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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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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九年,除夕,雪。
我将新年贺礼放在太后的仁寿宫中便匆匆离去,只是经过御花园时,仍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昨日,京城下了一场大雪,御花园被白雪覆盖,树木皆是银装素裹,映着月光,朦朦胧胧、似梦似幻,真是一片绝佳美景。我迈步进去,却骤然一惊。
前方树影憧憧,隐约可见一个高大纤瘦的身形匿于其中。我暗道不好,不论此人是谁,我都不宜暴露,正想悄然撤退,却已经晚了。那人影径直扑过来,黑暗中一道银光迅疾如电。我匆忙掠起,顺势抽出自己的剑,堪堪躲过剑锋。
此人来势汹汹,招招都直指要害,难缠得很。虽然这御花园眼下冷冷清清,但我若逗留太久,难保不被别人发现,那时对我可是大大的不利。只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对方武功在我之上。他这剑法浑然天成,飘逸灵动,虽有破绽,但凭我之力,与他持平已是勉强。
斗得越久,我便越急躁,破绽也越多,最终被他一剑刺中右肩。他握着剑,站在我面前。这么近,借着月光,我清楚地看见他俊俏却冷厉的眉眼。
雨化田!
竟是他!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我怒极,左手运足内力,猝然间,一掌向他袭去。他冷冷一笑,似是不屑,抬手便接下我这一掌。他内功亦在我之上,这一击,我顿觉胸口一闷,筋脉刺痛,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只怕他也并不好过。方才两掌相接之时,我察觉出他的真气乃是极阴之象,与我同属一脉,掌心却灼烫如火。我修炼的《北善心经》,霸道无比,不是什么正派武功,练出来的是纯阴真气。女子修行较容易些,男子若要修习这门武功,便要日日洗药浴,滋养筋脉,否则,筋脉必伤。若再强练下去,必定走火入魔、真气倒行,功亏一篑!
我抬头一看,果然如此!雨化田过于自负,以为单拼内力,绝对能赢过我,可是他此刻鼻尖上渗出点点汗珠,显然是在努力平复体内乱窜的真气。我本就为女儿身,练这门武功,比他更易有成,真气已达到至阴至寒的地步。他已经出了问题,再受我这一掌,纵然强拼内力,将我的真气大半都顶了回来,筋脉却必受到这阴寒之气的冲撞。
见他如此,我抬手,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笑道:“我倒不知,雨公公与我系出同门。只不过,看你今日情形,似乎练得十分辛苦。在此奉劝一句,还是早早停下为妙。雨公公若再继续练下去,只怕到头来,什么也得不到,赔了夫人又折兵。”
雨化田恨恨地看了我一眼,在他眼里,我大概已经是一个死人。我虽然不知道他在此处作什么,但撞破他在此处就足够成为他杀我的理由。若是以前,我一定很害怕,现在却不怕了。
《北善心经》在江湖上失传已久,雨化田恐怕得到的不是完本,所以才出了这么严重的岔子。所以,若想重回正途,他必定是在到处搜罗《北善心经》。我胸有成竹,谁知道他却咬牙切齿道:“你竟然练的是《北善心经》……你从何处得来的!?”说到后来,他声音陡然拔高,一剑刺出,竟是毫不留情。
我大惊,匆忙后退,边退边道:“你那秘籍定是不全的!要是不想一身武功尽废,就须得尽快找出完本!”退到退无可退之处,他的剑架在我颈上,我恨道:“你当真是个疯子不成!如今你已占了上风,不问我要秘籍,反倒要我的命!”
“哼,秘籍?”雨化田笑了笑,阴冷的,又带着那么一点苦涩,“我现在更想要你的命!”他疯了一样要杀我,比之前更凌厉、密集的攻势,叫我招架不住。右肩受伤、内息不稳,我本就打不过他了,更何况他偏在此时发疯!
我正暗暗叫苦,一个黑衣人忽然出现在雨化田背后,毫不客气地偷袭他。雨化田警觉地偏过身子,躲过一击。我则趁机逃开。
来人步法灵巧,和雨化田身材相仿,转眼间,你来我往地打了十数个回合。这种时候,还能出现在宫里的人,身份都不会简单。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我看雨化田的脸色实在是难看,不知道他是否看出那黑衣人的身份。
虽然我的好奇心一再邀请我留在这里,但是,继续待下去实在不是明智之举,谁知道哪个能赢,赢了之后又会发生什么?我勉强提气运起轻功,趁着他们还没分出胜负的时候,逃走了。
我与雨化田,说熟悉也不算熟悉,说不相识,倒也相处过一段时间。只不过,那时他虽是雨化田,我却不是君越夜。
成化六年,正月二十八,也是一场大雪过后。
我带着从彭府偷来的书信进宫拜见太后,她接过信看也不看,直接放在烛火上烧了。我早知道会是这样,但是心里仍然有些不忿,毕竟我们此番行动,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有四次,折损了不少人手,岂知她却这般不在意结果。
“我在慈宁宫埋的眼线,又被打发走了。”太后眉眼之间尽是疲惫之色,“我想了想,还是要派你过去。”
我?
