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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一章、凤阁龙楼连霄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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桅城拥有当今东海之畔最大的一个出海口,居民们因地制宜,所做营生都是靠海吃海,因此处处都充满了不同于内陆城市的风情。由于贸易往来频繁,此地的造船业尤其发达,几乎所有朝廷水军用船和御船都是桅城制造。所以这个城市虽然不大,繁华却一时无两,可以说是小邑犹藏万家室。
七月十四,东海之滨,桅城。
暖日熔金粘粉,季夏扑朔迷离。难得的出航好天气,整个海面一丝风都没有,平静无波地倒映着璀璨的夕阳,万里金辉遍洒,蜿蜒到极目穷尽处海天连成一线,模糊了天地之间的距离。
无论是谁面对这样壮阔的景色,只觉得人生天地间,渺小如斯,一生恰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正是黄昏,一天之中的逢魔时刻,兼之七月十四又是鬼节,大街上行人寥落,较之往日行人摩肩接踵的情景凄凉了不少,却也别有一番清净滋味。
港口旁的一间客栈里,墨夜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又往桌对面的茶杯里也斟了满杯,放下茶壶对站在自己身后的人说:“坐。”
墨三没动。
墨夜把茶盏端到唇边又放下,道:“上回打赌可是你输了。”于是就听身后衣袂声响,下一刻墨三已经坐到对面,拿着茶杯啜了一小口,看着上面浮起的一层薄雾不知在想些什么。
墨夜敲敲桌子,忽然提高音量说了一句,“出来吧。”
柜台后正在打算盘的掌柜和搭着毛巾正在报菜名儿的小二同时一愣,墨三立刻站了起来,一手放到腰间软剑的剑柄之上,神情警惕地观察四周。
而始作俑者只是挥挥手,让墨三坐下,眼睛看着二楼的方向。
只见绿影一闪,一个人从二楼包间里掠出来,转身翻下栏杆,翩然落到一楼大厅里,随手理理头发,露出一张甜美的娃娃脸来,却是本该留守在寻簪阁的谢语童。
她走到墨夜所在的桌边,略低着头,斟酌着说辞。还没等她找出一个擅离职守的好理由,墨夜已经摆手让她坐下,也抬手给她斟了一杯茶。
谢语童望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杯子发愣。
三人从未同时坐在过一张桌子上,如今这个奇怪的局面,让人觉得实在不可思议。谢语童不敢喝茶,把杯子拿在手里转来转去,眼睛一低一低地去偷看墨夜,希冀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投进来,模糊了眼前之人的容颜。
“阁主早知你跟着。”少言寡语的墨三忽然说,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紧张。
谢语童肩膀一动,落在墨三的眼里就像是颤抖。这句话在她心中激起的波澜远比别人所能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因为谁也不能对另一个人的情绪感同身受。她感到满心的狂喜充盈了心脏:他知道我跟着!他没有赶我回去!
谢语童忽然莫名地记起很遥远的事情,过去太久,有时候她会怀疑也许这所谓的记忆都是自己杜撰出来的,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然而脑海里的画面从来都是这么清晰。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墨夜,年少的姑娘独行江湖,狠辣决绝的作风赢得了大批的仇家。那天她刚刚经历一场血战,目光所及处全是被她所杀之人的尸体,她自己也在这次围攻中受了重伤,浑身浴血却全然麻木,踉踉跄跄地几次想要站起来又几次跌倒。最后干脆放弃了,躺在那堆尸体中间,睁着无双的双眼等死。她那时什么都没想,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
墨夜就是那时出现的,白衣不染尘埃的男孩弯下腰来对她伸出手,一瞬间恍若天神。就这一眼,铭刻入骨融进血肉从此再不能忘。
这一场初遇没有任何浪漫唯美,却从此以后成为她的信仰。
谢语童想得有些发痴,那时他们都还年少,墨夜还没有遇到沈离。
然而遇不遇到又能如何,这么多年追逐从未有过结果。她知道自己的性格,偏激狭隘,看似阴狠实则懦弱。转过身去百般计谋用尽,却不敢当面开口说一句喜欢。取笑自己活该,又偏偏总是不甘心。这样地不讨喜,然而终究改不了。
往事一幕幕快速划过,偶尔捕捉到一丝温柔,连手指已经被热茶烫红都没有发觉的人脸颊上悄悄飞起两朵红云。
