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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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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丝袍突然漾起波纹,好似被吹皱的一池春水,然而这夏夜的草庐之中,却连一丝风也没有。
无忧轻轻咬住下唇,极力忍受着这压得让人无法喘息的沉默。
从前的她,好像是缩在一个坚硬的壳中,保护了自己,也拒绝着别人。可是,那个有着谭水般眸子的男子,生生敲碎了她的壳,将她拉到太阳下,逼她睁开眼,看清楚这世界。就是从那之后,她变了,开始思索一些事情,心里也就渐渐充满了疑问。
为什么师父一直面罩黑纱,不肯对她露出真面目?为什么一向在天上宫潜心修行的师父,在她进了逍遥王府以后,会出谷来天翔城附近结庐而居?为什么西秦的穆王爷会有一幅和她酷似的仕女像?画中的女子夕颜真的是她的母亲吗?……
良久,黑纱后溢出一声幽幽的叹息,迷蒙的夜雾似乎就因为这一声叹息而沾染愁绪,一片凄然。纤手轻挥,黑纱飘落,依然是淡淡的声音:“我就是夕颜。”
无忧不禁敛住了呼吸,尽管心中已经隐约有些明了,看到眼前熟悉的容颜,还是令她震撼不已。她恍惚了一下,仿佛是那画中的女子活生生走出了仕女图来,又仿佛是自己正对着一面无比清晰的铜镜。只是,和画中少女那遗世独立的清韵比起,师父的眉宇间却充满了厌倦和讥诮,肤色显出一种常年不见天日的雪白,岁月的风霜虽然没有在她的脸上刻下痕迹,却让她曾经美若秋水的明眸中露出了疲惫。
她如此痛快的坦诚身份,让无忧百感激荡,一时之间,腹中的种种疑问竟然一个也问不出口。
夕颜看着面前那双澄澈的眸子,突然微微一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讽刺,“我隐瞒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躲不过这一天。”她的声音柔和而疏淡:“我就是你的母亲。”
无忧浑身一震,眼神一片茫然,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你生我养我,却不做我的母亲?为什么你要说我是孤儿?为什么你会对亲生女儿如此冷漠,多年来一句温言也吝于给予?
夕颜悠悠道:“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顿住,忽然低声道:“记得你小时候,曾经缠着我要我给你讲故事,我却没有答应。”
无忧一愣,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三岁?四岁?她还记得当时师父拂袖而去的绝然,想不到师父竟也会记得这件小事。
夕颜看她的眼神里蕴着难以言喻的苦涩和无奈,“实在是我知道的这一个故事,没办法讲给一个四岁的孩子。”
“二十年前,东衡的皇帝死了,临终前,他下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圣旨,要把帝位传给他的皇后。这圣旨在东衡激起一场轩然大波,只是皇后在进宫前,本是南滨的冷泉公主,虽然东衡的大臣们不愿意让一个女人南面称帝,但到底不敢得罪盟国南滨。于是,皇后做了皇帝,还举行了盛大的登基典礼。”