太后向我招了招手,我望了望站在一边的芮瑛姑姑,她对我使了一个催促的颜色,我急忙走到太后面前,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眉毛,又摸了摸我的眼睛。她的手指触到我的眼皮的时候,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我害怕。
太后的动作忽然就停住了,她收回手,又那样高高在上地看着我:“你去吧,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宁翠。”
我化为“宁翠”,在慈宁宫待到二月二,才见到雨化田。
他与我之前见到的已经大不相同。之前,他侍奉皇帝时,我曾瞥见过一眼,那时候的他,双手垂在身侧,静默不语,神情谦和恭顺,而现在,他却威风凛凛,意气风发。
玉娥——贵妃的心腹——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附在我耳边说:“算你运气,有些宫女,来了几年,也见不着雨公公一面。”
雨化田的视线飘过我身上,又若无其事地带过去。虽然玉娥已经压低了声音,但是雨化田武功高强,怎会听不见?何况,我又是新来的,站在这些人当中十分扎眼,他会注意到我也不奇怪。
贵妃与雨化田刚说了几句话,言辞之间便放肆起来,手也不老实。虽然我早就听芮瑛姑姑提过,但亲眼见到,仍然觉得污秽不已。这也叫我更加想不明白,这个女人如此放荡,为什么还要容忍她留在宫里?
我低着头想自己的心事,仍然能感觉到针刺一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玉娥拉住我的手,轻轻拽了拽,我顺着她的意思,和她一起退出去。我走在最后,当殿门缓缓关上的时候,忍不住抬起了头,雨化田把贵妃按在他的怀里,冰冷的视线直直地投向我,不,更像是越过了我。我顺着他的目光向背后看去,在视野的尽头,是高大的宫墙。
“吱——”
殿门关上了,想到雨化田的那种目光,我的手,竟然轻轻地抖了起来。
尽管我不愿意,但是我必须守在门口,一来是为了伺候贵妃,二来也是为了完成太后交代的事情。贵妃娇软却又让我觉得无比恶心的声音不断地传出来,若不是玉娥也在场,我当真想堵住自己的耳朵。
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受了多长时间的折磨,殿门突然打开了。我惊得一跳,雨化田走到殿门边上我竟毫无察觉!?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盯着他,突然就被玉娥拉着跪下了。
玉娥比我还害怕的样子,哀哀凄凄地求道:“公公,宁翠是新来的,不知道规矩,您就——”
“这东西是什么?”雨化田指了指我端着的小托盘,那里面是贵妃每天到这个时候必喝的芙蓉露,可以容颜常驻。只是,这芙蓉露一直都多了一味东西,正是太后给我的药,可保证贵妃与任何人云雨欢好,也得不到子嗣。
“是贵妃爱喝的芙蓉露。”我答。
“芙蓉露?”雨化田似笑非笑,让我觉得好像已经被他看透了似的,“拿起来我看看。”
他要看?
我跪在地上,久久不动,他神色不悦,沉声重复了一遍:“拿起来,我看看。”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顺着他的话,举高了托盘。
雨化田揭开炖盅的盖子,稍稍闻了一下味道。我只觉得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让他瞧出一点端倪。
“嗯,送进去吧。”他把盖子又盖上,吩咐我。
咦!?我不敢置信地望向他,他却已经擦过我的身边,走了。他,难道没看出来?我还在想雨化田刚才的表现,玉娥催我赶紧把芙蓉露送进去,免得一会儿挨骂。
过了几日,我向太后汇报这几天的事情,太后问我:“她召见了雨化田,是不是?”
我偷瞄一眼芮瑛姑姑,她垂头盯着太后手上的佛珠,得不到她的提示,我只能如实回答:“是。”
太后怒斥:“这个贱人,真当本宫瞎了眼不成!”说着,将佛珠紧紧地攥在手心,发出“咯啦啦”的声响。
那声音听得我毛骨悚然,芮瑛姑姑“扑通”一声跪下:“太后!”
太后抚着心口,脸上尽是懊恼之色:“我儿,怎么看上这样一个女人!”沉默良久,她又问,“药吃了没?”
我忙答道:“太后放心,一剂不落。”
太后冷笑,放下佛珠,端起茶盏细细品了一口:“那芙蓉露,雨化田可验过?”
我道:“验了,没有看出来,仍叫我端给贵妃了。”
太后无奈地望着我,摆了摆手:“那么明显的痕迹,雨化田那狗奴能看不出来?万贞儿以为自己找到一把好剑,谁知道好剑锋利,反倒伤了自己。”
这意思是指,雨化田故意放我进去?他也要贵妃服药?可他明明是贵妃心腹,贵妃若是有孕,对他百利而无害啊。
太后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叹了一口气:“越夜,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我服侍贵妃数月,却常能见到雨化田。他虽然是皇上身边的内侍,大多数时间都在慈宁宫,这么值得怀疑的事情,皇上竟然毫无察觉一般,真叫人搞不懂。
是日,等我的耳朵被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折磨得快没感觉的时候,殿门又突然就打开了。今天,玉娥不知去办什么事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守在门口,其他人都站得很远。
雨化田一走出来,就像那天我看见的时候一样,直直地望着殿门正前方。我很好奇他究竟在看什么,所以再度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谁知道我刚看了一眼,他突然回过头来,正撞上我兴致勃勃的目光。
他眉心一皱,眼睛里的森然冷意直叫我心惊胆战。尽管如此,我仍然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他扯了扯一边嘴角,眼神轻蔑。也对,他无论是地位,还是武功,都远在我之上。
没过几天,我就被贵妃打发走了。只是走之前,还记得那天雨化田看我的眼神,是那样耻辱。我是太后钟爱的部下,在太后养的一帮死士中间,哪一个不对我格外尊敬?偏偏这雨化田,一个内臣,残缺不全的废人,竟敢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他凭什么!凭什么?