“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这沿海的姑娘莫非都如此美丽,让小生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谢语童还沉浸在回忆中不可自拔,一个不属于他们三个人之中任何一个人的声音忽然响起,初时还在门口,最后一声却已经落在耳边。
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跨一脚进店来,半侧着身子只能看到一张儒雅清秀的脸,倒是一身青衫半新不旧,看上去就像十年寒窗还总是落第的穷学生,手中竟然还拿着一本旧《论语》,书页边儿泛着卷,更坐实了书呆子的身份。
说话间人已到了墨夜三人跟前,走得倒是很快。谢语童还怔着,就见那书生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自己,才反应过来刚才对方是在说她。谢语童虽然美貌,然则声名在外,各处行走从没见过敢于当面调戏她的人,更何况对方一看就是个老做什么艳鬼美妖奇遇梦的酸唧唧的书生,不由得大怒,一拍桌子,道:“放肆!”说着就要起身。
墨三按住她的肩头,摇头表示不要轻举妄动。
那书生却是瞪大了眼,一边晃着头一边“啧啧啧”地感叹到,“别生气,别生气呀。生气了可就不好看了,姑娘你说你生得天仙儿似地,怎么别人夸你反而如此凶悍。这样可是会嫁不到好夫婿的。”
谢语童听他胡言乱语变本加厉,刚刚因为羞涩而红的脸此刻完全变成了因为愤怒而涨红,用力拍开墨三的手打算撕烂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的嘴,一掌击出,谁知对方却拿出了那本《论语》翻来翻去,看上去是在看书,却偏偏避过了谢语童的招式。
谢语童不信邪,又是几招递出去,却总是被看似笨拙实则灵活的书生状似不经意地避过,当下心里一沉。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墨夜看着眼前这出闹剧,好整以暇地伸手又倒了第四杯茶,放到这张桌子的唯一空位上,然后转头对着还在左支右绌偏偏毫发无损的人笑道:“这位兄台,不如一起来喝一杯?”
书生挥着《论语》隔开谢语童刺过来的匕首,一边不慌不忙地对墨夜回以一笑,脸不红气不喘地回答道:“承蒙兄台美意,小弟不慎荣幸。可惜此番身有要事,不如下次再聚。”接着又转过头对谢语童说:“姑娘莫要喊打喊杀,辜负美貌啊辜负美貌。”
“童童,坐下。”墨夜闻言向书生点头致意,叫了谢语童一声。见阁主发话,虽然依旧怒气难平,她还是收回了兵器,坐回桌前,然而一双杏眼依旧瞪着那书生,一副打不死你我盯死你的架势。
那书生卷着《论语》,当做扇子给自己扇了扇风,向墨夜拱了拱手。
见这边事态已经平息,那一直注意着情况的客栈掌柜忙忙地迎上来,先向墨夜几人赔了罪,又对那书生模样的男人极熟稔地道:“李公子,螭龙号已经靠岸了,现在上船正好。”
那书生点点头,从那件看上去很寒酸的衣服袖子里拿出一小锭银子,放到掌柜手心,施施然负着双手出去了。那掌柜捧着一整锭银子乐呵呵地傻笑,翻来覆去看了一番又用牙咬一咬,确定是真的银子后,乐颠颠藏到柜台后面去了。
“阁主,这人怕是有点问题。”墨三见那书生已经走得没影了,沉声对墨夜说。墨夜抬眼看了看那无人去喝的第四杯茶,问谢语童:“你刚刚跟他交手,感觉如何?”
谢语童还在气头上,低声啐道:“□□!酸书生!”气呼呼地一抬头,看到墨夜沉静的双眼,就像忽然被浇了一盆冰水一样,怒气瞬间消了下去,低声说:“看得出他在藏拙,但武功应该远在我之上。不知此来有什么目的。”
“当今江湖武功能超过你的不多,还能游刃有余的更少。看来这一趟会很有意思。”墨夜望望窗外的天空,夕阳几乎快要完全淹没了,夜色一点一点倾蚀着这座海滨小城,准备把整个世界拖入黑暗之中。
“设宴于楼船,不知船在哪里。”墨三沉吟着说。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只听“咄”地一声,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飞镖穿透一张薄纸牢牢钉在三人面前的桌子上,镖尾的红穗在空气中颤巍巍地抖了两下,随即安静下来。
墨三立即警觉地站到墨夜身边,谢语童伸手拔下飞镖,拿下那张纸条细细阅读,不由自主地把纸条上的内容逐字逐句地读出来,“黑暗尽处,光明始生。西北偏北,螭龙于此。阁主,这大概是说我们要找的船就在西北偏北方向的黑暗处?”
“不用找了,我已经看到了。”墨夜没有回头,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海平面。
只见西北偏北处,一片沉沉的黑暗里,一艘流光溢彩雕梁画栋的楼船停泊在港口,整个船上灯火通明,就像是琉璃堆砌,辉煌无匹,摄人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