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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十三章、是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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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里,纷乱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他没有方向地狂奔,四周没有一丝光亮,看不见脚下的路通往何方。然而他不敢回头,尽管身后有光。
滔天烈焰,火光中映出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带着熟悉又陌生的表情。
有一个男人在耳边说:“你怎么还不来陪我下棋?”
那声音太过阴沉,他吓得全身一震,低着头又是一场无望地狂奔。有什么东西拦在了前面的路上,妇人双目流血,冲他伸出有着尖尖指甲的双手,空洞地对他一遍一遍地说:“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他立刻停住脚步,慌乱地在原地打转,额上的冷汗不停地滴落。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掐在上面,随时能捏爆他的心脏。无论用多少力气,都无法抬起沉重的双腿,身体根本跟不上思维的指挥。
火光里又映出一张俏生生的脸,笑吟吟地叫他:“伯父。”他伸出手去想要给她些什么,那张原本清丽美好的脸庞却陡然变得面目漆黑,阴惨惨地贴在他耳边呻吟尖叫:“伯父,火好大,我死得好惨啊。”
季潜山狂乱地大叫一声,拼命用手去拨开纷纷围上来的幽魂,在满身大汗中猛的睁开眼,看到自己房间里熟悉的屋顶。
一场噩梦。又一场噩梦。
季潜山掀开身上对于这个季节来说过于厚重的被子,按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气,冷汗化作无处不在的凉意,让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走到窗边倒了一杯茶,一口气灌下去,看看天色,不过四更天。今天是十五,一轮圆月高悬天空,洒下万丈清辉。整个城市都沉寂在睡梦中,季潜山望着那象征着团圆的月亮,又叹了一口气。
物是人非,总是最能勾起人惆怅情绪的事情。
几年前,皇帝一道圣旨,下令将沈常一家满门抄斩。当时沈府满门拒捕,沈夫人亲手一把大火,烧毁沈府百年基业,所有人统统葬身火海无一幸免。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一天一夜才被扑灭,已经来不及救出任何人,甚至还波及了相邻的人家。
最后,官兵们在一片废墟里找到了沈常、沈夫人与沈小姐三具相拥的尸骨,已经无法用任何办法分开验尸,只得装进同一个骨灰坛子里草草葬了。
轰动一时的沈府谋反案就此落幕。
原定嫁与将军府成为少奶奶的沈离成为一把埋在土里的骨灰,将军府在案发当时袖手旁观,隔月娶了宰相家的千金。过门的时候,宰相千金那件金晃晃的喜服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拜天地时,将军夫妇笑得合不拢嘴;挑起盖头,少将军就再也没想起过自己的前未婚妻。
不用多少时间,烜赫一时的沈府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偶尔被人茶余饭后当做谈资,也不过感叹一句世事无常。
但季潜山不能忘记。
因为正是他一封密信,点燃了这场大火。
沈氏满门尸骨无存,他夜夜被噩梦惊醒,憔悴失神面容枯槁,几番辞官却不被恩准,只好依旧留在这个是非之地,浑浑噩噩地度日。
今夜也不能幸免,噩梦中那些血肉模糊的脸和凄厉的声音不时在眼前浮现,他烦躁地拨了拨烛心,火焰一跳一跳地亮起来,映得整张脸泛起异样的颜色。
夜太深,整个世界寂静若死。
一阵风冷冷袭过,寒意薄薄地浸上身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伸手去关窗,才反应过来窗子刚刚已经被他亲手关得严丝合缝。
那么,完全密闭的房间里,哪里来的一阵冷风?
季潜山狐疑地四处张望,一滴蜡油滴到桌上,发出类似燃烧的声音。晦暗不明的光线里,他终于注意到房门不知何时竟已半开,门外深浓的黑暗无语也无言,像一双巨大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让人心中无端毛骨悚然。
脖颈上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好像这房间里有另外一个人,正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他的后颈,这种感觉,在做噩梦的时候常常会出现,然而每每回头,却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抓不住。
然而季潜山这次回头的时候,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双眸子。
不知什么时候潜入房间、端正坐在雕花木椅上的女子目光如炬,牢牢地凝视着他,一身流光滟滟热烈张扬的大红衣裙,面容却沉静如水,长发没有梳起,只松松绾在脑后,双手轻轻摩挲着一把剑。
她看到他终于发现了她,于是微微一笑,眯起了眼,细长凤眼斜飞起一个微妙的弧度,美丽又凌厉,有着淡淡的嘲讽意味。
那张脸他看了十几年,可以说除了她的父母和贴身丫鬟,他是最熟悉她的人。所以,他极度怀疑自己此刻是出现了幻觉还是根本从来都没有从噩梦中醒来过,一直陷在一个无限死循环里不得脱身。
因为眼前这个人,在他的认知里,明明早已死去,连尸骨都没有留下,化成了一蓬飞灰被埋在三尺黄土之下。
等等——尸骨无存?
