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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儿童谁识破城年 ...

  •   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

      月余。
      扬州的雨下了三旬,直到今日才渐渐放晴。
      扬州的空气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道路积尸经历了积雨暴涨,青皮如蒙鼓,血肉内溃。复经日炙,腥闻百里。寺中的僧人被清兵召了出来,清理残垣虚掩下的罹难者。项上长长的佛珠坠在那些生蛆腐烂的遗体上,颤抖着双手将往生者的目合上。
      墙边的尸体摞的十尺余丈,混杂着硝和硫磺,燃烧的湿柴堆,和噼啪作响的骨殖碳化的声音,在僧人的诵经声中犹如石击涟漪般圈圈波荡开来。

      我的心已然麻木。呆呆的驻足在外围。
      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回头。
      “李大人?”我望着他傻了眼,“你……”
      他没有答我,双手合十对着高高的柴堆,向遇难者的遗体拜了一拜。“尔杉走了?”他问。
      “恩,前几日留书出走的。”
      “我以为你们会……”
      我笑笑。
      “他是有大志的人,或许是图再举吧。你也不必怨他。”
      “我没有怨他,只望他不要怨我才好。不过……想来他也没有什么可怨的。”
      李大人不解,他不解也正常。
      “大人降清了吧。”我问。
      他向我深深地作揖,“李某愧对朝廷,愧对沈公。”
      我浅笑,“大人不必如此介怀。明迟早是要亡的,只是在满人手里,多少有些不甘心罢了。”
      我们并肩望着焚柴,直至日暮。并肩而归。
      “书彤,将来可有打算?”
      “孓身一人了无牵挂,算也是空算。”
      他叹了口气,“有情人相见自有期,你和尔杉确实不必悲剧收场的。”
      “我和他的事,李大人又知道几多呢?”我停步。
      “……”
      “昨日种种犹如昨日死,尔杉走前留书保重二字,便是最好的解答了。他对我父亲有怨,一如我对这天下有怨,唯有时间可以洗净吧。”
      “?”李廉芝的神情很是惊奇,“尔杉对沈公有怨?怨从何来。”
      “说来话长,上辈的恩怨,李大人不必再追究了。”
      “非也,书彤,定然是有些事你并不晓得罢了。”
      他娓娓道来,我才明白尔杉的父亲和我父亲之间的种种瓜葛纠结感人至深。尔杉的“保重”竟是我一意孤行所铸成的离别。在这个杀红了眼的我的身边,他找不到安宁。
      不可长相守,或可长相忆。只怕回首时,已是十年生死两茫茫,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了。我仍是想枕上他的肩,拥着他的胸膛,心已经迫不及待的飞到他身边。只叹茫茫人海,寻也无处寻。
      我叹了一口气,“回忆若能下酒,孤独定也能两两相加。若是有缘,相见自有时。”
      李廉芝笑笑,“心中怨结,解开就好。”
      “一些结可以解,一些结解不开。”系铃人都死绝了,谁来解我剩下的心结。
      “你是指满城无辜丧命的生灵?”
      “那是崇祯的错——”
      “书彤,你可是为了沈公的事一直抱恨朝廷?”
      “……”
      “沈公的死,虽是阉党所为——实则是他和皇上所共演的苦肉计。”
      “?!!”
      “左光斗和周顺昌之事,民愤渐深。而沈公之死,则是聚天下残存之正气,对阉党的奋力一击。他向陛下主动请缨,选择了这条路。即便皇上之后刚愎自用,错杀忠良,但沈公之事,责不在皇上。”
      我没有说话,但是李廉芝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否定了我人生所背负的全部意义。我丢弃了父亲的遗言、丢弃了生存的浮木,丢弃了羞耻丢弃了爱情,却证明至此的人生所有所有全都是一场闹剧!身体像灌了铅一般坠下去。像在冰封的深海,找寻希望的缺口,却在午夜梦回,发现那仅剩的绝美的月光也化作了天狗的食物。

      他看我不说话,也停了下了。
      我握紧了双拳,缓缓说,“城破前,谣言四起,说是靖南王黄得功兵至。城门才得以打开。”
      “定是有清兵细作散下的谣言。”
      “是我传的话。”
      “……”
      我转过身走远了,李廉芝也没有再追来。
      生存的意义于我已经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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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

      和书彤最后见面是在那个雨天,车辙在泥泞的扬州路上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我已经不想再理会那些过往,只要你不嫌弃我,这个破碎的混乱的像发疯的走错了路的我,求你,带我走。”
      我知道此刻的她需要我的肩膀。所以我拥着她。但真相是,她枕上的是累叠的尸堆。
      李廉芝告诉我,父亲是苗人。可母亲告诉我,我是满人。我是草原的儿女,我是多铎的兄弟,是我传下了屠城的令,也注定了书彤与我,永不可能在一起。
      可是她现在回到了我身边,上天把她还给了我。这一刻的狂喜淹没了所有的栏障,侵蚀了我的头脑我的全部思维。
      但我的血液却在干沸而后枯竭,我的心在痉挛在痉挛而后停止!短刀穿膛而过。我听见她在我耳畔轻轻地说,“我很快、就来陪你。对不起……”

      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死不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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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扬州转瞬逝,一般风物客凄然。
      关门仍旧千樯塞,市井重新百货填。
      商贾不离争利地,儿童谁识破城年?
      当时百万人同尽,博得孤忠史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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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
      沈书彤的绝境必然会走向死亡的终结。Anyway,不必理会她如何知道顾尔杉是满人的事实,即便她不知道,你或许可以把这想成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残酷的决定。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香闺梦里人。合葬一处,或是沉尸一处,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结局了。
      或许路人有人所记得起只有金陵六次的悲剧,但是扬州的痛,苏州的泪,江南的苦恨离愁最无法解开的痛苦却被永远沉默在历史了。
      并不是像重提民族矛盾的根由,只是结尾的那首诗确实是发人深省。一句“儿童谁识破城年”,就好像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你我都将沦为灰烬,而悲观主义的花朵,永不会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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