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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章、孤飞自可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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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簪阁,不弃居。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手里拿着小银匙,往博山炉里添了一勺“暖日生烟”。香料燃烧产生的烟气袅袅地从炉鼎升起,无声无息地融入周围的空气中。慢慢的,仿佛有暖洋洋的阳光照满了房间,到处都有阳光的味道。
拿着小银匙的手很快缩回黑暗里。
屋子正中间,一张铺着湖绸桌布的红木雕花镶银圆桌上,一一摆开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太湖银鱼、细沙羊尾、藏心鱼圆、烂糊鳝丝、石笋竹林鸡、醉白虾……湖州阡陌纵横,水网密布,盛产鱼虾,太湖三宝银鱼、梅鲚和白虾最是有名,如今这桌上却只是平常事物。另有几碟糕点蜜饯,主厨手艺极是不凡,寻常糕点都让他做得精巧有趣,看上去色美味香,令人食指大动。
墨夜正在坐在桌边吃饭。偌大的圆桌,无数的碟盏,却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象牙碗筷碰撞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里无比清晰,落在耳边简直是惊心动魄。
整个世界显得如此空旷。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吃的是珍馐佳肴或者残羹剩饭都没什么所谓,只是偶尔动动筷子,大部分时候,修长的五指间都执着一壶酒,眉目低垂自斟自饮。
舒逸被领进不弃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这个平时高高在上的寻簪阁主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冷漠孤傲,不近人情。此刻的他看上去只是那么寂寥,面对满桌美酒佳肴、身处如此堂皇屋宇,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
也许,他是没有朋友的。他想。
“阁主,舒逸舒少侠来了。”谢语童恭谨地执下属礼回禀。
“坐。”墨夜一抬眼,示意舒逸坐下来一起吃饭。
舒逸望望谢语童,又望望墨夜,踌躇再三,还是走过去坐下。墨夜吩咐谢语童去加了付碗筷。
“舒少侠应该还没吃饭吧,陪我一起吃点吧。”墨夜随意地说。
舒逸一开始有些拘谨,见墨夜始终神色自若地自斟自饮,才慢慢拿起筷子来,瞄了瞄满桌菜肴,只向最近的盘子夹去,身子始终坐得端端正正。他从小家教甚好,秉承食有时、食不言等进食礼仪,一派贵公子做派;反观墨夜则随意得多,斜斜倚在靠背上,有一杯没一杯地喝酒。
尽管如此,旁人看去,仍旧觉得是墨夜更加优雅从容,更像个王孙公子。
舒逸到底年少,拘谨生涩的模样出卖了他的心情。
墨夜低低笑了一声,往舒逸面前的酒杯里倒了杯酒。
“来陪我喝一杯。”
舒逸忙停下筷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迟疑地看着墨夜:“阁主……”
“舒少侠,可否告知为什么要寻找红颜?”
“啊?啊。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我爹说,娘亲病重,只有‘红颜’能救,嘱咐我务必找到阁主,请阁主出手寻找‘红颜’。”
“这话,是舒正扬亲自对你说的?”
“不是,我离家游历已久,是收到了我爹的家书。”
“……家书啊,少侠能够肯定是令尊亲笔?”
“嗯,我认得的,确实是我爹的字迹,而且那鸽子是我平时最喜欢的‘灰灰’,绝对不会认错的。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对吗?”
“暂且不能肯定。你最后一次见到令尊和令堂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四年前吧,我记不大清了,总之已经很久了。”舒逸有些不自在的摸摸头,“虽然说父母在,不远游。但江湖儿女不计较那么多的,我一心想闯出个名头,不让别人老说我是我爹的儿子,所以……”
说着说着,少年低下头去,似乎是在自责。墨夜深深看他一眼,似乎在判断眼前人言语中的真假。
“那么舒少侠又怎么会与那位清言姑娘一路呢?”
“阁主,你问这么多问题,是清言她有什么不对吗?”
“不,只是闲谈罢了,你不必介怀,我只是好奇。”
少年对这一番诚意缺缺的托辞显见是不信,却还是仔细地把与清言相遇前后情形一一道来。
墨夜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听着少年散乱的叙述,时而眉头微皱。
“最后一个问题,舒少侠,可知令堂的闺名?”
“我娘亲,我娘亲叫玉秀。”舒逸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从嗓子里逼出来一般。
“玉秀?”墨夜略略坐直了身子,看着不安的少年,眼里透出些玩味来,疑惑被很好的掩藏在玩味之后,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据我所知,舒正扬娶得的唐家堡的大小姐,似乎……闺名并非玉秀。”三分试探三分疑问,心思百转。
舒逸见问,面上露出一丝苦笑,低头漫不经心地道:“我娘亲玉秀,她——只不过是个舒家堡的丫鬟,连个妾侍都不算。我,并非是正房夫人嫡出。正房无子,而我娘亲福薄命贱,生下我就去世了。因而一直,一直养在夫人膝下。夫人她,对我其实是很好很好的,像亲生儿子一样,对外,也只说我是嫡出。所以我一直叫她娘亲,这回我爹说她病重,我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寻簪阁,找到阁主您。现在却,所有人都不见了。”舒逸的声音几近哽咽,似乎就要哭出声来,墨夜静静看着他,脸上是一种近似温柔的表情。
“那么小逸,”他叫他小逸,“能告诉我夫人的名字吗?”
“唐林芸。”
墨夜听到“唐林芸”三个字,眸光一闪,却不再说些什么,只是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舒逸倒了一杯酒。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醉乡路稳宜频到,此酒名为‘一梦千年’,最宜宽解忧愁,小逸不妨多喝两杯。”
舒逸点点头,不发一言地抓过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简直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不多一会儿就醉了,倒在桌上,反复呢喃着“娘亲”。
墨夜让两个下人进来扶着他,带往客房去安置,自己仍旧一个人坐在桌边,不时地倒上一杯酒。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脸上却依旧一丝血色也无,好像喝的不时酒而是水一般,双眸清炯炯的,清醒无比。
太清醒,才难以忘忧。
“墨三,你知道这次事情的关键是什么了吗?”他说,对着空无一人的桌子,仿佛在自言自语。
角落处的阴影里却立即传来了回应。影子一般的男人一步跨出黑暗,站在无处不在的“暖日生烟”里,沉稳冷静地回答他的主上。
“唐林芸。”
“那么,你说,唐林芸究竟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