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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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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看,这差事姚嗣承办得好极了。雨化田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姚嗣承真带回来三具尸体两个活人,只可惜两人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不知道能撑多久。
在我听到的传言里,雨化田一直是一个冷面阎王,自然也是不会关心下属死活的。可是,方才雨化田刚一听到姚嗣承汇报说“三档头和四档头还有希望救活”,端着茶盏的手似乎晃了一晃,虽然半滴茶水也没有洒出,但是房间里的气氛陡然变得不一样了。
我琢磨着,这两天内应该是不会启程了。雨化田神色平静,吩咐我去牢里提了风里刀出来。我虽然疑惑,但也不得不照做,离开房间,在房门口屏息等了等,房中依然是一片静默。自觉什么都听不到,我只能去找风里刀。
虽然被关起来,但是风里刀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咬着一根稻草、曲着腿坐在角落里,还优哉游哉地哼着小曲。牢里本来就暗,风里刀的面容遮在一片阴影里,确实与雨化田有三分相似。
只是,风里刀一双眉眼更——
我一下也想不出该怎么形容,总之,风里刀就是一个很平常的混混,眉眼之间都是痞气,没有雨化田的柔,也没有雨化田的风流气度。
我刚靠过去,常小文瞥了我一眼,干脆把身子扭过去。风里刀看看我,叼着草根索性仰面躺下。
我笑:“过得挺自在的嘛。”
风里刀吐掉草根,也不答我的话,翘着的腿一晃一晃的。
旁边一个看守走过来开锁:“余公子,这两个人滑头得很,你小心。”
“放心吧。”我无所谓。
姚嗣承做事谨慎周到,这二人神色略显萎靡,必定是被迫服药的缘故,恐怕现在丹田里是一点真气也提不上来了。
风里刀出来了,我用脚尖挑起他脚上的镣铐,看看他似乎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表情,指着那副镣铐道:“把这个拿掉。”
看守有些迟疑:“余公子,这……”
“怎么?你觉得我看不住他?”我踢了踢镣铐,“还是你觉得雨督主看不住他?解开,这东西走起路来吵得很,怎么去见督主?”
风里刀神色变化,似乎有些好奇,又有点窃喜。我仔细打量他时,他瞪圆了眼睛,若无其事地转过脸。他身量只比我略高一点,我扯着他的衣领推他离开牢房,一走出牢房,他便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我在他背后冷笑一声,他立刻绷紧身子,脊背挺得直直的。
“我今天去龙门客栈找人——”我刻意拖长了语调,走在风里刀身侧,眼角余光瞥见他紧张地瞄过来,又移开视线死死地盯着前方,愈发肯定龙门客栈那个躲躲藏藏不敢露面的人与风里刀有关,“真让我有所发现,不知道姚嗣承禀报督主没有?”
风里刀眼珠动了动,滑向我这一侧,又匆匆转回去:“咳,你怎么不亲自禀报雨化田,不怕被别人抢了功劳?”
我摸了摸下巴:“我不着急邀功,不如我把这功劳让给你,看能不能换你一命?”话音刚落,已经走到雨化田房间门口,姚嗣承恰好出来,我盯着他衣服上的飞鱼绣纹,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姚嗣承走到风里刀跟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遍,然后才从鼻子里挤出一个不屑的“嗯”,又转过来对我说:“大话说的轻松,你有什么功劳?”
我嗤笑:“姚百户这是去哪儿办事?”
姚嗣承得意洋洋地走开:“去龙门客栈抓人。”
风里刀突然向前迈了一步,姚嗣承倏然转身望着他,风里刀尴尬地笑笑:“龙门客栈不是被埋起来了?”
“埋的是死人,我抓的是活人。”姚嗣承仿佛早就料到风里刀必定会忍不住,气定神闲地逗着风里刀。
雨化田在里头说了一声“余千秋进来”,声音还是哑哑的。他的伤口本来不深,但毕竟伤在颈上,说话时难免牵动伤口。
以雨化田对自己容貌的在意,应该是想尽办法用些上好的药膏,以免留下疤痕吧?我顿觉找到了机会,心中暗喜,这倒是那个反贼赵怀安给我的机会了,将来若割下他的脑袋,我一定请高僧为他超度。
姚嗣承与我擦肩而过,我顺手将一个小纸包塞进他手里,他不动声色地接过去,点了十来个缇骑和他一起出发。
我看着姚嗣承的背影,忽然拿不准姚嗣承的态度。
我以前以为,我们这拨人,每一个都该和我一样,将太后的话奉为至上的命令。只有这样才能活得安全、活得痛快,可是姚嗣承显然不是这样,他将太多感情放在了锦衣卫和西厂,在他眼里,除了太后,还有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
太后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一不留神,便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可我偏偏不能提醒他,我没有立场,也没有必要这么做。
以前的姚嗣承,傲,而且一根筋,有时候显得盛气凌人。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连太后的话也敢顶。不知道是不是在西厂里吃了雨化田给的苦头,对着雨化田却懂得弯腰了。
这么骄傲又重情的人,偏偏在雨化田面前折腰。
谁知道,这步棋会不会生变数?我叹息。
风里刀一踏进雨化田的房间,雨化田一手抬起遮了遮鼻子,很迅速地放下。
我差点笑出来,想到以前有一次在宫里见到他,他也是如此。
那时我奉了万贵妃的命向他传一句话,他正在监督其他宦官杖杀两个宫女。其中一个挣扎起身,突然扑到他脚下,他小小后退了一步,一手遮着鼻子,极其嫌恶地皱着眉。
风里刀现在小命握在雨化田手里,态度客客气气的,还带着讨好。雨化田却对他好似很厌烦:“我现在要你做一件事。”
风里刀犹豫一下,又不敢不应,只得迭声道:“好好,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扮作西厂厂公,大摇大摆地回京城。”雨化田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西厂厂公”这四个字,神色晦暗莫测,像是受了极大的冒犯。
风里刀大惊:“你要我扮作你?”
