他的相处,是那样随意,那样舒适,神魂间契合交融,毋需言语亦可心灵相通。即使迟钝麻木如她,也知道自己的心中正萌动着一份陌生却缠绵的情愫。
是他的执着,逼她正视了自己的漠然,於是她去追寻自己的身世。只是她的身上,早已刻下了命运的烙印。知道了一切后,她却无奈的发现,原来此生此身并不由己,上一代的恩怨情仇,成了她用尽今生亦难偿还的债。他将七情六欲带到她的心里,而她因此被亲情恩义重重绑缚,再也脱身不得。
她怨恨起冥冥之中的神灵,竟然如此的捉弄他们,短暂的甜蜜后,是百倍的苦,千般的愁,和咫尺天涯间无尽的煎熬。她本来已为重伤垂危的他而心痛不已,却在他险死还生之后,亲手在他的心上捅了一刀!他的痛苦,宛如酷刑般凌迟着她,而这命运的死局,早是在最初相遇的时候就已注定了。无忧枯坐在一派喜气洋洋的新房之中,却感到自己的心正一点一点的死去。
脚步声轻轻响起,房门被推开,又被关上。无忧低垂眼帘,气息沉寂,静静的等待着她的夫君掀开她的盖头。自那一刻后,她便真正成为凤青帆的妻子,东衡皇朝的太子妃,而她的心,将被永远埋葬在一片死灰之中。
眼前一亮,盖头已被挑起,无忧看着面前银丝绣凤的白色衣襟,微微怔住。缓缓的,轻抬螓首,她望进了一双灿若星辰、深若幽潭的瞳眸,再一次,她感到寒冷的心骤然暖了起来,在胸中深深的悸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