“皇后有个亲妹妹,是南滨的夕颜公主,自小便在一处世外之地习武。在登基前,姐姐修书一封,让妹妹到宫中来陪伴她一段时日。其实,很多东衡皇族不满帝权旁落,暗中想害死皇后,所以她想找武功高强的亲妹妹来宫中相伴。可是,十六岁的夕颜公主好不容易离开了冷清的师门,来到了繁华的天翔城,哪里在后宫中待得住,总是三天两头往宫外跑。女皇帝登基后忙于政事,又对妹妹极其宠爱,也就由着她了。”
“有一天,夕颜公主救了一个被人追杀、重伤奄奄的年轻男子。她费尽心力,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那男子自称是官宦子弟,遭人陷害,家破人亡,身负血海深仇。夕颜怕公主的身份过于惊世骇俗,于是就假冒是贪玩偷跑出来的官家小姐,把这个男子安置在客栈里。在那男子养伤期间,夕颜与他朝夕相处,不知不觉间就喜欢上他。等他伤好后,两个人携手游遍了天翔城,过了几个月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可是后来,男子开始愁眉不展,告诉夕颜他忘不了家里的仇。夕颜很想帮他报仇,于是坦诚了自己的身份,并将他引荐给女皇帝,希望他能够借皇族的力量报仇雪恨。其实,夕颜是有私心的,她虽然不通世事,总算还知道,身为一国公主,不能下嫁给一个庶民。如果让心上人入仕,能得到东衡皇帝姐姐的赏识,日后也比较容易说服南滨那个固执的皇帝哥哥。”
“只是,夕颜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她一心信任的温文男子,却是来自敌国西秦。利用了她,自东衡的宗庙之中,盗走了象征帝位传承的‘凌霄’宝剑。她引狼入室,闯下了大祸,让女皇帝陷于极大的困境之中。于是,她向皇帝姐姐请罪,自愿去追回宝剑。不过,她此时存的仍是私心,她只是不相信那男子真的是在利用她,不相信曾经的两情相悦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她是要追上去,亲口问他一声,到底他有没有喜欢过自己。”
“她很快追上了那男子,她的刀伤了他,却不忍杀他。他说,先前对夕颜并没有完全说谎,他虽然是西秦的皇子,做贵妃的母亲却被皇后害死,皇后的儿子登基后,皇后做了太后,却依然不放过他,千里追杀。他还说,对夕颜他是一见倾心,但知道夕颜是敌国的公主后,让他非常矛盾痛苦。知道她想要的答案,夕颜心中不知是欢喜还是难过,为什么她爱的人偏偏是敌国的皇子?那男子虽然对着她的刀锋,却拒绝归还凌霄剑,因为他曾经对死去的母亲立下重誓,一定要杀太后报仇。如果他可以将凌霄剑带回西秦,一定会在王族中声望大涨,这样才有机会聚集实力和太后斗权。”
“夕颜心中矛盾异常,但她很快作了决定,只因她实在是太爱那男子,她背叛了故国和手足,决心从此和自己爱的人生活。于是,她将自己交给了那男子,和他一起去了西秦。这一路上,夕颜没有后悔自己背弃了至亲的兄长和姐姐,她努力的忘记从前的身份,只当自己是那男子的妻子。一路上,不断有太后的人狙杀他们,他们只好迂回路线,走了月余,还没到旭日城。这时候,夕颜发现她一向很准的月信迟了,便疑心自己是有了身孕。这个孩子让她暗暗松了口气,告诉自己,事到如今,她是不能回头了。”
“就在夕颜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那男子时,他们又遇到了太后派来的杀手,这一次来的人很多,武功也高,但始终还不是他们联手的对手。不巧的是,夕颜耗力过多,动了胎气,一时不慎,竟被最后一个杀手抓住,拿来要挟那男子。夕颜的心中十分懊丧,很恨自己在这个时候坏事,让那男子有所顾忌不敢出手,恐怕会留下这个活口。谁知道,那男子面对刀锋下的夕颜,却极轻松的一笑,告诉那杀手,夕颜是敌国的公主,是个被他利用之后,又自行送上门的女人,用夕颜来要挟他,只怕是用错了方法。他说完后,毫无顾忌的下了手。那杀手一掌将夕颜击开,转身就逃,却还是死在男子的掌下。”