“是扮作西厂厂公——”雨化田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冷冽,然后就视风里刀为无物,转而吩咐我,“你与他二人同去,我已吩咐过缇骑,他们一路都会听从你的命令。”
我心中更为惊讶,不知道雨化田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要风里刀假装他回京,能有什么好处?就算是要引赵怀安出来,他不在,也就失了意义。再者说,虽然风里刀与常小文被下了毒,但真启程上路,要找机会逃跑就容易了。除非,雨化田有把握制住风里刀——
我脑子一转,刚才姚嗣承返回龙门客栈捉人,风里刀那般紧张,应当是十分重要的人。雨化田与他们一场恶战,该是已经见过那人,而且可能也知道那人与风里刀之间的关系。他是想将那人留下当做人质?万一姚嗣承那个家伙捉不到又该如何是好?
我忙劝道:“督主,风里刀狡诈得很,若是让他……”
“他那三招两式,西厂最普通的缇骑都能制住。你连他也制不住,就不必跟着我了。”雨化田截断我的话,慢悠悠地擦他的指环,不容我再有推辞。
我瞪了风里刀一眼,本来是想留着他的命让太后可以直接控制西厂的,现在可好,我跟他都被雨化田轻描淡写几句话打发走了,刺杀雨化田一事又该从何谈起?
“千秋定将竭尽全力,完成督主托付。”
“即刻启程。”雨化田紧跟着吩咐,“你再去把常小文提出来。”
我知道雨化田仍然不信任我,若是让风里刀假扮他回京,完全可以把常小文和风里刀一起提过来,现在玩这么一出,明显就是有其他的事情要交给风里刀做。药我刚刚给了姚嗣承,用了也晚了,我随“西厂厂公”回京,还不知道雨化田要去哪,只怕走到皇城脚下我就要被太后的人当做叛徒格杀了。
我走到牢房门口,还是猜不透雨化田想玩的把戏。常小文见我进来,想必是我的脸色太可怕,她竟神色紧张起来,又按捺下去,一言不发,像上回那样扭过身子不看我。
我冷冷地对看守吩咐:“提她出来。”
揣测一路,我还是觉得雨化田已经猜出我的来由,他未必能猜出我奉的谁人命令,但恐怕已经知道我要对他不利,又碍着一些原因拖到现在。
早知道如此,当初他还埋在沙堆里,我就该拼一拼,以他当时的情况,我占了先机,说不定还能取他性命。怪也怪我太谨慎,总想着要万无一失,拖到现在已经处在下风,被动地被他牵着鼻子走。
现在,姚嗣承这个变数不在驿站,若是我拼了性命与雨化田一战,未必没有胜算。这样想着,我便伸手去摸我的越夜剑。
常小文约是以为我要对她发难,慢慢站起来,摆出一个备战的姿势。
我望着常小文,思绪又是一转,我与雨化田一战,若败了,便是死,万一被他查出我是太后的人,岂不更加糟糕?不如此刻顺从他的心意,与风里刀大张旗鼓地回京,在半路取了风里刀的脑袋直接回京复命。到时候,天下人都会以为雨化田已经死了。
可是我不知道雨化田详细的计划,况且,以他的能力,又怎么会想不到我所想的?这可真是左右为难了。
我押着常小文走出牢房,常小文比风里刀难对付些,她的性子泼辣,武功又走的是关外的路数,诡谲利落,即便一身功夫几乎等于没了,也不好惹。一路上,她三番五次对我动手,虽然都被我轻飘飘地挡回去了,但是我心中本就为了雨化田的事情烦躁。
常小文这般步步紧逼,更叫人恼火,最后索性扯脱她两只胳膊。她倒是很有骨气,被我这样对待,没有告饶,连一声不适的轻哼也没有,紧咬牙关跟着我进了雨化田的房间。
我一进去,差点大惊失色,雨化田将风里刀按在梳妆镜前,正教他敷粉。怎地这会儿又不嫌弃他臭了?我猜不透雨化田的用意,只觉得他现在一举一动都特别可疑。
雨化田听到我进来,放下手中的粉盒,背对着我,有点懒洋洋地说了一句:“这便启程吧。”
不像是他说话的风格。我起了疑心,便去观察风里刀,他看着梳妆镜里的自己,像是有些惊诧,注意到我的视线,急忙起身,颇狗腿地对雨化田行了一礼,然后乖觉地退到我身边。
我又上前一步对雨化田道:“千秋这便带着他二人启程,还望督主珍重。”
雨化田似乎想了想,才用跟刚才一般无二的语气道:“走吧。”
我更觉奇怪,刚想再说几句让雨化田转个身给我看一眼,风里刀却握住常小文的手腕,既惊又怒:“这是怎么了?”他向我望过来,只这一眼,我的心便放下了。
风里刀的眼神很空,有怒气,却没有霸气支撑。就像是火苗噌地燃高,明亮得刺人眼睛,却是摇摇晃晃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