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无欲]女儿行》千成

1、第 1 章

　　素还真带着叶小钗来找谈无欲纯粹是一时兴起，自然不会觉得有任何做心理建设的需要，所以当素还真一脚踏进院子的时候脸上就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也不急着敲门，只是在东瞧西看，仿佛院子里栽着的那棵老梧桐树可以被他瞧出花来。叶小钗在旁边瞅着没系莲冠披头散发的素贤人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问了句，怎么了？
　　素还真意味深长地说，看来同梯在退隐的日子里也不曾寂寞啊。
　　这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就开了，里头嗖地窜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钗素两个人都没来得及瞧仔细，就见那黑影直直扑到了叶小钗的怀里。
　　“你就是清香白莲素还真吗？”
　　这声音一出，素还真和叶小钗都禁不住愣了一下。清脆稚嫩的女童嗓音，脆生生地说出话来好像在唱歌。叶小钗低下头，正对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盯着他看。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莲冠？”
　　叶小钗正想解释说自己并不是素贤人，怀里的孩子却又抬手指着旁边的素还真，问：“那边那个姐姐又是谁？”
　　顿时两个人都接不上话。叶小钗似乎是被呛到了，咳了一声，素还真则面无表情地和那女童大眼瞪小眼。就这么静默了片刻，屋里头终于悠悠地飘出个声音：
　　“笑颜，不得无礼。”
　　一道玄衣的身影掀了门帘子走出来，正是隐居许久的脱俗仙子谈无欲。一头白发只是随意系成一束，披在身后，走路时被风扬起来，飘然欲仙。
　　那女童见他出来立时放开了叶小钗，欢天喜地朝月才子喊了声：“爹亲！”
　　谈无欲气定神闲地在素还真拂尘哐啷落地的声音里把孩子拉回自己身边，说：“头发才梳一半，就这样跑出来见客人？过来随我回去。”
　　而后两人就这样径直回了屋，把客人干干净净晾在外头。幸好素还真一向从不拘束，后脚就拖了叶太武一道进门来。谈无欲隐居的地方很清静，但房子也不小，家居摆设都很古朴典雅，令人心旷神怡。素还真从以前就很了解这个师弟，绝对是能享福便不吃一点苦的性子。
　　谈无欲也不招呼他们，和叶小钗彼此点了下头，说了句“你们自便”就给笑颜梳起头来。素还真熟门熟路地自个翻拣出菊花茶来泡了喝，叶太武则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咬莲子糕，冷不丁还要被素贤人从嘴边抢走一两个。
　　等终于给笑颜扎好了辫子，谈无欲便摸摸她的头，让她到院子里去玩。
　　小女孩撅着嘴，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模样：“可我还想多看看清香白莲素还真。”
　　素还真和谈无欲同时咳了一下。谈无欲说：“笑颜听话。”
　　“爹亲……”
　　“笑颜。”
　　于是笑颜扁了扁嘴，依依不舍地朝叶太武的方向看了一眼（叶小钗本能地僵了一下）随后跑出了门，风带起她粉色的裙角，在空气里画过一抹活泼的弧。
　　屋子里沉默一阵，素还真终于开口说，同梯。
　　笑颜是我捡来的。谈无欲淡淡说。
　　素还真顿了一下，说，你一人和她在此，可有……
　　谈无欲自会护她周全。
　　几句过后素还真已经清楚在这个问题上谈无欲的意思是不用他来操心，于是乐得转移重点，谈兄，笑颜似乎对劣者的形象……有所误解。
　　闻言谈无欲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最后说，那么，为了笑颜的身心健康着想，我以后还是称你为师姐吧。
　　素还真一下子被莲子糕噎住，憋得满脸通红，叶小钗赶紧给他递水拍背，谈无欲在对面用手支着下巴笑着看他们。自退隐以后脱俗仙子整个人就变得较以前随意不少，眉眼里多出几分懒散，目光却依然通透锐利得很，盯久了仿佛能在对面人身上扎出一个洞。
　　等素还真终于缓过气，谈无欲站起来，走到叶小钗跟前，将他认真地上下打量一遍，问，你在古武族过得可好？
　　叶小钗说很好，最近武林难得无甚大事，所以同素还真过来看你。
　　谈无欲嗯了一声，静了一阵，缓缓说，也许这话说得迟了，但不管怎样……叶小钗，欢迎回来。
　　叶小钗无声地拍拍他的肩膀。素还真扑上来不由分说往两个人嘴里各塞一块糕，而后拍拍手笑得心满意足。