“夕颜被杀手打伤,这才翩然回神,终于明白,原来一直以来都是自己自作多情,背叛了所有后,不过成为一个笑话罢了。她只觉得无颜活在天地之间,转身就跳下了悬崖。”
“可是,她虽然一时意气跳了崖,人在半空时忽然想起了腹中的孩子,求生之念遂起。碰巧,崖壁上有许多古藤,韧度极强,她攀到几根,居然阻住下坠的势头。她不想上崖,就以轻功下到崖底,循着相反的方向出了谷底。夕颜心神恍惚的在山中转了许多天,才遇到一个村子,一问之下,才知竟已到了故国南滨的境内。她当时身体虚弱,伤痛交加,走投无路之下,回到了都城千隐,想求助于皇帝哥哥。”
“夕颜在一天深夜偷偷潜进宫,找到了兄长。她把一切经过告诉了皇帝哥哥,还说想把孩子生下来。皇帝哥哥沉默了很久,让她先回客栈里等着,说很快会派人去接她。于是,她乖乖的在客栈中等着,等了三天,等到的是皇兄昭告天下,夕颜公主患急病去世的消息。这时候,她明白皇兄的意思了,她已经被逐出皇族了。她在千隐城街头流浪了三天,遇到了前来寻她的同门师姊妹,被救回了师门,也生下了孩子。从此,她就留在了师门,不再涉足尘世。”
夕颜看着无忧,淡淡道:“我是夕颜,而这就是我的故事。”她的神色从始至终都是那么讥诮,仿佛那曾经甜蜜,挣扎,痛苦,心碎的女子,不是她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不相干的人似的。
真的是骨血连心,夕颜的往事让无忧泪盈于睫,她哽咽的低声唤道:“娘……”
夕颜浑身一震,却咬牙转过身,冷冷的道:“不要这么叫我!”
无忧错愕,颤声道:“母亲已经隐瞒了十八年,为什么到了今天,仍是不肯认我?”
夕颜轻叹道:“我为了一己私情,背叛家国;却又识人不明,图留笑柄。这样的人,苟活于人世尚且是种荒谬,难道还配为人母么?”
无忧直挺挺的跪了下去,抓住夕颜的衣角,恳切道:“母亲历尽苦楚,生下女儿,又抚养女儿成人。今天女儿就跪在这里,您若不认我,我就不起来!”
夕颜转过身来,伸手在无忧臂上轻轻一扶,叹道:“你先起来。”无忧只觉得一道柔和的力量从手臂上传来,竟身不由主的站了起来。
夕颜幽幽道:“你难道忘了,皇帝姐姐才是你的母亲?”无忧闻言一怔,一年前,自己奉师命前往碧凰宫,保护被东衡皇族软禁的冷泉帝。女皇帝一见她,就执意收她做了义女。她原本还觉得奇怪,现在一想,女皇帝本是她的姨娘,应该早知道她的身份。
夕颜缓缓道:“当年,皇帝姐姐代我承担了凌霄剑被盗的责任,为了平息东衡皇族的愤怒,她在宗庙中绝食思过,足足跪了三天。因为这样,她小产了,失去了明石皇帝留下的遗腹子。”她轻轻抚过无忧的脸庞,目光中流露无限慈爱,颤声道:“是我害得姐姐失去了她的孩子,我只好拿自己的赔给她。所以从今以后,你只要记住,冷泉皇帝是你的母亲。”
无忧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那碎心蚀骨的情伤,让母亲求生不得;无尽的悔恨和内疚,却又让她求死不能。她并不是不爱自己的女儿,否则就不会在投崖后极力求生,又随无忧离开忘尘谷,来到天翔城外结庐而居。这么多年,无忧从不知晓,那片隔断尘缘的黑纱之下,竟然是这样一个遍体鳞伤的痛苦灵魂。
一声悠悠长叹传进庐内,男子温文的声音中充满怜惜:“夕颜,你这又是何苦呢?”