自此,我便将雨化田那蔑视的眼神深深刻在心里,只等到有一天,能够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让他知道,这世上没有人可以这样看我!
“是雨化田伤的你?”回到府中,就撞上了卫子青。他原本是笑着的,一见到我,脸色就变了。
我点点头,并没有说话,只是跟着他进了房中,让他帮我处理伤口。
见到伤口,卫子青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没想到,他功夫竟到了这地步。若再过几年……”
“再过几年,只怕他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大笑道。
卫子青怔住,皱眉问道:“这是何意?”
我摇摇头,道:“我方才是在御花园中遇上他。他身为皇上的内侍,除夕宴上本该寸步不离,可他却擅自离开。我今日见他,其势之盛,足以让我断定他今后的结局。这世上,帝王的恩宠,哪有长久的?”
卫子青嗤笑:“你倒拎得清。”
我咧嘴:“这么多年,冷眼旁观,多少也懂得了。”
他又叹了一声,又换上一副笑脸,温柔地望着我:“生辰快乐。”
我看向他,他向前倾身,握住我的手,笑道:“你不是说你是正月初一生的?”他又摸了摸我的头发,语气里带着几乎让人溺毙的宠爱,“你已二十一岁了,将来,定有一日……”
我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苦笑道:“你我都是数着日子过的人,活得一天是一天,还说什么将来?”这潭水,深得看不见底,一旦下去了,除了死在里面,哪还有别的活路?
卫子青叹息着搂住我,却是再没有说话了。
隔日,芮瑛姑姑给我送来了太后给的红包,我笑眯眯地收了。芮瑛姑姑在我房中转了转,视线几次落在我的右肩上,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有刺客入宫,雨化田受了重伤,贵妃差点砸了慈宁宫,皇上也几乎把书房砸的差不多了。”
“我倒是不知道,雨化田这般受宠爱。”我假作不知她的意思,胡乱打岔。
她无奈地笑道:“贵妃或许是担心雨化田的身子,皇上却是气得发落了东厂和锦衣卫,还有宫中侍卫。你此次一闹,倒累得不少人跟着你受苦。”
我看她点明了,也不绕弯子,大大方方地认了:“凭我哪里伤得了雨化田?他一剑贯穿我的右肩,只怕短时间内是好不了了。不过,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发现,他似乎有走火入魔的前兆。”
芮瑛姑姑摆摆手,道:“罢了,不提他,反正抓人也抓不到这里来。只是,过几日,可能还是要把你派到外面,避一避风头。”说到这里,她看到梳妆台上放着的一支玉簪——这是昨夜替我包扎完伤口之后,卫子青赠给我的——柳眉倒竖,怒道:“这是何物?你是不是与卫子青还有往来?”
我不以为意:“自然了,否则我一只手,怎么包扎?”
芮瑛姑姑怒气冲冲地站起来:“你说他帮你……他帮你……”
我点点头:“姑姑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我含糊了一下,接着道,“和雨化田、万喻楼有什么差别。再说了,他一味纠缠我,我试探了几次,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索性留在身边。”
芮瑛姑姑气得拍桌子:“就算、就算他真是个阉人,你也不能让他碰你!你、你怎么能!这事儿让太后知道,可不得气得旧病都发作了!”
我不屑道:“我整天过着这种日子,不知道哪天脑袋就搬家了,还管什么男女有别。就算他是个真男人,我又没把自己当做女人。”
芮瑛姑姑指着我的手直抖,听到我这番话,面露哀戚,不像方才那样生气了。沉默了一会儿,她靠过来,将我紧紧搂在她怀里:“姑姑这是心疼你,太后也是疼你的,你不要和她赌气了。”
我偎在她怀中,鼻尖一酸,竟是要落泪。芮瑛姑姑又叹道:“卫子青非良人,先不提身有残缺,光看他对你的样子,就知道是别有用心的。只是,他倒也不缺钱财,靠着你,倒也得不到什么权势。依我看,只怕是想贪图你师门秘籍。这拨人里,只有你是正式拜过师、学了艺的。董先生的本事,我也很清楚,他又这么疼你,给你的秘籍,那自然都是第一等的。”
听她提起秘籍,我即刻警觉起来,不知道她是否是知道了些什么。等了一些功夫,她才又开口:“要不,我去问问太后,让你去应天歇上一阵子吧。你最近,也实在太惹眼了些。”
我笑着应了。
这一歇,便歇了三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