　　晚饭便是四个人一块吃。桌上只有几道简单的小菜，朴素清淡，但大家都抢得不亦乐乎。谈笑颜终于识得真正的清香白莲，起初怎样也不信，最终还是谈无欲抓着她的手摸过素还真的喉结才了事。笑颜红了一张小脸说对不起，笑颜没想到素师叔竟然长得这么漂亮，素还真僵硬着表情说无妨。谈无欲在一边听着他们说话，唇角着实扬得有些过分，叶小钗则闷头拼命扒掉了两大碗饭。
　　苦境支柱毕竟是闲不住，素还真和叶小钗待了两天便要回去，临走时谈无欲站在门口和他们说话，笑颜不发一语站在旁边搓着衣角盯着素还真瞧，待素贤人一甩拂尘道了请字转身欲走时忽然冲口而出：
　　“素师叔，笑颜也要一起去！”
　　这一声出口院子里顿时静了。树上半黄不绿的叶子打着旋飘下来，落在干燥灰白的地面上。笑颜手心里都是汗，不敢回头去看谈无欲的表情。素还真逆着光站着，脸上一片模糊不清。
　　仿佛过了许久，笑颜终于听见背后响起脚步声。谈无欲转身进了屋。她听见门碰上的咔嚓一声响，眼泪忽然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她想自己只是因为听爹亲讲了很多很多江湖上的故事，那些故事伴随她入梦，带她走过这段最好最幸福的年岁，所以她想要走出去，亲眼看一看爹亲曾经历过的这个世间，看那些鲜衣怒马快意江湖。
　　素还真俯下身来，帮她擦去脸上的泪。她哽咽着问，素师叔，我是不是错了？
　　素还真的手指穿过她乌黑发亮的头发，良久后轻轻地说，不，笑颜你没有错。
　　我们都没错，是这人世错了。可若整个世间都是错的，又何来正确，我们挣扎在这经久无新的轮回里，又是为了什么。
　　叶小钗站在他身后，静静地闭上眼睛。

　　又剩下他一个。
　　谈无欲睁开眼，冷水心和寒山意的影子还在眼前晃动，两人恭恭敬敬地站着，神色安分柔顺。
　　而不远处的角落里，谈笑眉和怒斩面色苍白，眼神冰冷如刀。
　　忽地一阵冷风从前一晚未关严的窗缝里钻进来，顺着谈无欲的脖颈溜进去，令他不禁浑身打个寒战。那些影子瞬间便消失了。屋子里安安静静。他掀被起身，洗漱过后沏了一壶香茶，其间目光不经意地向窗外望去。
　　院里空无一人。

　　笑颜自从被素还真领走便再没什么消息。而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谈无欲想自己应该是不那么担心的。可是终日里心脏却有如被不上不下地吊在半空般，没着没落的感觉让人难受得紧。
　　她玩得开不开心？有没有被人欺负？有没有受伤？
　　这么多年竟也没有一点长进。
　　笑颜说出要随素还真踏入江湖的时候他本应该有所表示，怎么也得如同剑痞忆秋年对洛子商，劝一句一步江湖无尽期，我只求你平安活着，何必非要卷入那些是非风尘。
　　可是他不知自己该不该说，说出来的意思又对不对。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囚禁谈笑眉时，说若你再入江湖我便提剑断足。可他心里其实并不是那样想，那可是他唯一的妹妹，是他脱俗仙子谈无欲的妹妹，她曾那样温婉美好，可最终脸上狰狞的一道鲜红掌印横亘过她的整个青春。
　　那时的谈无欲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害怕，所以他软禁了笑眉，彼时他仍心高气傲眼高过天，脱俗仙子谈无欲不想失去的人，哪怕不择手段也要留下。
　　可谈笑眉最终还是离他而去，湮没在一坯黄土之下，化为无踪无影的尘埃，经年累月的沉淀过后他再也想不起她的样子，想不起身着大红衣裙的她，回过头时清秀面容上的温柔。
　　所以对着笑颜他再也无法开口。百年之身，千年红尘，错落的白骨令他的眼中逐渐淡漠下去，直到终于读懂生生死死后素还真目光里悲悯的薄凉。
　　于是他再也不相信自己有能力留下任何人。
　　偶尔谈无欲下山去集市上采买，小孩子似乎天生便喜欢与他亲近，围着他蹦蹦跳跳，想想仿佛他在路口丛生的杂草里捡到被抛弃的笑颜还是不久之前的事。而如今月才子会塞些糖果给扑到他怀里的孩子，再不着痕迹地避过他们，回身上山。玄色的纱衣撕裂空气，如一抹格格不入地游弋在白色日光下的浓重夜色。

　　他想总有一天笑颜会回来，会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肤如凝脂，指如葱根，步摇生姿，顾盼神飞，眉目艳新月，屐上足如霜。而他只需要等待，直到有一天将笑颜亲手交到爱她的人手里，直到她过上平淡幸福的小日子。
　　直到他终于老去。
　　而那时素还真和叶小钗会再来，再一起含一块清甜的莲子糕。披发长歌，唇齿留香，但看今朝还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