季潜山的手指开始微微颤抖,躁动地出卖了他的情绪。果然,果然,他当时就想不通,同样逃不过一死,沈府满门何苦非要自焚,如今想来,必然是为了掩饰沈离还活着的事实。
想通了这一点,他的心忽然一松,想要上前细细看看沈离,却又不敢迈出这一步,生怕眼前只是一个幻影靠近一点就会被自己打碎。
“沈……沈侄女?”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叫了一声,就看见对面那女子脸色一变,变得难以形容。
沈离看着季潜山,从她进来开始,就一直在打量这个从小亲近如亲人的人,她看到他从噩梦中惊醒,看到他对月感怀,看到他看见自己出现时,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的表情和之后的可疑的欣喜。
是的。惊诧、和可疑的欣喜,却不是她想象中这个男人应有的反应。看到她还活着,他应该慌张、惊恐、害怕、或者其它,却不应该只有惊诧和欣喜。
多么古怪的反应。
沈离优优雅雅地立起身来,宽大的衣袖翩然落地,红得像火,或者,像血。
“难为季伯父还记得我。我还以为,如今这世上已无人怀念沈氏满门。”
季潜山点点头、又摇摇头,眉间那丝喜色反而越发明显了。他现在满脑子只叫嚣着一句话:沈离还活着!沈离还活着!幸好沈家没有绝后!
他还记得自己与沈常初识,第一次去沈家的时候,沈离才五岁,摇摇晃晃地扑向他,奶声奶气地跟他要糖吃。后来他跟沈常成为莫逆之交,常年出入沈府,几乎是亲眼看着当年这个懵懂无知的奶娃娃怎样长成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他送她的礼物,也从一开始的糖果糕点布娃娃,变成诗书琴画。
一晃这么多年,如今她又坐在了对面。眼前这张杀意凛然的面庞与记忆中温柔娇羞的模样渐渐重合,好像看见她微笑着向他行礼,略低着头叫他季伯父。
他这样想着,竟无意识地坐下来了,坐在沈离对面,用沈离不能理解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沈离。
沈离注意到季潜山的异常,有些不明就里地微微偏过头,疑惑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过——她完全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若场景变换一下,好一副迷惑人心的动人温情画面。
沈离摇摇头,把不该出现的怀念甩开,不再打算让事情继续脱离正轨。
正装敛容,她对着对面的人平静地说:“季伯父,我是来杀你的。”
季潜山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沉吟了一会儿,就直视着沈离,非常郑重地点了点头。
沈离眉心微动,季潜山的行为再一次出乎她的意料,让她不得不死死的盯着他,就像她娘当初盯着她时一样,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一丝伪装一丝愧疚一丝恐惧一丝后悔。然而盯了很久之后,沈离难以接受地发现,季潜山的表情很复杂。有追忆、有失落、有欣慰——甚至某种执着,只是独独没有恐惧。
一个贪图权贵的无耻小人,会有这么坦荡的表情么?
沈离站起来,缓缓抽出手中之剑,用剑尖指着季潜山的心口,脸色晦暗不明地说:“季伯父,你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季潜山低下头看看雪亮的剑锋,又看着沈离,没有惊慌失措地逃跑,只是微笑着说:“离离,你没有死,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虚伪!若不是你,我们全家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敢说你诬告我父亲的时候,没有想过我们都会死?!”想到自己的父母,沈离的声音变得悲怆而急促,狠狠质问。
季潜山垂下眼眸,低声答道:“这不是我所希望的。”
“那你为什么要背叛我父亲!他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沈离手上用力,季潜山的颈边现出一道红痕,渗出浅浅的血迹。
尖锐的疼痛让季潜山皱着眉,却仍旧没有躲开。
“是我对不起你们,你动手吧。你的父亲,他是个好朋友。只可惜——我只能说,沈家的遭遇,我很抱歉。然而我并不后悔。由你来为他们报仇,再好不过。”他温柔地看着沈离,表现得非常平静。
沈离深吸一口气,忽然撤剑,问他:“你们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季潜山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走近了一步,又不得不停下来,对她说:“没有什么。都是我做的,你应该为他们报仇。”
沈离充耳不闻,低下头,看到自己红裙底下,那一双白纱制成的绣鞋。原来这么多年,我依旧是那个沈离,从来都没有变过。即使,穿着这样鲜艳的衣服,也掩盖不了某种苍白的事实。她觉得她看见了一些疑云背后的东西,残忍、血腥、不见天日,她的纯白底下,一直都染着黑。
“季伯父,其实我父亲他,是真的勾结魔教、意图叛国。你根本不是……诬告是么?”
季潜山脸色一黯,目光闪烁不定。
沈离在这种时刻,忽然想起了过去。
干净明亮的时光,仿佛刚随母亲绣了几针桃花,或者与父亲放了一场风筝,孩提时代的光阴就这样溜走了。眼前只剩下漫天绝望的红色火焰,灼痛了她的指尖。
“无论如何,他还是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