无忧一惊,随即听出那声音是西秦的穆王爷,也就是——她的父亲。
一丝复杂的神色闪过夕颜的眸子,她轻轻拉起女儿的手,缓步走出了草庐。
不知何时,夜雾已经散去,如水的月华洒在林间,草庐前,一个颀长的身影负手而立,飘逸出尘。
多少日子来,叶允信好像即将溺毙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般,执著的盯住无忧,以期得到夕颜的消息。虽然无忧的出现,让他认定夕颜没有死,可是在他心底深处,始终还是有一丝的不确定。每次他合上双眼,就会看见夕颜跳崖前那决绝的眼神,那眼神并不是恨,而是一种心死的绝望。夕颜还活着吗?他极力逃避着这个问题,十九年前,他已尝过心丧若死的滋味,是复仇的执念让他行尸走肉般活了下来;而这一次,他若猜错,真的没有什么还可以将他留在这世上了。
上天终究还是厚待了他,亲耳听到那让他梦萦魂牵的声音,亲眼看到那令他相思如狂的容颜,凤目中燃起了狂喜的情绪,他颤声道:“夕颜,我终于找到你了!”
夕颜唇边的嘲讽之意更浓,淡淡的看着眼前的男子,眸中不起一丝微澜,哂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叶允信心里一寒,他不曾想到,和夕颜的重逢竟会是这种场面,她既没有避而不见,也没有恨他入骨,有的只是淡然的漠视和厌倦的讥诮。一向冷静清醒的头脑,如今是一团迷蒙,他空有满腔爱意,万种相思,在那对波澜不兴的冰冷眸子前,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皓月清晖,月下的人相对无言,曾经的深情痴狂,已成为浅浅梦中一点岁月的泪痕,咫尺之间,渺如天涯。
逍遥王府藏樱小筑。
琴声悠扬,婉转游离似流水般,自室内飘洒而出。
凤青帆来到楼外,却并不急着敲门,嘴角吟着一个淡淡的微笑,侧耳聆听无忧常奏的这曲“秋水调”。
流畅的旋律忽而一涩,随即是“铮”的一声钝响,凤青帆心中一震,笑意全无,推门而入。
无忧正跪坐在琴案前,神色怔仲,若有所思的望着指尖上的一点血红,案上的桐木古琴一弦已断。
凤青帆轻舒一口气,原来只是琴弦断了。他走到无忧身边,俯身执起纤纤柔荑,检视伤口,温柔的责备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无忧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拿出丝巾为自己包伤口,突然开口道:“昨夜我去拜见过师父。”
凤青帆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继续用丝巾将伤口包好,这才抬起头来,微微笑道:“怎么突然说到这个?令师有什么事情交待你做吗?”
无忧的目光一凝,盯住凤青帆的双眸,一字一句的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南滨夕颜公主和西秦穆王的女儿?”
凤青帆一挑剑眉,道:“你果然是穆王的女儿!”他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当年冷泉陛下只告诉我,你的母亲是她的妹妹,并未说明你的父亲是何人。”
无忧冷冷的看着他,寂然道:“你若非知道了我的身世,怎会派我去西秦盗剑?”
凤青帆有些讶异的看着无忧,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的冷淡少女,变得如此犀利起来?他无可奈何的笑了笑,解释道:“让你和寒衣去盗剑,是因为府中属你们两个武功最高,而且水月刀被明眼人一看就能猜出你的来历,忘尘谷天上宫的人,他们多少也会有所忌讳。”
无忧的眸中仍有着不确定,道:“可是,……”
凤青帆摆了摆手,打断了她,道:“我猜出你的身世,是在你们从西秦回来以后。以你和寒衣两人,不可能生擒穆王爷,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他会手下留情。后来有一天,我重新翻看当年你带来的女皇帝的圣谕,想起当年凌霄剑如何被盗的旧事,才大胆猜测穆王爷与夕颜公主的关系。”
看着无忧低垂螓首,他偷偷叹了口气,夕颜公主和穆王爷的恩怨情仇,实在不该让无辜的无忧来承担痛苦。他轻轻抚着她的发,笑得很温柔,故意轻松的说:“穆王爷是我的表舅父,算起来我们还是表兄妹呢!做什么垂头丧气的?难道不愿意与本公子做亲戚吗?”
无忧柔顺的抬起头来,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目光迷茫,视线好像透过了面前的人落在远方,声音清清幽幽的响起:“公子,关于那件事,我已经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